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南華
01.逍遙游: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
肩吾問於連叔曰:「吾聞言於接輿,大而無當,往而不反。
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也。
大有逕庭,不近人情焉。」
連叔曰:「其言謂何哉?」
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
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連叔曰:「然。
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一聲。
豈唯形骸有聾盲哉?未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猶時女也。
之人也,之德也,將旁礡萬物以為一,世蘄乎亂,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
是其塵垢秕糠,將猶陶鑄堯舜者也。
孰肯以物為事?」
宋人資章甫而適諸越,越人斷髮紋身,無所用之。
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之政,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窅然喪其天下焉。
肩吾問於連叔曰:「吾聞言於接輿,大而無當,往而不返。
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也。
大有逕庭,不近人情焉。」
這段文章很美,不過看起來別彆扭扭的,孔孟文章的章法就不會這樣寫。
我們打個比方,孔孟的文章溫柔敦厚,方方正正,就像線條中的直線;老莊的文章華麗飄逸,汪洋惝恍,就像很出色很漂亮的曲線。
「肩吾」是人名,《神仙傳》上說他叫「施肩吾」。
「連叔」也是神仙。
一天,肩吾問連叔說:我聽到「接輿」亂講話。
「接輿」也是人名,《神仙傳》說他姓陸,叫「陸接輿」。
這個人,我們在哪裡見過呢?在《論語》上,又稱他為「楚狂接輿」,是楚國有名的瘋子狂人,孔子挨過他的罵。
這個接輿的話:「大而無當,」吹牛啊吹得大得沒有影子了。
「往而不返,」他的話不兌現的,光說,話說過了回不來的。
我聽了覺得暈頭轉向,「驚怖」並不是說害怕,等於講聽得頭都昏了。
「猶河漢而無極也,」像天上的銀河一樣沒有邊際。
「大有逕庭,」「逕」是門外面的路。
「庭」是門內的客廳。
客廳同外面當然兩樣。
肩吾說,接輿的話同我們的觀念完全不同,總而言之,那個傢伙說些不近人情的瘋話。
連叔曰;「其言謂何哉?」
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
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肩吾把接輿罵了一頓,連叔等他罵完了問:他給你講些什麼呢?接輿他說:「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姑射山」,歷來的註解認為在山西,至於在山西哪裡誰也講不清楚,實際上它是個假托的地方。
「藐」是指很遙遠,從那裡往西方走。
中國、印度的文化很怪,神話裡所有神仙住的地方,都是從某一個地區開始向西走的,不管你住在地球哪個角落,都是如此,這就是個大問題,非常妙的東西。
我們古代道家的神仙住在西方的崑崙山頂,這裡講。
「姑射山」上有一個「神人」,注意喔,「神人」也是人變的,人修成功,神化了,就叫做「神人」。
「肌膚若冰雪,」皮膚又細又白又嫩,比冰霜裡的那些雪還要好看。
身材之苗條,三圍之標準,「淖約若處子;」像十二四歲非常健康的童子,活活潑潑的,永遠是個童子的相。
這已經是很了不起了。
「不食五穀,」他不吃飯的,大米、大豆、麥子、高梁,什麼都不吃,那吃什麼?「吸風」,吃西北風,「飲露」,也不喝茶,而喝天上的露水。
他怎麼出去玩呢?「乘雲氣,」高興的時候手一招,天上的白雲就來了,當然黑雲也可以,然後「乘雲」隨便玩玩。
想走遠一點呢?「御飛龍,」要用摩托車了,手一招,天上的龍來了,龍是他的摩托車,騎在龍背上說去哪裡,龍就飛到哪裡。
「而游乎四海之外;」古人也曉得地球有四大海,到哪裡玩呢?四大海的外面,拿現代觀念來講,超過地球到太空外面玩去了。
他的生活很舒服。
「其神凝,」注意啊,他的一精一神始終很凝定,不亂,一望就是個菩薩、神仙。
我們這些人啊,多看一眼的話,眼睛就眨呀眨的眨起來了,不然就是各種表情來了。
他始終是入定的,一精一神凝定不散的。
「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他在那裡一站,這個地方都太平了,所以萬物接觸到他的範圍,都會自然地和順安定,不管氣候也好,莊稼也好,一接觸他的神光,大病小病都沒有了。
「疵」是小一毛一病,「癘」是大一毛一病人們不需勞作,谷子、稻子都能自然長出,成熟。
換句話說,誰要見到他,就可以逃脫生老病死。
這個描寫就像佛經上講的另一個世界北俱廬州一樣,人們思食得食,思衣得衣,非常富足,舒適。
肩吾對連叔說:接輿給我講這些話,我越聽越覺得他是瘋子,盡說些瘋話,叫人怎麼相信呢?世界上絕對沒有這種人。
連叔曰:「然。
瞽者無以輿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輿乎鐘鼓之一聲。
豈唯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
連叔聽完肩吾的報告說:對的。
第一句話還蠻好聽,下面就開始罵人了。
連叔說不是你講的對,接輿的話是對的。
我告訴你,一個瞎子,沒有辦法讓他欣賞世界上的文彩,藝術。
「文」是文彩。
「章」是大自然構成的美麗圖案。
我們後世把用文字組織起來的東西叫做文章。
一個聾子,沒有辦法讓他聽到最好的音樂,即使打鍾打鼓打雷他也聽不見。
你要知道,一個人形體上有瞎子和聾子,世界上最可憐的人是知識上的聾子和瞎子。
你看這些神仙罵人的藝術多高,他們罵人是不帶髒字的,但把人全都罵完了。
莊子這裡提出「神人」。
莊子的文章有個重點:他強調說明有這麼些人可以做到。
其實每個人都可以做到,之所以做不到,是由於自己學問上的不夠,知識上的聾盲。
下面接著講一個道理:
是其言也,猶時女也。
之人也,之德也,旁礡萬物以為一,世蘄乎亂,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
連叔說:接輿當時告訴你的話,老實講是對你而說的。
換句話說,你的知識範圍太低,他當時比較客氣,我就告訴你,他沒有把話講完。
「之人也,」那個人呀,就是接輿告訴你姑射山上的那個「神人」,他的成就到了什麼程度呢?「將磅礡萬物以為一,世蘄乎亂,」「磅礡」為形容詞,用現在的話來講,就是融化的意思。
也就是說,「神人」在那裡一站,就可把萬物融化了,與萬物變成—體。
你說他是人也可以,你說他是萬物也可以,你說他是心也可以,他和萬物融為一體。
不是萬物把他融化為一體,他能融化萬物為一體,也就是「心能轉物」。
「蘄」就是安定,他在那裡一站,這個世界就自然安定起來。
所以像這樣一個人,怎能「弊弊焉以天下為事!」「弊弊焉」,就是很輕視、渺小,誰還願意很渺小地只是想出來治理一個國家?治理一個天下?那是小事一件,他使整個世界人類安定下來還不算數,他能夠融化了萬物,使萬物都安定了。
這裡是講「神人」的成就。
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
連叔說:你要知道,接輿告訴你的這個「神人」,物理世界任何東西沒有辦法傷害他。
「大浸稽天而不溺,」假使北極冰山熔化了,整個地球都變成洪水滔天,對於他來說,不過覺得像在水龍頭下,正好洗個澡。
「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
碰到這個世界大旱天的時候,地球的礦物質,整個都融化了,礦物質都變成液體流汁,「土山」都燒焦了,變成煤炭灰一樣了,他覺得是暖氣開了,烤烤正舒服呢。
莊子這裡講的,看起來都是些神仙境界的神話,不過佛也講過類似的神話,是關於打座修禪定的。
所謂禪定的道理,就是莊子上面講的「其神凝」三個字,這個「凝」就是定。
所以我們大家修瑜珈、修道,沒有做到「其神凝」都談不上定。
佛告訴我們,一個人修禪定,「其神凝」是有程序的,有初禪、有二禪、三禪等。
佛講得最清楚,這個地球是要毀滅的,那時候會出現三災,也就是三劫。
地球的大劫,第一個是水劫。
水劫來的時候,地球北極的冰山溶化了,整個地球被水淹完了。
水淹到什麼地方呢?淹到初禪天到二禪天之間。
如果水劫來了,得了初禪定的人還是怕的,怕被淹死了,他在那裡打座入定也沒用,也把你泡掉了,這就是初禪天。
所以我們打起坐來要流汗啦,身上生瘡啦,有時動感情啦,或產生慾念的衝動啦,遺一精一和荷爾蒙的分一泌也是跟這個水有關。
這都是人一體上欲界的水災。
第二個劫就是火劫,火劫來的時候,天上不止一個太陽,相當於十日並出的力量照射地球,整個地球火山爆發,地球燃一燒起來了,一直燒到二禪天到三禪天之間。
水劫來了二禪天的人不怕,但火劫一來他就抗不住了。
我們打坐修道也一樣,身一體都要經過火劫,人會熱得受不了,簡直都要爆炸了。
第三個劫就是風劫。
風劫來了的時候,氣流產生變化,地球就像一股空氣一樣自己就化了,其實並不是風,是氣。
三禪天還怕風劫。
三禪天再高一點,超過四禪,三災八難都不能到達。
莊子那個時代,佛法並沒有進入中國,可他也講到了初、二、三、四禪,水劫(初禪天)、火劫(二禪天)傷不了「神人」,實際上莊子曉得有個風劫(三禪天),也害不了他,因為「神人」可以「乘雲氣,御飛龍」。
如果研究這個道理,這就很奇妙了,那時候中國文化和印度文化並沒有交流,我們再擴大地研究世界幾個古老國家,如埃及等的文化,所講上古那些神人也達到這個層次,乃至西方的神秘學也有類似的說法,這就很奇怪了。
可見人類不分人種地區,最初的老祖宗,根據上一次地球的災劫,從同一文化而來,一開始就曉得人生命的價值有這樣高,就看你自己做不做得到。
是其塵垢秕糠,將猶陶鑄堯舜者也,孰肯以物為事?
「秕糠」,我們吃的谷子,殼剝下來就是米糠,這裡等於講是麥子的麩皮。
我們看過濟公和尚的小說,濟公和尚是一天不洗澡的,人家生病了,他就在脊肋骨上把他的汗垢一一搓一,一搓一成一陀油丸,別人拿去吃了就好。
人家問他這個是什麼藥?他說是伸腿瞪眼丸。
吃下去兩一腿一伸,眼睛一瞪就會死的,看你敢不敢吃,結果人家吃了都好了。
這裡講「神人」把身上的「塵垢秕糠」拿出來,人吃了這些「塵垢秕糠」,「將猶陶鑄堯舜者也」,都可以造就堯舜這樣的入世的聖人,治世的帝王。
因此你想想看,「神人」的生命價值昇華到如此之高,他哪裡會把物理世界一切東西看在眼裡呢?
肩吾本來告訴連叔,想博取他的同情,罵接輿是狂人瘋子,隨便吹牛。
結果他反而讓連叔罵了一頓,世界上本來有這樣的人,你自己真是聾子瞎子。
罵完了,又說了一個道理:
宋人資章甫而適諸越,越人斷髮紋身,無所用之。
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之政,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然喪其天下焉。
「宋人資章甫而適諸越,」這裡為什麼做生意要提到宋國?怎不提魯國也不提齊國?因為宋人是殷商之後,是代表殷商的文化。
戰國時候宋國文化最高。
孔子也是宋國人。
「資」是販賣,「章甫」是禮帽禮服。
宋人當時帶著禮帽禮服到越國去做生意。
越國是現在的江蘇、浙江、福建等地,在當時是野蠻嘏開發之地。
「越人斷髮」,相當於當代人,頭髮是剪短了的,所以我們現在就是「越人」本色。
古人講「身一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毀也」,中國文化是要留長頭髮,要梳起來的。
不像西方文化,野蠻文化留短髮。
「紋身」,身一體上都刺花的,一裸一體的。
宋人把禮帽禮服帶到沒有文化的地方去賣,結果都賣不出去。
把高度文明的東西,帶到最原始的地方當然沒有用。
莊子的文章是東一下西一下,看起來好像毫無頭緒,沒有連帶的關係,但一看下文能懂得他的意思了。
最近這兩天,我告訴幾位老頭子朋友說:我們寫的東西不行,要讓年輕人寫,因為他們寫得比我們好,現在年輕人寫文章,也是東一句西一句,看了半天都不懂,直到看完才明白他的意思。
「莊子式的文章」。
所以情願大家不要學這種「莊子式的文章」。
「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之政,」堯治理了天下海內,幾十年國家太平,那真是千古萬世聖明的帝王。
「往見四子,」堯跑去看四個人,哪四個人不知道。
不過後來各家註解《莊子》,把《莊子》裡說的怪人都拿出來充數,說許由是一個,許由的朋友巢父也算在內,再找兩個也很容易。
不過文章沒有寫出來哪四個人是個妙事。
「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堯在山上往西方一看,有這麼樣的四個神人,「然喪其天下焉。」
堯看看這些神人,感覺自己簡直太渺小了,治好了天下又算什麼呢?
我們學到《逍遙游》第六節,就曉得莊子把生命的價值直接指出來了:「神化」。
人本身就具備一精一神這個「神」,可以自我地去變化物質,一精一、氣、神三者都是「心」的作用。
換句話說就是:「心」可以使自己生命的功能超神入化。
「神化」了以後就可以作入世的聖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小事一件,最後再出世。
大家要注意,我們中國的歷史,中國文化開始就是那麼標榜的,如黃帝,我們這位老祖宗平天下治國家,安頓了萬民以後,在鼎湖乘龍而上天,入世而後出世。
上天以後把他左右的幹部、大臣都帶走了,只有幾個小幹部,沒有抓住龍鬍子,一下從半空掉下來。
但是這幾個人到漢朝、宋朝還在,宋朝以後就不知道了。
「攀龍附鳳」這個典故就是這樣來的。
我們要特別注意,透過中國遠古時的神話,證明我們中國文化的中心,始終把人的生命價值提高到兩個階段:一是作入世的聖人,人可以作到入世的聖人,這是入世最高的文化價值;然後由入世的成功,再「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成為出世的聖人。
這是我們中國文化的中心。
這段文章莊子已經把要點點出來了,「神化」。
不要忘記了,莊子首先講到「物化」:鯤魚化成大鵬鳥,由北極飛到南極,這裡面沒有什麼稀奇;是宇宙當然的道理,是一種自然法則。
宇宙間每一個生命,都有「神化」的功能,可惜我們自己的智能不夠,把這個功能喪失了。
莊子接著再談到,人這個生命的「神化」的修養,「神化」的功能。
莊子在下面一段文章要做結論了。
分類:諸子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