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南華
05.德充符:止的人生
止的人生
仲尼曰:「人莫鑒於流水而鑒於止水。
唯止能止眾止。
莊子借用孔子的嘴說,當水流動的時候,不能反照到我們自己,當水靜止澄清時,才可以做鏡子用。
人的心理狀況永遠像一股流水一樣,自己的心波識一浪一不能停止,永遠不能悟道,永遠不能得道。
要認識自己,必須要把心中的雜念、妄想靜止,才可以明心見一性一。
我們知道,聖人教主都善於用水做比喻。
老子講「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
老子拿水與物不爭的善一性一的一面,來說明它幾近於道的修為。
釋迦牟尼佛說「大海不容死一屍一」,這就是說明水一性一至潔,從表面上看,雖能藏垢納污,其實它的本質,水淨沙明,晶瑩透剔,畢竟是至淨至剛,而不為外物所污染。
孔子的觀水,卻以它「逝者如斯夫」的前進,來說明雖是不斷的過去,卻具有永恆的「不捨晝夜」的勇邁古今的一精一神。
我們若從儒、佛、道三家的代表聖哲來看水的贊語,也正好看出儒家的一精一進利生,道家的謙下養生,佛家的聖潔無生三面古鏡,可以自照自明人生的趨向,應當何去何從;或在某一時間,某一地位如何應用一面寶鏡以自照、自知、自處。
所以,關於水的比喻我們要深入體會。
「唯止能止眾止。」
只有真達到了止的境界,定的境界,才能夠停止一切的動相。
所以人不能得定,心念不能像止水一樣澄清,就永遠沒有智能,永遠不能悟道,而生命之流永遠不能屬於你自己,你就永遠無法自主,無法了脫生死。
所以我們修道要了生死,要生來死去由自己把握,如禪宗許多祖師,明朝好幾個理學家,都有這個本事,要走就走了,學生們跪著一哭,就回來了,過了半個月又走了,這就是生死自在。
這一篇以無腿王駘的學生人數超過孔子開始,因此常季就問,王駘何以有這樣大的成就,孔子說他已經了了生死,他了生死以後,以出世的成就來處世間法:入世。
所以光悟了道,功夫不到還不行,還要修止修定。
佛學講止觀修定,其實老子莊子孔子早就傳止觀了。
我們由「人莫鑒於流水,而鑒於止水,唯止能止眾止」這幾句,知道了止的修養的重要。
不但道家、佛家講修養首先講到一個止,儒家更注重,《大學》中先提到的「止於一」,止就是心念如何專一,這是最大的修養功夫。
我們人的一切思想的混亂、煩惱痛苦都是心念不能得止,心念得止是內在的基本修養,然後外在的行為也要做到止,就是自己認定人生一個目標,一個方向,一個途徑,止於某一點。
譬如我要做一個有道德的人,就是止於善;我要做一個壞人,就是止於惡。
人生做止於善的好人比做止於惡的壞人更難。
道理就是說,善的行為就是停止掉惡,使惡的行為不發生作用,行為專止於至善,這在《大學》裡討論得很多。
莊子這裡引出了孔子的話,提到了止,這是止的大要。
下面講到了止的原理與修養。
受命於地,唯松柏獨也,在冬夏青青;
這是講植物界。
松樹與柏樹是在地上長成,一切草木中只有松柏是「溫不增華,寒不改葉」。
松柏之一性一永遠是常青的,這個道理就說明了止。
人生的境界,自己要找一個「常道」,我要做一個什麼樣的人?要向哪一條路上走?就必須要有定力。
所以莊子從植物講到人:
受命於天,唯舜獨也正,幸能正生,以正眾生。
古代講「人受命於天地」,植物礦物等很多東西都受命於天,唯有人受命於天地之正氣。
堯、舜、禹三代人,為什麼這裡只提舜而不提堯、禹呢?堯、禹固然都很了不起,但他們的身世都沒有舜艱苦,舜出身的家庭,父母不好,兄弟也不好,在這個不好的家庭環境中,他能夠始終止定一個人生;走正路,最後能夠「君臨天下」,「率天下以正」,所以莊子特別提出舜來說。
我們做人也要以舜為榜樣。
「幸能正生,以正眾生。」
一個人只有自正才能「正眾生」。
這是這一篇重要的關鍵。
這也是儒家自立立人之意,佛家則是自度度他,所以儒、釋、道三家,這個路線是一樣的。
佛經上的「眾生」一詞,就是出自《莊子》,後來翻譯佛經經常借用《莊子》中的名詞。
人怎樣才可以做一個正人君子呢?必須能止,心境能夠定,見解能夠定,也就是現在講的觀念要確定,不受環境影響,一個觀念永往直前。
下面就提出一個理由:
夫保始之徵,不懼之實。
勇士一人,雄入於九軍。
將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猶若是。
「保始」,保持開始的動機、動念。
「之征」就是後果。
一個人由開始到結果,有始有終,這很難。
孔子也講過,「久要不忘平生之言」,我們做人做事,有時慷慨激昂答應一件事,說一句話很容易,不要過長久時間,只要過幾天,自己把自己講的那一句話,那一個動機就忘了。
能做到「久要不忘平生之言」,講的話一定做到。
有始有終。
很了不起。
我們平常讀這一句話沒有什麼,但人生經驗多了,就知道很難。
譬如交朋友,男一女結合由朋友變為夫妻,成立了一個家庭,過不多久就發生了問題,雙方決不是當初一愛一得要死的那樣,先是可以為你死為你活,後來連半死半活都做不到,這就是久而忘平生之言。
所以一個人不要輕易說一句話,更不要輕易發一個動機。
「不懼之實。」
一個人不怕鬼,不怕死,都很容易,卻很怕人生。
由於社會環境的壓力,生活久了會給人以恐懼,幾乎沒有一個人會對人生的途程不起恐懼。
古人的詩講「世事茫茫難自量」,前途如何,後果怎樣,不知道,所以人生有很多的恐懼。
要在人生路程上做到不懼,就要「實」,實際做到不懼,勇敢地在人生的路程上一直向前走。
下面莊子做了一個比喻:
「勇士一人,雄入於九軍,」在中外的軍事歷史上很多,一個人發憤之後,千軍萬馬都不怕,一人一馬就衝進去了。
這種人為什麼呢?「將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猶若是。」
為了成功,為了勝利,當時憑著一股慷慨捐身:臨死不懼的勇氣,「置之死地而後生」,最後他成功了。
換一句話說,一個人不顧生死在千軍萬馬中搏殺,博得聲名與成功都還容易,但在人生的路上,零刀碎剮地慢慢走,你會受不了,會起恐懼之念,在這時能不憂愁,不恐懼,不煩惱,有始有終,造就是了不起了。
這一節講如何修止,如何修正,就是《大學》講的「正身誠意平天下」。
一個人要想求一個好的結果,不如有個好的開始,在確定了道德的途徑之後,面對人生不害怕不恐怖,不管受什麼挫折,對自己確定了的目的,都要有決心有勇氣地一直向前走,這樣的人沒有不成功的。
而況官天地、府萬物、直寓六孩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嘗死者乎!
前面是講的一般人,在千軍萬馬中,有勇氣有定力,是了不起,但是,比世間成功的人更偉大的是修道之人。
修道之人結果是什麼?「官天地,」「官」就是管,宇宙把握在他的手裡,他不受宇宙物理法則所左右,他能管理天地;「府萬物,」一切物理世界不能影響他,他能容納包容萬物。
「府」就是包容之意,宮府任何東西都可容納下來。
一般人被天地的法則所管束,修道之人了了生死悟道後,可以反過來管理天地;一般人受物理世界的影響,而悟了道的人可以容納了萬物。
「直寓六骸,」莊子提出來的「六骸」,是四肢加上頭尾。
眼耳鼻舌身意,則是佛學所講的「六根」。
一般人情緒好與不好,一精一神好與不好,都受身一體支配。
有道之人不受身一體支配,身一體等於一個空殼子,相當於一個房子租給我們用的,所以身一體是寄寓的。
「像耳目,」有道之人看東西聽聲音,都是象徵一性一地用一用耳目,他不被聲色所左右,並沒有被耳目騙了。
普通人沒有到達這個修養,看東西沒有不被眼睛所騙的,有道之人看東西,覺得像看電視一樣,這個人怎麼扮演成這個樣子?就哈哈一笑。
這是形容有道之人的外形。
「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嘗死者乎!」有道之人的智能高得不得了,學問知識自然淵博。
他為什麼有那麼高的學問?因為他有一個東西,莊子提出來叫「一知」,普通叫悟道,這個「一知」是生命本有的智能,在佛學的名稱叫「根本智」,一個人得了根本的智能,宇宙萬有一切學問一切事理都明白了。
所以有道之人得了根本智以後,「之所知」,這是講的差別智,也叫一切智。
有了根本智就有了差別智。
「而心未嘗死者乎!」這個「心」了了生死,就永遠沒有死,不生不滅永遠常在,即使肉一體死了,他也沒有死。
那麼,一個人修養到了了生死:
彼且擇日而登假,人則從是也。
彼且何肯以物為事乎!」
有道之人活在世上是「遊戲三味」,在玩的,他等到有一天選定了日子就「登假」。
「假」通遐。
「遐」是很遠很空之意,是向上昇華了,道家把人死了叫「登遐」。
在中國古代文化中,帝王領袖死了,或父母死了,後人不忍說死了,就稱他們為「登遐」。
「登遐」這個典故出自《莊子》。
一般人只看見他死了走了,不在人世間了,但是,他這種人哪裡肯把人世間、物理世界放在心中呢。
莊子借了孔子之口講了王駘的故事。
莊子又用同樣一個無腳的人的故事,用不同的方式來表達另一層道理。
分類:諸子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