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叟曝言
第七十一回 看壁詞癡人入化 談天性俠女驚心
隨氏驚疑了一會,悄悄的關好紗窗,脫一衣 上床 ,假作驚醒,連連喊丫鬟進房問:「老爺到那裡去,怎不在床 上了?」
丫鬟都吃一驚,拿著大蠟燭,各處照著,隨氏光身搭拉著一條褲子,同著找尋,復至裡房並院子夾巷,翻天的尋覓,不見蹤影。
隨氏盤問丫鬟房門扣搭,丫鬟道:「昨日關房門出去,是搭好扣搭的,方才來開,仍是搭好;現在各處窗及總房門,俱是扣搭好的;這老爺從何處出去?」
隨氏哭道:「若老爺不見,我是只好上吊的了!」丫鬟聽說,一齊害怕,登時哭哭啼啼。
隨氏穿起衣服,又到丫鬟房裡,搜尋一遍,只少翻起地皮。
忙叫丫鬟,去敲門報信與爺。
大桃見隨氏著急,只待尋死,悄悄吩咐:「守緊著姨,若放他死了,俺們便都沒命!」同著大丫鬟,慌去打門。
裡面的人,都因連日辛苦,睡死了去,那裡聽見!大桃只得尋塊石頭敲撞,才得接應進去。
又全連褲子也不及穿,趿上鞋兒,裹著一件皮衣,飛奔入房查究。
隨氏滿眼掛著涕淚,告訴又全說:「是好好抱著老爺同睡的,夢醒轉來,就不見了老爺,慌忙喊叫丫鬟進房,各處尋到,沒個蹤影。」
又全喝丫鬟,將隨氏剝去衣服,跪在地下,罵道:「你這沒良心的一奴一才,你還想性命嗎?這樣一個仙人,你放他去,誤我大事!待我審問明白,拿尖刀挑出你那黑心來,看是怎麼生著的?我把你那樣看待,你被他快活了,就顧他不顧我嗎?」
隨氏發抖痛哭道:「受爺深恩,百般伏侍老爺,……」又全怪喝道:「什麼老爺?我貪著他一精一好,要常遠受用他的,才是這般待他。
他這樣沒良心,串通著你逃走,還是什麼老爺先生的撒那聲嗎?」
隨氏道:「百般伏侍,原圖他死心塌地,補益爺的精神。
一奴一也是個人,也有靈性,豈不知道爺的法度,敢放走他?一奴一若貪圖快活,還肯放走他,又不同他逃走,在這裡受爺的法度!只因他口口感念著爺的恩德,手腳又不能行動,一奴一才放心一溫一 養著他,夜裡好好的抱著他睡覺。
忽然做夢,那算命的就像仙人打扮,囑咐著一奴一說:「是玉帝召他去,不能耽擱,教一奴一轉謝著爺,說將來還要送仙丹來。
'他沒說完,就踏著一朵雲,飛上天去。
一奴一嚇醒轉來,床 上已是空空的。
連忙喊醒丫鬟進來,各處照著,連床 底箱罅,小院夾巷,沒一處不尋到,只少翻地皮。
各處天柵窗,又都關好,房門又是丫鬟開進來,說是扣搭好的,一奴一又到丫鬟房裡翻一個遍,總房門、院門又都閂好,不知是怎樣變化出去的?急得一奴一隻待上吊,生生的被丫頭守住了!一奴一若有一點歹心,爺便碎剮了一奴一,一奴一也死而無怨!」此時各房姨一娘一、丫鬟、僕婦,已擠滿一房,都替隨氏捏著兩手的冷汗。
又全吩咐,采過三個丫鬟,剝去衣褲,赤條條的跪下,喝道:「你們昨晚是什麼時候睡覺?院門房門可曾閂扣好的?那算命的可在床 上?後來如何知道他逃走?你們起來,這院門、房門,是開的關的?那算命的日間可曾下床 走動過?逐一從實說來,敢扯一句謊,就立劈了你!」三個丫鬟一齊哭著說道:「昨日一更多天睡覺,總房門、院門是先閂好的,房門還是大桃扣好的,那時姨合算命的都睡在床 上。
半夜裡姨怪叫喚起來,丫鬟們進去,房門還是扣好的,算命的不知那裡去了。
姨光著身,搭拉一條褲兒下床 ,合丫鬟們遍處尋到,只除地皮沒翻起來。
姨又到丫鬟房裡搜尋,又只除地皮沒翻起,各處的窗門戶都是閂搭好的。
算命的從沒下床 ,連尿都是大桃含著雞一巴吃的。
姨哭著只待上吊,是大桃叫小丫鬟看著,才敢進來敲門報信。
外面的門,又都是關好的,不知算命的從那裡出去?」
又全呆在椅上,暗想:這真不像是隨氏放走。
各姨猜說:「莫非真會變化?」
又全沉吟一會,忽然想起,忙著人去店中捉拿徒弟。
恰值店家來報:「徒弟於夜裡在逃,不知去向。」
又全愈加疑惑,查問外面門戶,可曾開動,自己走出院去,四面觀望,見簷瓦整齊,牆頭並無痕跡。
須臾,外邊回進來說:「外面幾十軍門戶,一重沒開;方才店中來報,還站在大牆門外,沒敢敲動。」
又全尋思:這樣圍牆,插翅難飛?又是吃了墜一陽一丸的,如何逃出?莫非真是個仙人麼?復身進房,一眼就看見板壁上的字兒,忙近前一看,失驚道:「原來真是仙人!」又重複逐字細看一遍,驚喜道:「這詩上明說著,還來送金丹,又囑咐我看顧他兩人;仙人的說話,還敢違拗嗎?」
因一手拉起隨氏道:「是我錯怪你了!誰知這師父真是仙人!快去穿好衣服,你看見師父寫這詩嗎?」
隨氏道:「那算命的總沒下床 ,那見他寫什麼詩?」
又全道:「罪過,罪過!怎還叫他是算命?以後你們都稱為仙爺。
你還是他前世的妻子哩!將來還要送金丹與我,合他那夢,一些不錯。
你也不是做夢,是師父顯的神通,我好快活。
你們都看這詩,不是明說著嗎?這字寫得龍蛇飛舞,不是仙人,也寫不出來!」五姨道:「這字也不是墨寫的,怎這們青巍巍、紫爍爍的?」
又全定睛細看,把手指蘸著唾沫去擦,又擦不下顏色來。
說道:「方纔還像是墨,怎這會子,只顧變了顏色。」
五姨道:「俺們一屋子人,怎頭裡總沒瞧見這詩?」
又全失聲道:「是呀!我頭裡怎也沒瞧見?莫非仙爺還在這屋裡?快叫那三個丫鬟起去,穿好衣褲,來點香燭。」
一面就要跪下去磕頭,卻想著沒穿褲子,忙叫丫鬟去取衣褲鞋襪,並請太太出來。
訣姊因又全驚疑,大家都回頭掣頸,疑神疑鬼,真個像素臣隱形在屋。
獨有隨氏肚裡明白,暗自好笑。
不一時,太太已到。
又全穿著好了,先拜了八拜起來,備細述與太太知道。
太太失驚道:「你今日說他是呂祖,明日說他是純一陽一,妾身總不肯信;後來九姐現了原身,才有些信意。
如今看起來,竟是仙人無疑了!他這詩的意思,老爺可解與妾身一聽。」
又全指著道:「這頭上兩句,是說他是大羅天仙;這兩句,是說前世與十五妾做過夫妻;這兩句,說因想著十五姐,動了凡心,才受這七日的災難。」
太太道:「老爺這樣尊奉他,日夜守著他前世的妻子,怎還說是災難?」
又全道:「他為動了凡心,把神仙職分幾乎弄掉,若不是壓死九姐,還不得升天,不算是災難嗎?這幾句,說九姐是八百歲的狐一精一,已吃過了三千個人,仙爺因除滅了他,才許他仍復仙班,不得再留人間的話。」
太太道:「嚇死人!怎九姐這樣嬌柔,會吃起人來?」
又全道:「你沒見他那爪兒,如刀鋒一般的快利,若非仙爺除滅,久後我們這一屋之人,怕不都被他吃下肚皮裡去!這兩句,說三姐性子雖拙,我的宗支還仗他延接下去;這一句,是叫我好待三姐合十五姐。」
太太道:「十五姐不消說了;這三姐拗著,不肯奉承他,怎的爺轉不怪他?」
又全道:「這才是神仙哩!宰相肚裡好撐船,何況仙爺是大羅天仙?這幾句,是說還要送金丹給我的話。
只這拍肩彭四字,懂不的,下面這些話,也不甚明白,你們眾人,可有懂得的?」
各人面面廝覷。
惟隨氏經素臣解說,一則記不清楚,一則不敢招認。
太太道:「只有三姐滿肚骨董,除非去問他。」
又全道:「我原要去看他,虧他是沒恨心的,我去說知仙爺之意,安慰他一番,就便問他。」
說罷,慌慌的進去了。
太太問隨氏道:「誰知你前世竟是仙人,以後和你姊妹稱呼了。」
隨氏道:「太太是何等人,一奴一是何等人,怎敢姊妹稱呼?」
太太道:「仙爺救了我一家性命,賢妹就是恩人,怎不好姊妹相稱呢?」
太太必要改換稱呼,隨氏必不敢依,眾姨都在哄勸。
又全歡天喜地的,走進房來,看見眾人形狀,問是何故。
眾姨把太太之意,及隨氏不敢依的情由,述了一遍。
又全道:「這太太主意不差,連我們都要改口,太太既認做姊妹,我以後就稱仙姨,你們俱稱仙一娘一;他只叫我姐夫,叫你們做某姐。
我以後也不敢進他的房,等仙爺再來賜了丹藥,請了仙旨,若是我與仙姨還有姻緣之分,再與他重續前緣。」
太太道:「這轉是妾身不是了,怎叫妹妹獨守空房?」
隨氏忙接說道:「爺的主見極是,仙爺既說還來,等他來時,聽他主意,才見爺的誠心。
倘或觸怒了他,不給丹藥與爺,豈不是一奴一之罪?一奴一受爺的大恩,敢貪著一時歡樂,致誤爺的大事!望爺及太太詳察!」又全大喜道:「你說的話,句句從我肚腸裡穿過去的!我只怕惱了仙爺,致誤大事,才說這忍心話,你不怨我,反安心樂意的肯成全我,可見前世真是仙人,今世現有半仙之分了!但方纔說的這些稱呼,卻斷要依我,才見我待仙爺的誠意!」隨氏恐有變頭,說道:「別的只得聽從,獨要稱爺做姐夫,卻斷斷不敢!」又全沉吟道:「也罷,仙姨以後只叫我李爺便了。」
隨氏也便依允,自此把稱呼都換過了。
又全道:「方纔我去問過三姐,三姐說拍肩二字,是仙人洪崖故事,我很知道,只一時相不起來。
那彭就是彭祖,吃了仙爺的金丹,就要活到八百歲哩,你說造化不造化?臨末幾句,是桓伊、呂祖的故事,我卻記不清了,總是約著再來的日子。
三姐說:「明鏡一團一 圓是十五,梅花是正月;又有什麼一江一 城大羅天仙依傍,又有仙姨幫襯,怕不升上一級去,也做個天仙?就可長生不老,真個要快活死我也!」說罷,復向壁間逐字看玩,嘖嘖歎賞。
又取水來揩洗,愈擦愈明,休想擦下一點顏色,分外紫巍巍,青爍爍,光彩突突。
指與眾人道:「你們只看這字,不是天仙還寫得出來嗎?」
大家咋舌驚歎。
又全添上香片,剪去燭花,領著太太、隨氏及各姨一齊叩拜。
又全道:「徒弟肉眼凡胎,不知恩師仙爺是大羅天仙,一切看待不周,死罪,死罪!」復拜了八拜起來,向太太及各姨道:「我悔死了!那兩日若不替那狐一精一開喪出殯,你們俱得與仙父一交一 一媾,便過了仙氣,求他當面指點,得了采戰真傳,此時便可修煉。
若早知他是肉身仙人,就是太太,也該陪他同睡一夜 ,過些仙氣也不枉合我做夫妻一場!」太太漲紅了臉,說道:「合仙人同睡,就真個過了仙氣嗎?」
又全道:「怎不過了仙氣?那白牡丹不是同呂祖睡了三夜,就做了仙人?秦國的弄玉公主住的百尺高樓,仙人蕭史乘著鳳凰到他樓上,日日與他同睡,過足了仙氣,便把那公主的肉身都帶上天去。
休說與仙人一交一 一媾,就是吃了仙人的糞,都是要成仙的。」
太太不信道:「與仙人一交一 一媾,說是過了仙氣,還有這道理。
怎那屙出來的臭糞,都是好吃的?」
又全道:「我說個故事你聽,你就知道。
有那一府,那一縣,一座橋上睡的花子,半夜裡醒來,見八個人也是花子模樣,在那橋上吃酒行令。
這睡的花子偷眼瞧他,只見菜碟裡,都是活蚱蜢,一個個跳入八個人嘴裡去,給他吃嚼。
這花子疑心是仙人,跪著問他求討。
八個人起身就走,這花子爬起去追趕。
七個人走的快,如飛去了;只有一個瘸子,走得慢,被這花子扯住求告。
那瘸子說:「你瞧著我光著身子,把甚東西給你?給一堆屎你吃罷!'蹲下去,就屙出一大堆的屎。
這花子把手去撈來,拿到嘴邊,想起了噁心,便在一株草上揩抹乾淨。
那知那草登時長髮起來,那顏色就是金子一般。
花子才懊悔,要去吃那堆屎,不防一隻狗趕來,把那堆屎都吃盡,那隻狗登時就踏著紅雲,上了天去。
至今那黃金色的草,長有幾丈來高,霜雪不凋。
才知道那八個就是八洞神仙,那瘸子就是鐵拐李。
後來那橋便喚做升仙橋。
載在那一省志書上,那有假的嗎?」
那小丫鬟道:「大桃姐吃了仙爺的尿,怎還不上天去?」
太太道:「那吃屎的就成仙,這話到底信不的。
你吃了仙爺的一精一,不比大桃吃的尿更好了?怎還要仙爺來賜仙丹,才得壽長八百呢?」
又全道:「我也想來,仙人的等級,原多著哩。
比如官員裡面,宰相也是官,巡檢典史也是官;宰相放一個屁,不比巡檢典史說一百句話,還響噹些!那鐵拐李與呂祖,同是上八洞天萬劫不壞的金仙,合官員裡宰相一般尊貴了,他的神通還估得出的麼?仙爺雖是天仙,思著凡還要謫降,也只說逍遙各洞天,不知是中八洞,下八洞,若是下八洞,便差的遠了!比如宰相要給你官做,他只一開口,你就是個官兒;京堂科道,就須保舉引薦,慢慢的替他打算。
所以吃鐵拐李糞的,就成仙。
吃仙爺一精一合尿的,還不能成仙。
但雖不能成仙,也要有些仙緣,才得嘗著那仙一精一的妙味。
只我一人知道那種補益?是你們通知道的。
若沒有仙緣,如何吃得他。
至那仙尿,雖不及仙一精一,然必有好處。
只叫大桃實說出來,你們就知道了。」
太太真個盤問大桃。
大桃見又全說有仙緣才得吃仙尿,遂分外形容道:「仙爺的尿又香又甜,又鮮又肥,那肥就比奶子還肥,那鮮就比核桃仁還鮮,那甜就比西瓜瓤還甜,那香就比薔薇露還香。
吃下去,從嗓子直到小肚子都是熱洋洋、酥融融的,說不盡那種的受用,真個比人參桂元湯補益多著哩!」又全和大桃一番說話,把太太和各姨俱說渾了,懊悔前日無緣,沒過著仙氣,吃著仙尿,你看我,我看你的,百不自在。
又全道:「何如?我如今主意要把杏綃抬起來頂了狐一精一的缺,把大桃抬起來頂了仙姨的缺,掛做十七十八的位次,空著九合十五的名數,仙爺雖為仙姨下凡,卻虧著杏綃引進,要算一個功臣,他又伏侍過仙爺洗澡,同睡半夜,算來也有些緣份。
大桃那日就抱著仙爺同睡去,連日吃過仙尿,他那身上皮肉,也與別的丫鬟不同。
把他兩人拔了起來,使仙爺知道,也說又全有個敬心,是與仙爺沾著皮肉的,待的都與眾不同。
今日就請醫生替三姐調治,將來諸般好待他。
太太房後,現空著五間大房,請仙姨暫住。
等仙爺來稟明,若還有姻緣之分,就稱呼為後堂太太,與太太如娥皇、女英一般,不分大小。
將來封侯拜爵,便請兩副封誥。
仙姨這房,就給大桃住著。
這板壁起到後堂,每月朔望二日,在板壁前裝點香燭,大家禮拜,以表這點誠意。
太太,你說我這主意可錯?」
太太道:「主意是不錯,只恨妾身沒福,休說別的,只這樣肉身仙人,現住在家六七日,連面也沒見過一面兒!」各姨未沾皮肉,亦俱懊惱。
又全道:「只是我沒主意,我那時卻認不真他是仙人,他若再來,務必求他合太太同睡一夜 。
那仙人是大慈大悲的,肯濟渡人,太太現又與仙姨給做姊妹,斷沒不肯的事!等太太睡過了,再替他們說情。
你們都是赤身伏侍過仙爺的,情管也受用得成仙卵,過得仙氣哩!」太太及各姨方才回過意來,巴想那後來的造化,大家歡喜。
獨把一個已經皈正的隨氏,聽著一派癡話穢言,又是好笑,又是好氣。
是日,即將隨氏遷入正房,撥了六名丫鬟,兩名養一娘一伏侍。
把杏綃、大桃抬放作妾,晚上大開筵宴,怕攪擾隨氏,專送一席,任隨氏在房自在而飲。
隨氏吃過,正待安息,只見兩對丫鬟,提著紗燈,照杏綃、大桃進來,鋪氈叩見。
隨氏慌忙去扯,杏綃道:「是爺定下的,見仙一娘一合見太太一般,是必要行大禮的。」
兩人叩拜起來,隨氏道:「二位喜也!」杏綃掩著小口,只顧要笑。
大桃皮膚燥癢,喜得扯開了嘴,合不上來,都說是靠著仙爺、仙一娘一洪福。
二人出去,隨氏收拾上床 ,想起素臣妙計,不特免一奴一打罵,並得全一奴一廉恥。
但不知武士何來?此時安息何處?將來何時救一奴一出去?隨氏自在猜想。
那知素臣出去,又受一驚,卻是為何?那武士負著素臣高低跳躍,起步如飛,二更多天,走有百十餘里,來到一座深山。
山巖之下,有幾間茅屋,輕輕叩門三下,裡面一個粗黑丫鬟開進,那武士把素臣放下,自進裡邊去了。
素臣拱立而待。
不一會,走出一個女子來,素臣舉目一看,只見:發挽烏雲,膚堆白雪;蛾眉入鬢,翠生生斜卷濃煙;鳳眼垂珠,光爍爍半含閃電。
伏犀貫頂,瓊瑤鼻直起天庭;飛鳥銜桃,絳紗唇緊包地閣。
秋香色一條綾帕,橫束著鐵錚錚綽約小蠻腰;湘水痕八幅羅裙,平遮過窄伶伶夭矯凌波步。
那女子朗朗而言道:「吾非世人,乃泰山碧霞元君位下,靈報司仙使。
泰山日觀峰下,有玉面狐狸幻作人形,吸人一精一髓,貫盈數絕,死於汝手。
他有子孫眷屬,告在元君位下,說汝既一婬一其軀,復害其命。
元君震怒,因本使主管此山,特敕拘汝魂魄,審明解勘。
本使因汝素有直名,不忍遽傷爾命,特命黃巾力士攝汝前來,勘定口供,再請元君法旨。」
說話時,只見那武士提出許多鮮血淋漓的心肝,撩在地下。
那女子指著道:「本使這裡法度利害,若有一字藏露尾,便要照樣處置哩!」素臣微笑道:「碧霞元君,乃小說荒言,道書誕說,何嘗實有其人?元君既屬荒唐,則仙使更為誣捏!若說妖狐之事,我誤落又全坑塹,一精一亡力乏,欲避不能,欲辭不得,幾番欲捐此軀命,而上念東宮,下思老母,不敢拘溝瀆之小節,而誤國家之大事,是以捨經為權,任其侮辱。
然身居糞穢之中,而心超埃垢之外。
迨至妖面忽呈,雄心勃發,殲此妖孽,以免流毒世人。
此則事偶相會,數適其然,何雲既一婬一其軀,復害其命?恩姊不惜男女之嫌,黑夜背負,出之虎穴。
難弟感恩刻骨,方欲竭誠叩謝,再求示援救之故。
何乃裝神捏鬼,唬嚇起難弟來?實所不解!」那女子變色按劍,厲聲喝道:「滿天地間神明仙使,羅列森布,非汝腐儒所知。
妖狐自取殲滅,亦姑弗論。
只問你合那十五妾,日夜同床 ,所作何事?還敢說是心超埃垢之外!本使因你薄有時名,肯據實供招,或可將功折罪,要在元君前竭力保救;怎反說元君為荒唐,指本使為誣捏,不把罪情一一首出,豈謂吾劍不利耶?」
說罷,一劍劈下,把一張桌子,劈分兩半。
素臣笑道:「那十五妾,姓隨,因我曾救他性命,百計周旋。
我和他雖同宿一床 ,但有感恩服德之心,並無苟合私通之事;此心惟天可表,亦不必求白於人!我文素臣一生守正,不信邪言,若說元君不是荒唐,仙使不是誣捏,雖斬頭瀝血,不能改易其辭!欲殺即殺,何以怒為?」
那女子收劍入鞘,伏地謝罪道:「文爺真天人也!」素臣慌忙拜伏於地道:「難弟蒙恩姊救援,該拜謝活命之恩,何敢反受恩姊之禮?」
大家平拜起來,分賓坐下,丫鬟送上香茗。
那女子道:「一奴一家姓熊,小字飛一娘一,幼慕紅線、聶隱之風,略知擲劍跳丸之術。
久仰文爺大名,因受方兄重托,故不避嫌疑,黑夜相救。
只因遇見李家之喪,路人皆知棺中系一玉面狐狸,與星士一交一 合洩一精一而死;又見文爺深居內院,與那十五妾恩情眷戀,心中深以為恥。
故特假稱仙使,裝威作勢,追問真情。
豈知文爺心事光明,神識堅定如此!恐不的六雄感德,三叛傾心,說是從古來第一英雄也!」素臣忙問:「方兄何人?何為六雄、三叛?」
飛一娘一道:「六雄即六義,是福建省中豪傑。
一奴一這裡青、登、萊三府出名的,有五忠,三叛;五忠是掖縣李又全、即墨蔡子公、萊一陽一郝三風、樂安洪子興,合著舍妹文登賽要離。
三叛是萊一陽一白玉麟、海寧方有信,合著舍弟文登賽麥鐵。
一奴一所說方兄,即方有信也。」
素臣暗忖:六雄是金面等六人,方有信想即施存義?因道:「我與方君未謀一面,如何知我被難,托恩姊來救拔?令弟令妹,怎又一列於忠?一列於叛?天津有女冠賽要離,與令妹是一是二?乞道其詳。」
飛一娘一道:「方兄因有好友札來,知文爺駕臨登、萊,著人迎探,知道陷在李府,故懇一奴一家相救。
天津之賽要離,即是舍妹立一娘一。
一奴一與弟妹同胞三人,各有些小本事。
舍弟勇力善走,故渾名賽麥鐵;舍妹喜為報仇行刺,故渾名賽要離,一奴一家略知劍術,外人也起有渾名,喚做賽隱一娘一。
姊妹三人,志趣不同,貞一婬一各別。
一奴一家自行己意,不肯依傍他人。
舍弟一交一 結英雄,要為朝廷出力。
舍妹行刺妙化和尚被擒,就在天津做了女冠,與妙化誓為夫婦,同事普王。
一奴一因父母雙亡,守貞不字,獨住此山。
與舍弟常時廝會,音信相通;舍妹斷絕往來,已三年矣。
這五忠,是景王之忠,三叛,是景王之叛;是那班逆一黨一 編造。
其實忠乃是叛,叛乃是忠。」
素臣方才明白。
那黑丫鬟已換過桌子,擺上酒飯來,又是一大碗心肺肝血鮮湯。
飛一娘一笑道:「方纔撩出來試文爺膽量者,即此物也!」飛一娘一略不避嫌,陪著素臣同桌飲啖。
素臣道:「恩姊貴庚?怎不與令弟同一居 ?如此英雄,何以出於忠叛之外?」
飛一娘一道:「一奴一年二十八,性厭風塵,獨居此山,以草木禽一獸 為生,無求於世。」
指著那黑丫鬟道:「此名黑兒,頗有膂力,日常叫他上山打柴捉獸;有利害的,一奴一便親去擒拿,吃不盡了,叫黑兒上市易換酒米。
除朔望二日,到白兄處聽解講外,平時杜門不出。
這兩扇門,人都喚作鐵門,沒一人敢來敲打,只有舍弟及方、白兩家人來,才敢敲擊。
以此與世事相隔;因不入忠,亦不入叛了。」
素臣飲啖畢,正色拱手說道:「難弟受恩姊救命之恩,無可報德,竊以一言相勸。
天地之德,莫大乎生;祖宗之氣,不可使絕。
故天地定位,必有配偶;一陰一陽一通氣,始成化育。
若徒逞英豪之見,廢夫婦之倫,在天地為棄物,在父母為逆子,竊為恩姊不取!」飛一娘一道:「人生貴適意耳!這口劍,便是一奴一的丈夫,日夜廝守,坐臥不離;無事時,在深山空谷,拂試舞擲,便是顛鸞倒鳳;有事時,在深閨密室,探囊取物,便是夫倡婦隨。
這黑兒,便是一奴一的子女,生前奉養,死後葬埋。
若一入塵緣之累,便為拘縛,夫妻情慾,兒女牽纏,有如苦海,一奴一今生誓不墮落其中,受那塵緣之累的了!」
素臣道:「難弟前日,與那隨姓女子,講解廉恥二字,把一個一婬一女化為貞女。
如今合恩姊講天性二字,要把一個俠女化為孝女,伏惟垂聽!請問,恩姊之身,從何而來?必由母腹而出。
子在母腹,十月胎生;這十月內,始則吞酸嘔吐,飲食不思;繼則腹重腰疼,坐臥不適;後則臨盆坐蓐,痛苦難當;禍福判於須臾,生死懸於呼吸。
幸得生了下來,三年之內,推干受濕,乳哺抱持,風吹肉痛,魂夢驚心,若有疾病纏一綿 ,跌扑傷損,恨不得將身替代,千般疼惜,百種憂煎。
如此劬勞,如此困苦,方得長成,豈不願恩姊嫁個丈夫,室家和順,生男育女,承接宗支,反願恩姊無夫無子,煢獨終身麼?惟大英雄,大豪傑,天性最深;恩姊如此英豪,豈無天性?若把父母所願望之念,丟在腦後,不勉強去體貼,便是逆女;雖有俠氣,豈為英雄?孝為百行之原,人若盡不得孝字,便與禽一獸 無異!踞羊尚知跪乳,慈烏尚能反哺,人若不以父母一之 心為心,便並禽一獸 不如!詩經上說的:「哀哀父母,生我劬勞;欲報深恩,昊天罔極!'恩姊父母早亡,劬勞之恩,無從報答;只有把父母一之 心,時時提起,不忍違背著他,便是報恩!若但行己意,舞劍行樂,從井救人,把親恩全不提念,良心何在?天性何存?人身如樹木一般,子女皆其枝葉,若把枝葉伐去,樹木必然枯槁;生氣一斷,父母一之 魂魄無依;生理一息,兩間之人類俱絕!佛教所以得罪於聖人,正為把這生理滅,使天地之氣化不行,祖宗之血脈斷絕,不仁不孝,萬惡之魁!渴難弟一生以辟除佛教為心。
恩姊不體貼父母一之 心,衍續天地之化,便與佛氏邪教無異,為天地父母一之 罪人矣!況且血氣有盛衰,人命有修短,世事有變更;恩姊此時正在壯年,黑兒足供驅使;倘年衰力憊,黑兒或有他故,孤身一人,獨臥荒山,飲食誰來供養?疾病誰來看問?膚癢骨疼,何人摩撫?淒風苦雨,獨自傷心!臨終無殯葬之人,死後無祭祀之主,到得那時,悔已無及!孰若曲體父母一之 心,早遂室家之願,使先人不怨恫於地下,子女得承奉於生前,疾病有關切痛癢之親人,死後有料理棺衾之骨肉,孝道無虧,生理不絕,不得罪於天地父母一之 為得乎?」
素臣這席話,說得飛一娘一面赤鼻酸,心驚肉跳,額汗津津,眼淚簌簌,大叫一聲,驀然倒地。
正是:
慷合固如一交一 獸類,守貞終亦礙人倫。
總評:
忽然想起,想起何事?讀者貪看熱鬧,將錦囊丟至腦後,非作者想起,更無一人想起也。
妙在亦是夜裡逃走,可為經營匠心。
又全因壓死妖狐,已疑素臣為仙,故一經隨氏辯白、丫鬟聲說,即呆在椅上,強半疑仙,欲為隨氏開脫。
更有錦囊一逃,不先不後,湊成咄咄怪事,雖無題壁,亦不至虧苦隨氏矣!曰意。
疑惑者,愈疑素臣之為仙人也。
及見題壁失驚曰:「原來真是個仙人」,可見滿肚仙人疑胎已久,至此始豁然天開,實實落落,信為真仙。
萬才還像是墨。
怎這會子只顧變了顏色,及頭裡怎沒瞧見,俱是信到極處,方始疑神疑鬼也。
不可不知。
說彭籛即是彭祖,使整整作活八百歲,想又欲仗仙爺仙姨升上一級,做個天仙。
寫癡人癡想,真是發笑!世人不學仙則已,一學仙,其癡未有不如此者,切勿但笑又全。
魁仙氣即可成仙,而以白牡丹、弄玉為證;吃仙糞即可成仙,而以升仙橋為證。
前世癡人說下癡謊,為後世癡人引證。
一部《大平廠記》,那一句那一頁不是此類?而癡者十一、信者十九,何也?
仙人各有等級,以宰相知府知縣例之,癡人乃有此意智,亦是癡想所到耳。
大桃因仙緣之說,遂極形尿之香美,令太太、各姨俱不自在,寫出一屋之人一婬一癡之想,真是妙手空空。
又全姬妾除焦姨外無不邪一婬一,獨空一太太,故於此處補之:只恨妾身沒福,是恨不得過仙氣也。
又全之勢必求他和太太同睡一夜 ,方回過意來,大家歡喜,是喜後來終得過氣也。
與《金一瓶 梅》吳月一娘一上泰山一色,而彼寫其事,此寫其意,正復不同。
武士何來,巳思之不得,乃更有靈報司一幻,武士撩心肝,仙使劈桌子,俱令讀者瞠目變色,莫知其故。
奇事奇文。
若說元君不是荒唐,仙使不是誣捏,雖斬頭瀝血,不能改易其辭,如此方是不信邪。
方可避邪,安得不伏地謝罪,以天人目之?
素臣剛得性命,即苦口於救命之人,非與造化小兒一鼻孔出氣者不能。
而勸一婬一女是禁其苟合,勸俠女是導使好合。
劈真反對,則又文法之變。
身從何來一段,足使石人下淚,真有功名教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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