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叟曝言
第一百回 奸徒出首害忠臣 義士同心結死友
素臣忙飲三爵,接過抄報看時,方知王恕已升廣西蒼梧道,與右一江一 道馬文升合本保薦文白去削平峒苗;東方旭在獄中上書,乞召文白安撫豐城亂民;皇甫毓昆亦在獄中上書,請召文白平定山東民變;遼東戍謫臣劉大夏上書:套虜猖獗,非文白不能平;一江一 、浙在京朝官太僕寺丞申田,翰林侍讀連城,編修金品,檢討余玉冰等連名上本,請特赦文白剿倭贖罪。
閣中尚未擬批,即奉特旨,文白免其緝拿,著以諭德原銜,先撫一江一 西亂民,次統右一江一 鎮兵,剿廣西峒苗,得功後,赴京陛見,另行升敘;行文各省,著所官司訪求起送,馳驛前去。
素臣道:「此雖諸臣保薦,亦系靳監之謀,因緝拿不獲,故令文白出頭,明授以權,一陰一掣其肘,置國事於膜外,取白首如探囊耳!但文白此時求之不得,一切禍福,當置之度外;即日拜辭大王,前赴一江一 西。
大王恩德,銘刻於心!還求賜知郡主位號,以便朝夕感誦!」楚王道:「救兵如救火,寡人即此送行。
小女微勞,無足掛齒,將來設有求于先生,亦祈勿卻耳!」素臣好生疑惑,皆因歸心如箭,不暇細問。
含糊答應,匆匆拜別,出了府門,上了黃馬。
不兩日,已至一江一 西,竟向撫院衙門,擊鼓進會。
那時巡撫恰值廉介存升授,忽見素臣從天而下,握手大喜道:「望君如歲,不意即得相見,豐城一縣生靈,可獲保全矣!」一面擺飯,一面告訴豐城之事。
原來:這段禍事,皆從素臣前年送任公起身,在一江一 邊出銀,救那些翻船難民而起。
難民中有一人,細看素臣,素臣亦似認得他的,那人便正是計多。
計多當時雖想不起,過後尋思,明是那日在縣打官司的白又李,卻如何尚在此地,又有家眷同船?想了些時,也就丟下了。
直到奉旨緝拿文素臣之時,在賭一場中賭輸了錢,與同賭戴禿子一路回家,歎著苦氣道:「老天真沒眼睛!那些財主們,一毫策劃沒有,卻像圈豬一樣,養得肥頭胖腦!我們這樣有算計,會擺劃的人,偏窮得像老鼠一般,嘴都餓尖了!連日賭錢,擲出的就是叉!老戴,你也輸急了,若有本事,挖牆撬壁,便做他一帳也罷!」戴禿道:「我也常想過,但一做了賊,便過繼與捕快做了爺伯老子,日長時久,受不盡許多忤逆!我們是做慣硬漢的,可肯伏這氣的嗎?如今有一樁好買賣,只要運氣高,便平地進一注大財,連芝麻大的官兒還都有分!只可惜沒這福氣,豐城縣是個僻地,那人也未必到我這地方來!」計多道:「你莫非指著文白那樁事嗎?他是天下第一個忠臣,你想出首他,良心何在?」
戴禿笑道:「你又幾時學講道學,說起良心來了!烏珠眼見了白銀子,便爹一媽一也顧他不得,還顧甚忠臣奸臣!你還想挖牆撬壁哩,那才是有良心的事!」計多也笑道:「我是大概而論,若說到銀子,便也把良心撩開,他要做忠臣,我要做財主,各適其適了!我看那圖形,很像一個人,只是名姓不同。」
禿子道:「那文白最會改姓更名,又會易換面色,文書內都指明的,你且說,像那一個?」
計多道:「那年我幫著未洪儒打官司,受了一頓毒棒,便是吃那人的虧,除是用足了錢,打的出頭板子,破皮出血,沒受內傷,還睡了許多日子哩!那人的面貌,與圖形相似。
前年我翻船撩下一江一 去,不是有一位客人救起,你不是也得過他銀子,見過他來?那人卻姓白名又李,是未洪儒的老兄,不是文白。」
戴禿拍著頸根,大喜大笑道:「夢裡也不想有這一日!若是別人,我便另有主意。
如今與你講明,有官同做,有銀同分,兩個人出名去首他,說現藏在世兄未洪儒家,等官府去著落未家要人,我們知風報信的五百兩頭,已到手了。」
計多道:「那不是當頑的事!天下相像的頗多,怎見得白又李就是文白呢?」
戴禿道:「你不知道,我姐夫現做馬快,他見我有心機,會走跳,一切案件俱托我留心。
他把縣裡密票給我看過,說這文白號素臣又名白又李。
他出銀之時,我眼光都在那一錠大銀子上,沒曾看清。
審事的時節,雖看得清,因忘記他姓名,沒想到他身上。
如今想起,實與圖形相像。
這知風報信的賞銀,不是落得受用的嗎?」
計多大喜道:「密票上即說文白又名白又李,這事就有七八分了。
但未洪儒是東方旭的舅子,簇簇新新一個翰林,東方僑又是敢作敢為的大鄉紳,若做他不翻,反受其害,還須細細打聽,有些巴鼻方好!我是吃白狗咬怕的人,見了羊都是膽寒的!」戴禿道:「那年他坐的船,是哈叭狗曲四的,只消去問他,就知他家眷下落了。」
計多道:這想頭有理。
有了他家眷下落,就連這三千兩賞銀都有分了。」
兩人忙趕至曲家根問,曲四道:「隔年的皇歷,好一本子冷帳,閒著手要捉虱子,沒工夫去揭他了。」
戴禿道:「若你記得起,計大哥要請你吃一醉哩,休挺那死話!」曲四是個酒徒,聽著酒字,心便渾了。
笑道:「你們且坐一坐,待我細細想來。」
想了一會道:「有了,有了!那男人不知他姓名,那女人是前任任老爺的小姐,在浴日山口起岸的。」
計多恍然大悟,文素臣便是白又李,白又李便是孫盛。
孫盛的藍面,便是文素臣白面變的;不然,任小姐怎與他同船?那浴日山內,是東方僑的莊子;未洪儒的姐,也嫁與孫盛,孫盛與東方旭大小姨夫,就藏匿在他家的了。
因捏了戴禿一把往外先走。
戴禿會意,接腳跟出。
任憑曲四叫喚,已把酒帳寫在瓢底。
到了路上,計多道:「這文素臣藏在東方僑莊上無疑,我兩次吃他大虧,該復他一箭!你得了他銀子,不便出頭,不如待我出名首告,得了賞銀,和你分罷。」
戴禿道:「你眼又不瞎,怎說這瞎話?他賴了銀子,反叫家人打我,出我妻子的醜才是仇人哩!審官司那一日,若沒我姐夫包庇,怕不也是三十板子,一面大枷。
大六月裡曬日頭,我念他啥情麼?你只講吃打的虧,他救你的狗命,就不提了!不是我,你只道白又李就是文素臣嗎?怎反要拋撇起我來?」
計多道:「他圖做好事,知道我計多撩在一江一 裡,才出銀來救我的嗎?我也不是拋撇你,你休認真,這件事不是你,不知道文素臣又名白又李,不是我,不知道白又李的腳跟。
如今告狀也要還他憑據,未洪儒告白又李奸婢圖閨的狀子,還是我做的,這一宗案卷,便是確據。
你說的有官同做,有銀同分,我們兩人出門去首他罷了。」
戴禿道:「這才是句話,但雖有憑據,若沒干證,東方僑便有展變。」
計多道:「哈叭狗便是干證。
他載過他家眷,怕不認帳麼?如今是太監的世界,現在縣裡老爺,四時八節去孝敬裘公公。
那年賑濟,通縣百姓都感誦東方僑,咒罵縣裡,縣裡敢怒不敢言。
有我們這一首,正坎在他心窩裡去。
怕他不轟雷閃電的鬧起來嗎?」
戴禿道:「這幾句話實在伏你,快些寫起首狀,同你赴縣密首,不要被長手臂人先掇了熱鍋去!」計多忙寫首呈,同戴禿赴縣密首。
縣官果然大喜,把二人下監軟禁,密拘曲四到案,錄了口供。
立刻知會營汛,傳同典史,帶著合班衙役,分投東方府中及浴日山莊,堵門拿捉。
此時奚囊、容兒夫婦雖已進京,婢僕中嫻一習一 武藝者尚多;況有木四姐萬夫不當之勇,如何肯受拘拿?卻因官役們口口聲聲是奉旨緝拿,水夫人又吩咐不許抗拒,故此全家被捉,不曾遺漏一人。
東方僑那邊,更不消說。
水夫人到官,一口供明是文白之母。
縣官喜極,一概收監。
單把東方僑發典史看守。
喚了計多、戴禿出監,先賞花紅。
曲四討保候結。
連夜通詳出去。
裘監雇急足報知靳直,靳直大喜,給與恩蔭。
將知縣欽取首人照獲正犯之例給賞。
立發緹騎下縣,守提一干男女官犯進京審勘。
於成化九年三月初一到縣,定期初三日起解。
兩家女犯俱頸扣鐵鏈,男犯俱行枷鐐銬,大索盤鎖。
龍兒亦扣一條細鐐。
任公夫婦,洪儒夫妻俱來送別。
內中惟水夫人義命自安,東方僑大臣體度,不作楚囚之泣。
古心夫婦,田氏及璇姑等諸妾,怕水夫人長途幸苦,鸞吹既愁水夫人,又愁東方僑,俱不免悲淚。
其餘男女,懼畏刑,無不啼哭。
豐城百姓俱聞文忠臣之名,兼感東方僑之德,擁擠著數萬人,各抱不平,流涕太息。
鸞吹道:「那年二妹、三妹起解進京,也是這一日廖監忽然中止,莫非還有救星?」
素娥道:「姐姐怎還作此妄想?那年不過廖監作惡要錢,沒甚大仇,行止由他做主。
如今系靳直結仇,奉旨拿解,有甚變頭?」
田化道:「相公雖未立朝,已授顯職,為國盡忠,禍連家屬,我們該從容就義。
所恨累及婆婆,令人心痛耳!」水夫人道:「玉佳以忠直賈禍,不愧漢之范滂;老身獨不能追蹤滂母耶?古來賢女,遭遇禍害者,無不視死如歸;諸媳皆讀書明理之人,怎猶作兒女之態?」
璇姑等方始收淚。
忽然裡邊傳信出來,奉廠爺鈞旨,路上恐有疏虞,除東方僑俟到京勘審外;其餘無論老少貴賤,女人皆拶一拶,男人皆捆打四十,然後起解,吩咐禁卒把刑具送進。
兩家婢僕,知要拶打,重複哭起。
眾百姓嚷道:「文老爺是天下第一忠臣,東方老爺是本縣第一義士,因奉旨拿解,不敢羅皂。
若說廠爺主意,要家屬拶打,我們便不依了!」正在喧嚷,忽又傳出信來,叫水夫挑水洗堂,要把婦女裹腳布剝去,點名時赤足過堂。
水夫人勃然大怒道:「拶打尚是官刑;若令婦女赤足過堂,則無異強暴之凌辱矣!諸媳等當以禮自守,寧死不辱!老身當先撞死台階,不受Yan一奴一之辱也!」龍兒亦勃然大怒,扭斷鐵鏈,望內直奔。
幾個兵役攔擋不住,相顧失色,卻被張順一把扯住。
水夫人怒喝:「汝欲何為?」
龍兒跪地泣稟:「孫兒誓不與靳直俱生,欲進朝擊碎校尉之首耳!」水夫人一大怒,復喝道:「校尉奉旨而來,汝乃思碎其首,大逆無道,死有餘辜矣!」令兵役重加鎖鏈,龍兒方不敢咆哮。
田氏等聽著赤足過堂之言,心膽俱碎,各打算以死自誓。
及聞水夫人欲撞死台階,嚇得魂魄俱飛。
僕婦婢女,便俱出聲嚎哭。
眾百姓愈加抱憤,嚷做一片。
內中擠出一個義氣人來,姓韋名傑。
饒有家財,兼多膂力,揮金如土,慣抱不平,身長八尺,鼻直口方,一部長髯,直垂至腹,概縣聞名,都稱小孟嘗韋一胡一 子。
韋傑道:「各位不是亂嚷的事,我們進去當堂求免,求得下便罷,若求不下,先把那校尉痛打一頓,出這口嘔氣。
打出事來,都是我一人承當!」韋傑話尚未絕,只聽有兩人一大聲嚷說道:「韋大哥說的是,打出事來,都在我們三人身上!」眾人看時,一個姓吉名於公,一個姓易名彥吉。
於公短小一精一悍,足智多謀,易彥膽大氣豪,有力如虎,也是豐城縣有名的豪傑。
眾人一大喜,鼓掌進縣。
只見幾個校尉,南面高坐,縣官陪坐東邊。
先喚計多、戴禿兩人上去,賞了三千銀子。
後喚兩家家屬上堂,水夫挑水上去,正要潑洗。
韋傑一擁而上,要求免洗堂拶打。
校尉怒喝道:「拶打是奉廠爺鈞旨;赤足過堂,是省裡裘公公親口吩咐的,誰敢違拗?」
韋傑大喊道:「我們只道奉旨的事,卻不知都是Yan狗的主意!好好的免了便罷;只半聲不肯,便痛打你這班狗頭,再剝那兩個Yan狗的皮!」眾人齊和一聲,直擁上前,人多心雜,那裡由得韋傑們做主,竟把公座掀翻,將校尉踩下毒打。
計多、戴禿同幾個賭友,領了賞銀,正擠不出,忽被易彥看見,大喝一聲:「好無良的狗腿!」一手一個,掀倒在地,輪拳要打,被後面人亂湧而上,連那幾個校尉,都踹為肉泥。
賞銀散了滿地。
縣官逃入衙。
書役大半稱快。
易彥道:「這事情弄大了!一不做,二不休,如今須得韋大哥為主,打開倉庫,招兵賣馬,放出獄囚,先殺進省,砍了裘小摳的頭;次殺進京,砍了靳太監的腦袋;替朝廷除了大害,然後聽憑皇上殺剮,便死也死得快活!」吉於公忙道:「這使不得!一劫倉庫監獄,便真是反了!我們只恨著Yan狗陷害忠良,不是與朝廷為難。
依我主意,該請出二爺來,暫管縣事,看過倉庫錢糧,審理日行詞訟。
要他申文出去,說眾百姓因見校尉假傳聖旨,要婦女赤足過堂,一時公憤,打死校尉,並無別故,求遣官安撫。
二爺不比贓胚,廉都爺又是愛民的,還有救頭。
我們一面齊心料理,守住城池,才是道理!」眾人便要吉於公作主調度,於公道:「此事非韋大哥威名,不能壓眾!」易彥等便俱推韋傑做主。
韋傑道:「各位俱推我為主,我卻仰仗於公,於公出謀,我率眾人出力,這事方不致決裂!」於公道:「既蒙韋大哥吩咐,不敢推諉。
如今先把兩家家屬,各送還家。
大哥立請二爺出來,權理縣事,連夜申文。
易兄弟到營裡,去借軍器盔甲,旗幟馬匹,準備守城。
眾人中公議出頭目,一人管十,十人管百,百人管千,願與者報名入冊,生死齊心,同至城隍廟內,拜神盟誓。
收拾計多等賞銀,搜出贓官的私蓄,盡數將來充餉。
四城設起炮來。
勸諭合縣紳士百姓,鹽典鋪戶,每日量力捐錢,接濟兵餉,守住城池,待著招安。
若不降招安,有大兵來剿便齊心致死,不許逃散一個!」眾百姓俱道:「我們若沒有東方老爺,那年風災早沒有命了!如今就死,還留住了老婆男女,情願聽著號令,結為死友,誓不逃散!」吉於公便派人護送兩家眷屬回家。
韋傑便一逼一出縣丞來,權理縣事,申文上省。
易彥便向營裡,去討借軍器馬匹,營員見人多勢盛,不敢不依。
兵丁內有大半抱憤,俱願入伙。
便隨同眾人,齊至城隍廟盟心。
將泰山行宮,做了韋一胡一 子的帥府。
派人去各城把守。
令易彥做先鋒,領五百一精一壯,去一江一 口駐紮,以為犄角之勢。
省中聞變,裘監主剿,廉巡撫主撫,會議不決,各拜本進京。
靳直大怒,倒下旨意,將廉和一交一 部議處,著撫鎮兩標發兵剿滅,已遲至半月有餘。
吉於公甚有機謀,料理得事有八九,官兵到來,都伏豐城百姓義氣,不肯盡力。
韋傑、易彥俱有勇力,眾百姓並膽同心,營兵與省兵,又非親即故,聲氣相通;到接戰時,連仗也沒打成,官兵一哄而散了。
幾次發兵,都是一般。
裘監著急,稟知靳直,只得發出京兵,前來會剿。
一來北兵不諳南邊形勢;二則同來的省兵,大半都是奸細。
頭一日紮營市,勾通著易彥的兵將,半夜裡開營迎入,擂鼓吶喊,把京兵從睡夢中嚇起,四散逃跑。
次日對陣,正在一交一 戰,省兵先跑,陣勢牽動。
易彥手執巨斧,如猛虎一般,領著敢死百姓,奮力衝突,又把京兵嚇散。
虧得吉於公號令,只許趕散,不許殺傷,才得無事。
卻已盔甲不全,槍刀半失,輜重糧草,遺棄無存,紮營不住,只得收兵退回。
裘監幾次密稟,特派勇將,統率大兵來剿。
正值廣西峒苗作亂,殺入內地,連破思恩、慶遠二府,文書雪片告急。
靳直把心腹將士,都派去征苗。
兼之東倭內掠,北虜侵邊,各處請兵。
因豐城只在自守,不來攻城掠地,便只派南贛鎮兵協剿,不發京兵,做了一個緩局。
直到這年,才主意發一江一 南、湖廣、福建三省兵來會剿。
恰值靳仁聽了單謀之言,令其進京獻計道:「文白薄有時名,無論緝拿不獲,即幸而拿獲,亦必被人釋放,或中途劫奪,屈明之棄官同逃,即前車也,而且行同鬼物,南北東西,去來無定。
寶音、寶華、屠龍、釣龍,我之股肱心膂,糧食軍裝,俱喪於彼。
數年以來,所差緝探之人,不為不多矣;而藏匿何處,謀為何事,無一人能得其蹤影者!是文白一日不獲,我們之事一日不成,莫若明赦其罪,令往廣西征苗,赤身峒主猛惡異常,我之心腹半為所傷;文白若去,亦必受死。
即幸而不死,亦不能平,然後加之以罪;彼自負忠直,豈敢違抗天旨?去之如拾芥耳!昔魚朝恩為觀軍容使,十節度如郭子儀、李光弼之謀勇,亦俱戰敗。
若令冒神功監製其軍,並令撫臣鎮臣緩發兵糧,以掣其肘;非死即敗,瞭如指掌!且趁其在廣,我們安心舉事,便無顧慮,惟廠爺圖之!」靳直大喜道:「好孩子,怪不得侄兒誇你,說是諸葛復生!這個圈子,便是周瑜也跳不脫;何況文白!」勒直深信單謀,故因各官保舉,下旨赦免素臣,素臣才得到一江一 西來招安。
當下廉介存將豐城之事,約略說知。
素臣道:「豐城這夥人,雖然打死緹騎,而不動倉庫,不殺官兵,不攻城奪地,其意願待招安。
況事由弟起,弟若前往,事可即平。
今日已晚,明日黎明,當一人一騎,前往招安。」
介存道:「豐城人原求招安,五日前復有命吾兄來招安之旨,定在盼望,吾兄一到,事可即定。
但定後須往廣西征苗,卻是一件至險至難之事,奈何?」
素臣道:「廣西之行,弟之素志,成敗聽於天耳!」因把入峒之事說知,介存大喜道:「靳直本以此致兄於死地;據吾兄說來,反有成功之望,何快如之!」因命取酒與素臣作賀,盡歡而罷。
素臣連夜寫就檄文,鈐用撫印。
次日半明起身,上午已至豐城。
見一江一 口扎為一營,知是易彥之兵,竟至營門,說知來意。
易彥忙接出來,卻不認得,說:「果是文大老爺,既當解甲投戈;但素不認識,當著人送至縣中,聽韋傑主意。」
素臣道:「甚好!」易彥忙派兵役,隨同素臣入城,竟到泰山行宮。
韋傑接見,素臣取出撫檄圖章。
從人們亦有認得的,回說:「正是那年在縣打官司的白生員,文大老爺。」
韋傑大喜,連連叩首道:「韋傑非敢作亂,實因一時憤激。
騎虎難下,日望招安;今得大老爺降臨,豐城百姓得生矣!韋傑一死不恤矣!」素臣道:「汝等不特義氣,兼有忠心;況事由文白而起,愈足生感!只是國法所在,汝及吉、易二人俱宜暫詣監獄。
我當連夜草奏,保爾等三人,赴廣立功贖罪。
其餘概行放散歸農可也。」
韋傑遵令,放散軍兵,換了囚服,通知吉、易二人,同去投監。
素臣仍請知縣管事,令其冠帶來見。
那知縣又羞又怕,磕頭如搗。
素臣令其連夜申文通報,討了本紙,竟至浴日山莊。
文虛、張順迎接下馬,飛步至安樂窩中,拜伏水夫人膝前,痛哭道:孩子不孝,上累母親拘繫牢獄,幾受官刑,萬死莫贖!」水夫人道:「受刑何妨?只被亂民一變,令人心膽俱碎!幸皇上天恩,得以昭雪!今汝回來,想必韋傑等已受招安?可把處置之法,說與我聽。」
素臣聞言,愈加心痛,因把處置之事,帶哭稟知。
水夫人道:「如此處置甚好。
你可起來,拜了祖先,見過閤家,再問你在外之事。」
素臣起來,拜過祖先,見過兄嫂,知道又添了侄兒,甚是快活。
回轉安樂窩中,田氏、璇姑、素娥、湘靈領著五位公子,一齊拜見。
木四姐出見過。
婢僕們俱在院中磕頭,稟知出門以後諸事。
卻值東方僑、任信、未鴻儒俱到,素臣慌忙出迎,見禮後,敘離衷。
東方僑問:「何日赴廣?」
素臣道:「邊事甚急,尚未稟知家母,大約只在明日。」
東方僑太息道:「賢者之行,不同如此!弟知親家忠藎,行期必速,但數年不歸,亦必有數日之留;卻已定於明日,可敬可感!我們即當告別,不可再擔擱親家家事了!」任信因此也不入內看女,匆匆別去。
素臣進內,正待稟知出門後事,水夫人道:「你既招安亂民,該有本進京。
此不可緩,且待修本後稟知。」
素臣忙討過筆硯,在懷內取出本紙,寫本謝恩,並奏知豐城之事:為首者三人,已經招安,投監伏法。
因念其並未劫奪倉庫,攻城掠地,情稍可原;且俱有謀勇。
廣西苗蠻作亂,現奉旨命臣征剿,乞隨帶前往,效力贖罪。
余屬脅從,概行放免,以廣皇仁!臣於成化十年七月二十八日,在湖廣聞有恩旨,即日起身,於八月初一日趕赴一江一 西省城,於初二日招安亂民,於初三日束裝赴廣等因。
惟把初三三字空寫,稟水夫人道:「孩兒數年在外,久缺定省,現在又近著母親壽誕,本應在家稍留數日。
奈廣西邊警甚急,救兵如救火,又應即日前去。
事在兩難,望母親訓示!」水夫人道:「你受東宮厚恩,固屬從古未有;即現在皇上施恩,亦屬沒世難酬!豈可因烏鳥私情,蔑君臣大義?況苗亂若早平一日,百姓即免一日殺戮之慘。
昔大禹三過其門而不入;你此日在家耽擱,已非古聖饑溺之懷,況可稍留數日乎?今日已晚,當於明日清晨,星馳入廣,勿為留戀也!」素臣涕泣受命,即將本填了三字,恭設香案拜畢,令張順送至營中,飛遞至省,送撫院衙門繼發。
拜本後,正待稟知出門後事,見有幾個女人,欲前不進的,在門外觀望。
水夫人道:「各位都進來見罷。」
於是靦靦腆腆的,都進房叩見。
素臣看去,有幾個頗覺面善。
水夫人道:「這三位李又全之妻妾:楊氏、陶氏、柳氏,這兩位是吳鳳元之妻元氏,妾方氏,系那年有書回來,即打發奚囊、容兒夫婦進京,東宮便把這五人發來,伏侍你我。」
素臣道:「又全已是縉紳,鳳元更屬桑梓,豈可屈為下人?」
水夫人道:「我也是這樣念頭;因東宮令旨,不敢不承!又全、鳳元又實有叛逆之罪,不敢全廢國法,故於其初來時,受其主僕之禮,過後即處以閒房,不以下人待之。
今汝初歸,故令一見;非竟以婢僕屈之也。」
素臣敬謹遵命。
水夫人即令退出。
丫鬟已送上晚膳,素臣陪食飯畢,正待稟知出門後事,只見秋香直奔進房,失驚著怪道:「大小姐不知為著何事,大哭進門?」
正是:
不盡控心兒女淚,無窮饑溺聖賢心。
總評:
素臣謀勇忠誠,孚信於友,抄報所載保薦諸賢,雖未滿十人,而內臣、外臣、謫戌之臣、囹圄之臣,一交一 推獨保,眾口同聲,儼如師錫矣。
然諸賢一交一 薦,不若單謀一言。
以諸賢言公,靳宜所忌;單謀言私,靳直所喜。
素臣雲亦系靳直之謀,可見素臣賜環,全與諸賢無涉。
素臣雲靳監因緝拿不獲故,令文白出頭云云,直從單謀肺腸中穿蹋而出,乃既知取若探囊,復雲求之不得,此非有鬼神之機者不能。
單謀雖有詭智,能與此等旋乾轉坤之人為難耶?亦適見其愚而已。
一江一 邊出銀救溺事,隔三十八回,所救之人又無一名一姓,讀者久已撇置腦後,而作者忽於冷鍋中欲爆出滾熱之豆,豈不大難?妙在」素臣看這人甚是面熟,那人也細看素臣」一語,既埋根伏線於前,遂無准接木穿針於後,那人便正是計多,如半天饑鷹,忽然撲朔,直劈草中兔腦,奇文快文。
計多在縣打至皮開肉爛,乃系用足了錢之故,至此始明。
奇文之難讀,如是如是。
豐城百姓俱聞文忠臣之名,兼感東方僑之德,擁擠數萬各抱不平,此必有之事,然止流淚太息而已。
及聞拶打出自靳直之意,即行喧嚷,更傳出挑水洗堂之信,方在做一片,以致韋傑出頭,吉易附和,眾人鼓堂,釀成大變,然於此時稍識頭勢,俯允所求,猶可消散,乃更抬出兩豎,愈激眾怒,是誰之過歟?韋傑大喊:「我們只道奉旨,卻不知是Yan狗主意。」
易彥道:「先殺進省砍了裘小摳的頭,次殺進京砍了靳太監的腦袋,替朝廷除了大害,聽憑皇帝殺剮。」
可見眾人所憤全在兩豎,未敢開髦朝廷,而結盟守城違天討,則巳顯犯朝廷水法,妖狐假虎,牙爪施威,流毒遂至於此,歷漢唐宋以至於明,無代不受宦官之禍,而前車已覆,後轍仍尋,亦獨何哉,亦獨何哉!
計多、戴禿踏為肉泥,一黨一 銀散落滿地,不如是不足彰作惡之報,不足快讀者之心。
吉於公得著,在不動倉庫,不憂監獄,不害縣官,不殺官軍,故素臣得行招安之說,否則大義滅親,何有於無妄之私恩耶!韋、易及豐縣之合縣生命皆賴此人。
厥後於公祿壽俱高,子孫顯盛,未必不由於此,始謀固可不慎哉?
單謀以素臣委之毒蟒,復合冒監軍撫鎮,剋緩兵糧,以掣其肘,此真計出萬全,取素臣之首,真如探囊取物也;而孰知素臣之首,乃在囊外,雖百探不得,吁異哉!
素臣定於初三日起身,東方僑已太息為賢者之行,且敬且感。
使聞水夫人饑溺之言,其敬當更何如,其感當更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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