野叟曝言
第四十九回想中緣文素臣再朝 天子情中景謝紅豆二謁金門
太玄看了壁上之詩,笑道:「飛者吾知其為鳥,走者吾知其為獸;至於龍,則乘雲氣,薄玄冥,夭矯變化,茫洋無間,熟從而知之?莊子云:『瞽者無與於文章之觀,聾者無與於鐘鼓之音。
』正此詩之謂也。」
素臣笑道:「狂者以不狂為狂,醉者以不醉為醉;老丈味於順正之義,安知此詩之旨哉?」
太玄正色道:「吾道包乎天地,囿乎群生,爾師孔子,尚驚歎為猶龍【太玄開口,即說龍,正靠猶龍一典為巴鼻】,適周而師事。
先生何人,得加非議?」
素臣正色道【兩人俱以笑發端,俱以正色持之】:「莊周誕謾,《家語》荒蕪;漆園自序,本托陳人為寓言;王肅傳訛,復經廣謀之竄削;其事不經,其言可笑;故箕子、顏淵,俱入《易贊》;史魚、蘧瑗,鹹載《論語》;《左傳》流涕於子產,《檀弓》嘉歎於季札;豈猶龍之師,而不一及乎?棄聖賢當世之書,而信後人詖一婬一之說,古今同病;宜老丈之耳食,而不計識者之齒冷也!」太玄道:「先天之學,希夷授於康節;太極之妙,希夷授於濂溪;兩圖不儒門拱壁,皆出自道家;此近世之事,信而可征也,豈亦阿會乎?」
素臣道:「希夷本五代遺賢,隱居避亂,靜以養身,動以知變;朱之謂其未能如聖人之無可無不可,蓋以逸民目之。
觀其對真宗之言,崇實黜虛,且自謂不知有神仙黃白之事;則非方外士明矣,安得指為道家?即以圖論:康節之皇極經世,較李之才之著述,固大不同矣。
《太極圖》,為周子所作,則更有墓誌可考。
兩圖授受源流,朱子皆以為附會;即果如世俗訛傳,亦與孔子之學禮於老聃,學琴於師襄等耳!天子失官,守在四夷,抑並不足辯也!」太玄大笑道:「希夷乃吾教中地行之仙,怎說是隱居賢士?且請問先生,白日飛昇之事,有乎,無乎?煉形一屍一解之事,有乎,無乎?延年不老之事,有乎,無乎?書符注之事,有乎,無乎,燒丹采戰之事,有乎,無乎?少所見者多所怪,吾道之旋轉乾坤,挽回氣化,固非俗儒之所知也!」
素臣道:「老莊之學,與聖賢背馳者,只緣誤認道德二字,不求於仁義之中,而索之杳冥之地,此所以終於昏默,而無誠明之實境也!然白日飛昇,煉形一屍一解等事,則猶其所羞言;後世歧邪之術,從而附之,說日以誕而趨日以下,老莊聞之,亦必笑為妄議,訾為邪說也!夫白日飛昇之說,於黃帝;孔子刪書,斷自唐、虞,堯、舜以前無傳焉;其傳者,齊東野人之語耳!至後世所云,吹緱嶺之笙,則子晉之幼慧而早夭,可征也;乘簫史之鳳,則穆公之愛女而厚葬,可考也;淮南之雞犬皆仙,則劉安之結客而賈夷滅之禍,可驗也;凡言升飛者,靡不類此,其必無也明矣!至若煉形一屍一解之事,則間或有之;得地之一陽一氣者,其一屍一蛻;得地之一陰一氣者,其一屍一凝;得地之死氣者,其一屍一僵;得地之剽氣者,其一屍一厲。
蟬羽之蛻也,其一屍一解耶?松魄之結也,其煉形耶?是即僵一屍一旱魃之屬,特其受氣有不同耳!明,更若延年不老,則運氣調息,絕欲屏嗜之功,理有可通,數逢其適,長年者有之;然必散節氣,必敝者形,卒無不同歸於盡者!其餘書符注籙,則始於五斗米教,當時群識其奸,後世乃傳其說;此固術士所為,強附於老莊之徒,而實老莊之所不齒也!其法或驗或不驗,如『祝由』之治病,邪術之禁刑,奇幻詭,變無常態,而伎有必窮。
至燒丹采戰之事,則道家且斥為邪教矣,又安足掛吾儒齒頰乎?老莊為道教之祖,其男女飲食,未與人殊;至後世乃有出家之事,殄其宗祀,滅其子孫,而求一身之壽,悲矣!無論變化之道,斷無息而不消之理;即幸獲長年,而割子孫千萬之蕃衍,以延一身數百歲孑立之光一陰一,亦得不償失耳!將以我為鼠肝乎?以我為蟲臂乎?大冶鑄而輒思一躍,是其智更出莊周下矣!豈不哀哉!」太玄憮然道:「短於視者,見近而不見遠;迷於心者,信事而不信理。
即此地之祠呂翁,可明仙家妙用;昔日之盧生,即今日之先生也;真一人當日苦口化道,而盧生沉一淪 苦海,苦罔聞知,直至黃粱夢醒,方跳出火坑,從真一人學道,至今位列仙班。
先生之迷,正在夢中耳,然至夢醒,悔將無及!豈必得呂翁仙枕,俟黃粱飯熟,乃得醒耶?素臣大笑道:「盧生之事,乃小說家捏造,供人一噱者;如嫦娥竊藥,織女渡河,荒誕不經,世共傳說耳。
邪夫妖女,心有所慕,而不能遂其欲,或遂其欲而不得暢其情;往往托於神仙,以寓其事,如劉、阮之於天台二女,裴航之於雲英,張碩之於杜蘭香,羊權之於萼綠華,不一而足;陳思以甄後為洛妃,特其較著者耳。
青天白日,老丈何作此夢囈耶?」
太玄沉吟道:「先生之病,已入膏肓,非口舌所能解!呂翁、盧生,仙蹤不遠;某當挾以俱來,看先生那時畢竟是夢?是醒?」
因拉著成之出去。
素臣暗笑道:「遁辭知其所窮,此翁不復來矣!」因回至房中,假寤而待,待了一會,不覺睏倦起來,遂朦朧睡去。
正是:
不將蓬島迷真性,且向華胥覓黑甜。
素臣睡中,忽聽叩門聲急,忙開出去,只見幾個差役,押著奚囊在外。
素臣驚問道:「你原來仍在此處,這差人又押著你做甚?」
差役道:「文爺不認得小人麼?東宮爺奏了朝廷,欽召文爺,累小人們訪得好苦!車子現在外面,快請上車!」素臣細看,方認得是前番護送的兩個衛士。
當被簇擁出來,果然有一輛車兒,素臣上車,車伕連加幾鞭,如飛而行,懊悔沒與成之作別。
不幾日,到了京中,長卿、日月等俱來接風。
懷恩聞信亦至,素臣叩問欽召之故。
懷恩道:「東宮爺朝夕保薦,又虧那女神童在宮極口稱頌,皇爺回心轉意,復還了趙老先的原官,欽召先生,就要大用哩!素臣不勝感激。
次日朝見,天顏大悅,降旨補授監察御史。
素臣謝恩出來,又赴東宮叩謝,慶賀者紛紛而至。
當日到過衙門,回來思量:我以樗櫟庸才,蒙皇上天恩,赦其狂愚,授以言職,當思盡忠報國;現在切膚之災,莫如國師繼曉,法王札實堅參,司禮監靳直,若因驚弓之故,畏葸不言,如臣職何?因在燈下修本,明日五更實封進呈。
午後,倒下旨意:將札實堅參,革去法王,發回本國;繼曉革去國師,還俗為民;靳直謫看孝陵;靳仁及一黨一 桐、馮時,俱削職編戍;趙芮、連世,各奪三官;以素臣敢言,升授僉都御史。
素臣拜受詔旨,忙忙的入朝謝恩,到任公座,諸事已畢,修書一封,打發奚囊回家,迎接水夫人及家眷進京。
因囑咐道:「如不在吳一江一 ,可速往一江一 西豐城未老爺家中迎接,並素娥姐接來,不得有誤!」奚囊領命,同著兩個新收的長隨,連夜出京去了。
素臣躊躇國事,必須薦賢共理,復草本,將何如、成之、梁公、首公、敬亭、心真、雙人等,一齊列名保舉。
又一本,專薦觀水。
並劾安吉妒賢嫉能,宜予罷退。
此時天子信任素臣,勵一精一圖治,御筆批准,把安吉削職閒住;起復觀水,升授國子監祭酒;以元首公為國子博士,景敬亭為國子助教,何如、成之、梁公、雙人,俱待詔翰林。
素臣又思:靳直一黨一 羽,佈滿天下,若不剿除,終為後患!因又上一本,參劾景王;薦林士豪、匡無外、景日京、劉虎臣為四路招討使;並請赦東阿賊首奚奇、葉豪,盤山賊首尹雄,各率所部,分派招討麾下,帶罪立功。
奉旨:俱照所請,著所在官司,催迫上道,赴留都謝恩任事。
即敕南京兵部衙門,每路撥京軍一萬,聽其調遣。
又恐本兵不諳機宜,將素臣升授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以便指授方略。
將景王降為奉恩將軍;長史吳鳳元革職回籍。
此時素臣正在得君,真個知無不言,言無不聽;旬月之內,把在京在外貪一官污吏,參劾殆盡;老成耆宿,山林隱逸之士,均徵聘入朝。
一時朝野風氣翕然,真覺太平有象,景運聿新!正是:
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
欲善而民善,一變可至道。
素臣朝罷無事,每常想起:朝政現在肅清,經筵日講,已薦正齋、長卿充任,又有何如、成之等輪班入直,必能啟沃君心,裨益聖聽;國子為育賢之地,既有五叔司其成,復有首公、敬亭助其教,人才自日盛一日;有長卿為詹事,與懷恩內外一交一 贊,東宮聖學日進;有林士豪等為四路招討,靳賊一黨一 羽自平;只差一件,是《原道》一篇文字,尚未發揮。
奚囊到家,接了家眷進京,與古心朝夕承歡,可娛萱蔗境;田氏、素娥,一妻一妾,必能和協,可修琴瑟之好;只差一件,是璇姑生死未卜,日夜未免縈心。
如此躊躇,已非一日。
一日,朝罷回家,見府門前轎馬喧闐,人夫絡繹,長班跪稟,家眷已到。
素臣大喜,忙下轎趨入內廳,遠遠望見水夫人坐在上面,古心夫妻,田氏、素娥,領著文虛夫婦,紫函、冰絃、秋香諸婢,環侍於旁,心頭如小鹿兒廝撞一般,突突的跳個不往。
趕上幾步,跪在地下,抱住水夫人兩膝,喜得鼻涕眼淚,一齊都滾出來,叩頭不已。
水夫人扯起,以手摸素臣之面。
道:「我兒,莫非是夢裡相逢嗎?」
素臣道:「母親,不是夢,孩兒回想從前之事,真如做夢一般,至今日方才夢醒了也!」素臣起,拜見古心夫婦,與田氏對拜過;素娥紅著臉兒,低低叫一聲老爺,拜將下去,素臣含笑而受;兩侄拜見後,只見一個奶一娘一抱著一個眉清目秀的孩子,跪將下去。
水夫人道:「這是你的背生兒子。」
素臣喜道:「果然生了兒子嗎?」
俟奶一娘一拜畢,接過來,抱在懷中,摩其頭面。
水夫人道:「你身上穿著朝服,不要污了。」
素臣慌忙遞與奶一娘一。
家人婢女正待上前叩見,外面報將進來,有東路招討劉爺差家將投揭,送小夫人在外。
素臣驚喜:「莫非是璇姑?」
接揭看清,正是劉虎臣稟說在洋尋著妹子,送進京來。
忙稟知太夫人,太夫人吩咐抬轎進來,叫素娥接進,拜見太夫人,各人見禮過,排起家宴,閤家歡飲。
素臣是夜宿在太夫人房中,備訴從前之事,講至三鼓,尚未及半,侯水夫人落聦,方沉沉睡去。
過了幾日,太夫人吩咐回房安寢。
是夜,夫妻二人,也差不多講了三更天的話。
一日,太夫人擇了吉期,與璇姑及素娥完姻,滿朝文武俱來賀喜。
素臣是日入朝,皇上正得捷音,四路招討已將靳賊一黨一 羽蕩平,百官奏賀。
散朝,有旨獨宣素臣及謝紅豆於中極殿賜宴,敕閣臣入陪。
素臣趨進殿門,只見幾個女官,簇擁著一個小小女娃,從西殿門冉冉而入,齊上金階,雙雙俯伏。
皇帝宣至榻前,東西排列錦墩,賜坐賜茶,一溫一 言慰勞道:「薦賢者受上賞,今日海宇寧謐,皆卿文白薦賢之功;而薦文白之賢者,又卿紅豆之功。」
一面著閣臣擬旨褒封;一面令內侍取花紅表裡,金玉明珠賞賚。
素臣細看紅豆,越看越熟,卻再想不起,曾於何處廝會?紅豆亦注視素臣,有似曾相識之意。
不一時,撞起金鐘,敲起玉磬,香煙繚繞,笙管齊鳴,內侍排上宴來,素臣、紅豆,起身山呼、把盞,君臣歡飲。
閣臣朗宣旨道:
縣君朱紅豆,兵部左侍郎文白,薦賢為國,有功社稷,各賜白
璧一雙,黃金千兩,明珠二顆,綵緞子表裡,朱紅豆冊授郡主,文
白升授兵部尚書,充經筵日講官,應得封蔭,照例給予。
其四路招
討林士豪等及從征將士,俱一交一 部從優議敘。
欽此。
素臣、紅豆九叩謝恩。
宴畢,皇帝命內侍捧過玉杯,滿酌葡萄,御手親賜兩人三杯御酒。
各簪金花,披著大紅金彩,撤御前金蓮燭,導送歸第。
素臣回家,把所賜珠玉陳設,率田夫人望闕拜受,款待內侍,送出門去。
梁公、成之等一班親友,及朝臣中相知之人,俱紛紛而至,來送素臣花燭。
是日,大吹大擂,款宴親朋。
內廳請出太夫人、素臣率同璇姑、素娥叩拜後,與田夫人上立受禮,閤家見禮已畢,送出諸親朋。
素臣向太夫人房中視寢過了,到田夫人房中,解帶寬衣,便欲就寢。
田夫人笑道:「新郎不入洞房,毋乃矯情耶?」
素臣正色道:「此乃正禮,卿無相笑也!」田夫人道:「聖人制禮,不遠人情;為治者當使內無怨女,外無曠夫。
相公今日,當自近者始矣。」
吩咐丫鬟掌燈,親送至璇姑房中,說過明晚,妾身再送相公至二妹房中去也。
說罷,喜孜孜扣上房門而去。
素臣自此以後入朝,則參贊軍機,砥礪聖學;出朝則下氣怡色,孝養高堂;兄弟式好,妻孥和協,享盡天倫樂事。
轉盼數年,連舉四子。
甌卜入相,獨掌朝綱。
古心登第,已入翰林。
東方旭已升洗馬。
鸞吹事太夫人如母,視田氏如嫂,與璇姑、素娥,如同胞姊妹一般相好,時常相聚。
觀水、何如及言志諸人,俱登顯要。
洪長卿轉了賓客。
趙日月、廉介存、袁正齋輩,俱至九卿。
任信也行取進京,做了監察御史。
素臣不忘前約,將湘靈小姐之詩,選了百十餘首,加點成集,親作序文,梓行於世。
士豪、無外、日京、虎臣,俱升總兵。
奚奇等分隸四鎮。
防守要地,執掌兵權。
連紅須、鐵丐,及豐城一江一 中所見使拳之人,俱先後提撥,做到副參游守之職。
文有安邦,武能定國,烽煙俱息,天下太平。
素臣一生心事,強半已遂,只有汰除僧道一事,尚未舉行。
這日,獨坐書房,再四躊躇,機不可失,事在必行。
因在燈下,修成本章,至五更入朝面奏。
皇帝狐疑不決,素臣宛轉開導,娓娓千言,剴切詳明,聖意始動,發一交一 廷臣公議。
內閣九卿,大半俱以三教並行,由來已久,未敢遽議汰除。
素臣侃侃而爭,凡七上章疏,待命閣子,鬚髮俱白,方得挽回聖意,如奏准行,頒下詔旨,先行曉諭。
素臣朝夕在閣中,與同志諸人商酌汰除條款、善後事宜。
不料,這詔頒至一江一 西龍一虎山,真一人張元孟馳驛進京,伏闕上疏,特糾素臣為迂儒誤國。
天子為其所惑,召元孟進朝,與素臣當殿折辯。
素臣據理直爭,元孟辭屈,俯伏於地,痛哭流涕道:「文白強辭奪理,臣以口拙,不能與爭;但文白言神仙俱屬子虛烏有,則實為欺罔聖聽!今臣請於御前游神金闕,告請老祖天師,於雲端顯示法象;如不蒙顯示,甘就斧鉞!倘臣言不謬,亦祈皇上赫然震怒,治文白欺君罔上之罪!」天子失驚道:「卿果能使卿祖現象耶?」
元孟垂淚道:「臣祖在天之靈,臣原不敢妄請垂示;但此時聖旨煌煌,幽明共凜,道教之存亡,實繫於此;不特臣祖怒白狂言,不惜示象,即列祖諸仙,恐亦不嫌褻瀆也!」皇帝道:「卿如能致列祖諸仙,共現法象,則文白妄言之罪,自無可辯;但恐卿不能耳!」元孟得旨,即在金階之上,步罡踏斗;須臾,拜伏於地,游神而去。
有一個時辰光景,才醒轉來,奏道:「臣祖已轉奏老君,會八洞神仙,普天神將,俱現雲端;請聖上龍目一觀,便知虛實!」皇帝大驚,急下御座,步至金階,鵠立未久,但見:
祥雲馥郁,瑞靄蔥籠;白鶴青鸞,對舞紅雲而下;蒼虯紫鳳,雙騰碧
落之間。
老子乘牛,兩道白眉長覆嘴;天師跨虎,一堆赤髮短披肩。
漢鍾
離引領八洞神仙,飄飄欲墮;王天君部署五方揭諦,奕奕如生。
西池阿母
駕班龍,迷一離 雲雨;南極老人騎白鹿,抖擻梅花。
雷公與電母施威,響震
山河光射斗;海鬼捧龍王朝聖,波搖霄漢勢浮天。
皇帝嚇得汗流浹背,俯伏於地。
滿朝臣子及女官、內監、禁軍、門校、俱爬在地下,磕頭如搗。
素臣不勝氣忿,目直視,鬚髮倒豎。
元孟奏道:「皇上崇道敬神,文白誕慢無狀,君拜於前,臣立於後,亦大不敬也!乞下吏議,以肅朝綱!」皇帝叩拜時,諸仙神像漸漸升舉,彷彿天門開處,仙童仙女,各執朱麾玉幢,接進去了。
皇帝進殿,親宣御旨,收回成命,不復汰除僧道。
於文華殿建醮九日,即令張元孟主壇,答謝天地。
文白非聖無法,欺君不道,本應正法;姑念宣力有年,著令跪壇九日,皈依道教,免死為民。
元孟急奏:「皇上若赦文白,恐干列祖諸仙之怒,於聖躬國運。
俱有未便!」素臣奏辯:「張元孟以幻術欺罔聖明,罪在不赦,皇上勿似所愚!臣寧死誓不跪壇,以辱儒行,不敢奉詔!」皇帝大怒道:「有何幻術,可以欺朕?現在列祖諸仙,森列羅布,爾猶作此狂言,真所謂獲罪於天,不可禱矣!」於是重複宣旨,將素臣押出午門,立時處斬。
當下素臣兩叔觀水、何如,好友洪長卿、趙日月,糾集了梁公、成之、敬亭、心真、雙人,及廉介存、袁正齋、任信、東方旭一班在朝京職,連名上疏保救。
愈觸聖怒,目為朋一黨一 ,降旨一概削職,即日驅逐出京。
田夫人率領璇姑、素娥,花綁銜刀,赴午門上書,情願代死。
有旨,俱流戍廣南。
古心擊登聞鼓上陳,立時拿一交一 刑部。
文虛、奚囊,趕入懷恩外宅,痛哭求救。
懷恩轉求太子,飛馬入宮。
恰值女神童謝紅豆正在御前陳救,太子忙跪下去,一同伸辯。
皇帝大發雷霆,將東宮廢為庶人,安置別宮;紅豆革去國姓,與田夫人等一併流戍廣南。
素臣至此,一無生路,引領西市,靜候典刑。
監斬官趙芮如飛而來,素臣往北謝恩,復望南拜別太夫人,天性所發,不覺潸然淚下。
劊子手跪在地下,連磕數頭,說一聲:「小的們伏侍太師爺,歸神去也!」正待開刀,卻被五城居民,扶老攜幼,匍匐而至者,數十萬人,國子生徒,京營軍士,俱來哭祭,把劊子手隔在兩旁。
太夫人坐一乘小轎,前來訣別;素臣跪在膝前,痛哭失聲。
太夫人正色道:「吾兒何作此狀?豈所學未固,猶貪生畏死耶?有殺身以成仁,無求生以害仁;正吾兒今日之謂也!有子如此,吾願足矣!汝含笑入地,勿以我為念!」素臣涕泣受命。
當駕官奉旨催促,太夫人含淚上轎。
趙芮喝令趕開眾人,只見兩匹劣馬,潑風也似的趕來,大叫:「監斬官刀下留人!」趙芮看時,卻是總督京營戎政匡無外,營中都督景日京二人,跳下馬來,向趙芮拱手道:「弟等正在教場操演,聞信趕來,望老先生緩刑片刻,容弟等入朝保救。」
趙芮冷笑道:「東宮尚且被廢,何況公等!」喝令劊子手:「快與我斬訖報來!」日京大吼一聲,把趙芮劈胸扭住道:「你這奸臣,敢如此作威作福,且吃我一拳!」掄起鐵椎般的拳頭劈面打去。
無外飛起一腿,早把劊子手中拿的一柄鬼頭刀踢落於地。
當駕官大怒道:「你們都是大臣,不知法度,輒敢劫奪法場,當得何罪!」喝令護衛官軍,一哄上前,把二人拿住,候旨發落。
趙芮掙扎起來,放炮行刑。
只聽得轟天一聲炮響,劊子手一刀向素臣頸中剁過,如冷水向心窩中直淋下來,那頭便滾落,頸中一股熱氣,望上直衝,骨都都的冒出鮮血,心裡便如幾萬支箭,攢射將來,辣痛非常!正是:
心從長樂宮中死,魂向華胥國裡來。
總評:
此回辟老子粗枝大葉,不及後五十七回入細;所謂中人以下,不可語上也。
然即此鑿鑿,已令談玄者無所置喙。
此回文法,妙絕古今。
總論已詳,讀者細意揣摹,其妙自見,茲不復論;論其打疊之輕便,亦文中之豪也。
四十六回所演之事,所見之人,欲於此一回中收拾淨盡,豈不費手?作者偏有力量鉤連,打疊至再至三,絕技驚人,真百歲翁所未賭!
如進京後連上四本,所劾所薦,將四十六回以前人事打疊一遍;朝罷無事,每常想起,復虛虛打疊一遍;迨家眷已到,璇姑適來,與紅豆同插金花,撤燭送歸。
則四十六回之人事無不收拾,特少原道一萬文字矣;七上章疏,可准行於是,無一欠缺,打疊盡情;復因押出午門,歷敘保救,請代申辯,打奪諸人,復將四十六回中人物盡數打疊一遍;並及哭祭之軍民生徒,則並四十六回不著一名一姓亦無不打疊。
放之則一百五十二回,而其勢方隆隆未已;斂之則止此一回,而盤旋往復至再至三。
其機且滾滾不窮。
其殆文中之鬼神歟?或問:湘靈已入金屋,紅豆後亦同牢,何以獨置此兩人於眷屬之外?余曰:此非格透狐道者不能。
狐道有他,心通一術。
凡世道人心中所無不能通。
如心所本無,即通不去。
太玄之幻法,即此術也。
素臣與紅豆,雖曾似相識,而方寸中無一毫姻眷之想;湘靈亦於贈詩時,即正色而談以卻其意,但求全集以討剞劂,亦無一毫婚姻之想也。
故太玄之術,只通於素臣,心之到而不能通其心之所不到。
至雲湘靈已入金屋,則素臣固無由而知;不知則不到;故太玄亦無由而通之。
水夫人摸天臣之面,道:「我兒,莫非夢裡相逢嗎?」
素臣云:「母親,不是夢,孩兒回想從前之事,真如做夢一般,至今日方才夢醒了也!」此段神理,總屬化機,覺莊子蕉鹿之夢猶落痕跡。
元孟召神一段,出人意外。
此書為辟邪而作,乃反張其焰乎?至行刑時,便頭滾落,熱氣上衝,冒出鮮血等語,尤令人目瞪口呆,氣盡神索而顛倒瞀亂,杳不知其所謂也。
真化工之筆!
分類:未分類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