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叟曝言
第五十八回 為好成空三處衾皆冷落 從天而降一門妻妾小團圓
鸞吹進房,見杯盤狼藉,田氏在房,素娥、湘靈俱新妝未卻,不勝驚訝,說道:「二哥,敢又有禍事到了?縣中人來說,有甚太監坐在省中,立傳豐城縣去見。
太親家已是飛趕進省,叫人來知會,好做準備。」
田氏等俱大驚失色。
素臣沉吟道:「為著甚事,令人猜想不出?卻又從何準備?凡事皆有定數,賢妹不必驚慌,且去稟知母親再處。」
鸞吹道:「妹子先到那邊,因房門未開,不敢驚動,如今叫丫鬟去打聽開了門再去。
只是兩個妹子,怎還是昨宵妝束?」
田氏把夜來之事述知,鸞吹稱歎不置。
冰弦來請田氏說:「太太房門已開。」
素臣等便都到水夫人床 前,把任公入省之事稟知。
水夫人道:「想來又有別事?若還是前日之事,廖宦別有變頭,不應單傳親家一人,又不用牌檄提。
你今日原該去謝親,且去見你丈母,問一備細再處。」
素臣領命,梳洗過了,到未公靈前展拜,用了早膳,正要上轎,卻直東方僑來答拜素臣前賀進士之禮,並問移居日期。
水夫人擇了本月十八日黃道不將吉日,回復了東方僑去,起身到縣中來,進去拜見了任夫人,根問省中來傳備細。
任夫人道:「都爺差轅門把總飛馬來傳,又沒文書,又沒牌檄,說得要緊之至。
你丈人聽說是甚太監,先嚇壞了,叫人來通知賢婿,大概是凶多吉少之事,如何是好?」
素臣將水夫人之言,述了一遍,安慰道:「看來也未必凶,可再差人赴省探聽便了。」
任夫人略覺安心,忙備點備席款待。
素臣臨起身,叫出錦囊來磕頭,說道:「聽見奚囊已並了親,賢婿少一貼身小廝,這錦囊也還伶俐,可一胡一 亂使用罷?」
素臣謝受帶回。
是夜,素臣要宿在田氏房中,田氏道:「他們正值吉期,尚知退讓,一奴一豈因以為利?」
素臣道:「和你同床 各被何如?」
田氏笑道:「一奴一非處一女 ,不似二姐公堂之上,可以明心,這樣瓜李之嫌,斷不敢處!」苦苦把素臣勸出外邊。
素娥正與湘靈夜話,都驚訝道:「怎相公此時還未安置?」
素臣道:「恐二卿寂寞,特來奉陪。」
素娥、湘靈齊稱:「不敢!」叫丫鬟掌燈,要送素臣進田氏房。
素臣笑道:「那裡已去過,不肯收留,才到此奉陪的。」
二人俱正色道:「昨日就該宿在大姐姐房裡,怎今日還可出來?」
素臣大笑道:「我竟是夜不收了!幸喜還有個睡處!因命生素掌燈,照入水夫人房裡。
水夫人答道:「怎這時候還不睡?」
素臣道:「孩兒竟沒處睡了,特來相伴母親。」
水夫人道:「你頭裡到媳婦房裡去的?」
素臣把田氏之言,述了一遍。
「這等就宿在新房裡罷了。」
素臣又把素娥、湘靈之言,述了一遍。
水夫人微笑道:「也都說得去,只是我身邊卻著落不得你這長大人,須令我睡得不安穩。」
素臣著急道:「母親若再不容孩兒,竟須每夜坐到天明的了。」
水夫人道:「不妨,大小姐才出去,叫紫函去要一張木榻,或是棕屜來,就宿在這旁邊,待將來搬至新宅,再作道理。」
紫函忙去說知,扛進一張花梨籐榻,安放側邊,素臣方得安睡。
正是:
家家妻妾為爭夫,虎鬥龍爭定霸圖。
三美讓夫成獨宿,蜜淋漓換醋葫蘆。
次日午後,酆升來請水夫人說:「轎子在外,立刻要請太夫人去。」
水夫人道:「為著何事?你老爺回來不曾?」
酆升道:「不知為著甚事?老爺剛回來,就著小人來請的。」
水夫人向素臣道:「親家回來有事,只該請你去,怎反請我起來?」
酆升道:「小人稟過,可要請姑爺同來,老爺道是不便。」
湘靈道:「爹爹說是不便,自有緣故,太夫人還該獨去。」
水夫人點點頭,即便上轎,帶著紫函、晴霞伏侍,文虛、奚囊押轎,自進縣中去了。
素臣等在家,左思右想,猜度不出。
直到黃昏,只見奚囊飛跑進來報信道:「京裡下來兩個女人,說是我家親眷,與太太認明了,如今領回來,就到門了。」
素臣道:「是我家的親眷,你都認得的。
你見過這兩個女人是誰?」
奚囊道:「任太太留著坐席,小的在窗外偷看,都不認得。
一個是雪白的白臉,一個是漆黑的黑臉,還有一個十二三歲的標緻丫鬟。」
素臣沉吟道:「京裡有甚親眷?奚囊又是不認得的?」
猛然想起,不覺失笑道:「怎竟忘死了,這必是璇姑,但那一個黑臉,又是甚人?」
田氏等不及聽奚囊之話,一齊接出廳來。
太夫人下轎出來,滿面笑容道:「劉大姐來了,可喜,可喜!你們接他一接。
紫函,快請二相公出來,拜謝東宮。
我在縣裡已經拜謝過了。」
田氏、素娥、湘靈、鸞吹忽聞璇姑到此,大家歡喜異常,一等轎子進門,齊簇至轎前,掀簾相叫。
璇姑慌忙出轎,正湊著素臣聞信飛奔而出,紫函、生素各執畫燭,照將出來。
璇姑忽見一個藍面男子,直奔上前,嚇得倒退兩步,縮入轎中,心頭突突的跳個不住。
那第二乘已抬進廳,走出一個黑臉女子,可可的與素臣打過照面,彼此各吃一驚。
鸞吹、素娥忙揭起轎簾,鑽進頭去,說明易容之故。
璇姑方才心定,重複出轎。
素臣在先,璇姑在後,拜謝東宮畢。
鸞吹等簇擁到水夫人房中,先拜水夫人,次見古心、阮氏、鸞吹,次見素臣、田氏,與素娥、湘靈都平拜了,攜著那黑女子之手,向水夫人道:「此乃罪臣家屬,籍沒入宮,姓木,名難兒,一溫一 柔賢淑,識禮知書,兼通數學,東宮撥來,伏侍小一奴一,小一奴一敬其賢達,認為義妹。
他情願隨一奴一來,伏侍太夫人,求太夫人另眼相看,感恩不盡!」水夫人仔細看那女子,見他蛾眉鳳目,凜凜有威,雖是面黑如漆,卻非凡相,因道:「既是你結義之妹,自不當以下人待之,況宦寺擅權,刑賞倒置,罪臣焉知非功臣乎?古者罰勿及嗣,即果系罪臣,亦縉紳之裔也。」
問那黑女:「行幾?」
黑女答是:「行四。」
因吩咐紫函等俱稱為木四姐,令素臣以妹視之,便於常處。
當下與各人見禮,鸞吹等俱以四妹呼之。
水夫人命文虛備席,款待璇姑,去請素文、阮氏二人,俱因璇姑初到,當與素臣敘述一切,素臣在席,不便同坐,托辭不來,當下水夫人主意,令素臣、璇姑陪坐一席,田氏、鸞吹、素娥、湘靈、難兒一席。
難兒不敢就坐,水夫人道:「我已說過的了,同為縉紳之裔,況大姐已認為姊妹耶?其勿復辭!」難兒告坐坐下。
席上水夫人細問璇姑,復把素臣在外所為,及自己避禍至此,並娶素娥、湘靈之事,一一說知。
璇姑所述,與石氏、褚宗之言,大略相同。
至入京以後,素臣等皆未知道,大家側耳而聽。
璇姑道:「一奴一進東宮,與鸞音妹子,俱撥在張一娘一娘一位下,有半個多月光景,張一娘一娘一愛一奴一兩人,要擇個吉日,請東宮爺收用。
一奴一便哭泣懇求,說明是有丈夫的,求一娘一娘一超釋。
張一娘一娘一根問丈夫姓名,一奴一便說出相公。
張一娘一娘一大驚道:『你丈夫是那裡人?怎與文忠臣同名同姓?』一奴一說:『夫主住在吳一江一 ,是個生員,收一奴一為妾,已經貼身伏侍;因未稟明老主母,尚未成婚。
』張一娘一娘一愈加驚異,慌忙啟知東宮,把相公的家世、年紀、相貌,一一盤問明白,發出一個手捲來,上面面著相公的面貌,東宮爺親筆寫著『天下第一忠臣』六個字兒。」
說到那裡,水夫人及田氏等,眼淚直淌出來,素臣更是淚流滿面,激切無限。
璇姑道:「一奴一見了手卷,既感激東宮,又如見相公,淚下不止,張一娘一娘一百般勸慰,說是文忠臣之妾,當日就把一奴一遷居別室,撥了兩名宮女,一名內監,來伏侍一奴一。
一奴一因此得叩問一娘一娘一,才知相公御前奏對,及謫發遼東之事。
一奴一那時痛不欲生,張一娘一娘一百般勸慰說:『東宮爺撥人護衛,一路可保無虞,將來就要召用,只須安心以待。
』到了九月初間,太監懷恩接了相公手書,送與東宮爺,張一娘一娘一給一奴一看視,把一奴一嚇得要死。
鸞音妹子勸道:『已過之事,不必愁他。
書上現說微服赴遼,將來自是無事,何必驚慌?』及至九月望後,遼一陽一衛有文書達部,說相公並未到配,只一腐一屍一,腰間袋內有浸爛解批一張,詢之土人,俱供系相公失足落水致死,但一屍一肉俱腐,無憑檢驗,做了一樁疑案。
懷恩進宮說了,一奴一幾番哭死了去,又是鸞音妹子再三勸說:『相公書上,
早已說明蟬蛻之意,這河內腐一屍一,非蟬蛻而何?怎姐姐竟認起真來?』張一娘一娘一也是這般解說,一奴一便如醉如夢,直到如今。
今年正月盡間,有個革職博士洪文,說與相公是好友,東宮爺極敬重他。
他說:『太夫人現在豐城,他與豐城知縣通家,曾為相公作伐,聘娶其女。
』」向著湘靈斂衽道:「想就是姐姐了?東宮方遣內監送一奴一來此,並賜白金五百,以供奩具。
不圖相公已先回家,真是謝天不盡!」
素臣急問:「洪文是長卿兄了,長卿現在何處?」
璇姑道:「洪君為東宮講說經史,時刻不離,現在宮僚,不過備員而已。
有相公家信一封,托懷恩一交一 一奴一帶回。」
水夫人然道:「書未得達,空累長卿跋涉數千里,深屬不安!」素臣大喜道:「長卿兄遭際東宮,將來抱負得以展佈,國家之福也!只是你所說圖畫之事,我被謫時連夜出京,東宮之畫,從何而來?」
璇姑道:「張一娘一娘一曾說,東宮遣一一江一 南畫師,尾著相公出京,一路在車上就打了稿子,到了通州店裡,燭下又細看了一遍,才畫成的。
說相公那時看著書信,面有憂疑之色,故畫上亦帶著點蹙額之意。」
素臣沉吟:通州店裡,是八月十七夜間了。
那日正遇著紅須客,有甚書信看來?哦,是了!因向水夫人道:「天下事猜想不出者很多。
孩兒曾說過,崇文門口接一個老蒼頭的柬帖,至今不知其所從來,與前日廖監那一種變頭,俱令人猜想不出。
那畫師說我看著書信,必是那柬帖了。」
璇姑道:「柬帖上說著甚來?」
素臣道:「柬帖所寫,字字先機,言言龜鑒,路上全賴著他。
臨末四句,說:『神龍見首,鴻爪留痕;待時而動,休哉令名!』我之決計潛歸,也是為此。
只再想不出是何人所貽?不得銘刻其名,私心頂祝,為悵悵耳!」璇姑道:「相公這柬帖,就是御前諫救那女神童謝紅豆所作;他隨著楚王正妃來見張一娘一娘一,知一奴一系相公眷屬,曾說過來。
他說干國師、靳監,必有隱一娘一、紅線、荊卿、聶政之事,曾寫幾句,叫王府蒼頭寄與相公的。」
素臣道:「原來就是他!我與他何緣,既救我於瀕死,復導我以生路,將來如何補報他來?」
水夫人等,俱感激紅豆,念誦不已。
璇姑詢問劉大下落,含淚道:「可憐一奴一的嫂嫂竟守節而死!」素臣道:「大嫂屢次捐生,幸而不死,落後是我救出,現在吳一江一 。
大郎往沿海一帶,尋覓你姑嫂二人,至今尚無下落。」
璇姑忽聞石氏尚在,喜不可言,及見劉大久無下落,不覺又生悲感。
水夫人細看璇姑,復看素娥、湘靈,暗忖:「三人容貌,俱不相上下:靈秀英爽,首推璇姑;一溫一 柔娟媚,無如素娥;而大家丰度,才女風一流 ,當推湘靈。」
又把鸞吹細看道:「此當在三女之間。
一席之上,聚著這許多才美賢節之女,真屬難得!」因復看到木難兒,暗道:「此女眉眼姿
態,也不下於諸女,只這面色太黑,就覺難看!顆人云:『娶妻論德不論色。
』然孔子云:『未見好德如好色者。
』當時尚且如此,何況今日乎?」
水夫人正在四顧躊躇,忽聽廚房下沸反盈天,嚎啕哭叫起來。
正是:
廉泉若使人人飲,讓水應教處處流。
總評:
璇姑之來,奇矣!尤奇在木難兒之來,真屬從空而下地。
素臣諸妾,如璇姑、素娥、湘靈,俱先有約言,幾經離合,或患難百端、或死生呼吸,然後得入素臣之幄。
從未有若難兒之突如其來者,此文章變換之法。
水夫人愛敬璇姑,特特款待,並使與素臣同陪一席,令田氏反與素娥、湘靈齒冠履之辨謂何,且是日系素娥、湘靈三朝,何以不並款待?予曰:水夫人之款璇姑,即國家旌表節孝之意也。
水夫人曰:「我敬此女貞節,故聞其現在東宮,則拜謝天地祖宗,快活無比。
今於始至非有以特宏之,豈崇敬貞節之意乎?厥後獨桌待孫,即諸母且不得同一居 南面,況田氏之正室乎?至素娥、湘靈,既未合一歡 ,即日又須再行合巹,則三朝之禮重複無謂,所必當廢者矣。
故待璇姑而不兼待素娥、湘靈也。」
此妻妾小一團一 圓也,自合聯絡紅豆,而恰好說明崇文門口柬帖之故,則又雙管齊下之法。
出崇文門柬帖之故,又必陪以廖監變頭,總無突然而出之理,尤此書獨擅勝場處。
此故至今始明,連悶久而得開,大快活事,卻偏陪一廖宦變頭迷悶之事,真是狡獪煞人,搏異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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