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南華
06.大宗師:善吾生 善吾死
善吾生 善吾死
俄而子來有病,喘喘然將死。
其妻子環而泣之。
子犁往問之,曰「叱!避!無憚化。」
倚其戶與之語曰:「偉哉造物,又將奚以汝為,將奚以汝適?以汝為鼠肝乎?以汝為蟲臂乎?」
子來曰:「父母於子,東西南北,唯命之從。
陰陽於人,不翅於父母。
彼近吾死而我不聽,我則悍矣。
彼何罪焉?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
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今之大冶鑄金,金踴躍曰:我必且為鏌琊。
大冶必以為不祥之金。
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為不祥之人。
今一以天地為大爐,以造化為大冶,惡乎往而不可哉?」
成然寐,遽然覺。
俄而子來有病,喘喘然將死。
其妻子環而泣之。
子犁往問之,曰:「叱!避!無憚化。」
過了一陣子來生病了,大概是肺積水、氣管炎之類的氣喘,這都是很嚴重的了,氣一停人就要死,他的老婆兒子圍著他哭。
子犁去了一看,就罵她們,「叱,你們統統給我走開!」生病也好,死也好,一切都是自然的變化,生病的時候就生病,當然並不是叫你不要吃藥,藥還是要吃的,沒有什麼恐怖的。
這就是莊子關於生病的哲學,三個字:「無憚化」,「憚」就是害怕,沒有害怕變化。
上面講的是生理變化的道理,我們人生病,不管是中醫也好,西醫也好,在醫理上有一個最大的原則,學醫的同學們更要注意,任何病痛只有三分,我們心裡加重了七分,變成了十分的病痛。
尤其是生病的人喜歡別人照顧,等於小孩子一樣,「小孩見到一娘一,無事哭三潮,無事都要哭一下的,人生病的時候,最喜歡人家來看他,來照顧他,「痛不痛啊?」
「痛得很。」
其實沒有那麼痛,都是心理作用,因為恐怖病,心理把病痛加重了。
恐怖病是下意識的心理作用,這個心理作用加上以後,使病的消除增加很多苦難。
所以在中醫西醫上,我們可以看見很多醫學事實,往往有人把藥吃錯了,病卻好了,因為信仰醫生信仰病,認為藥吃下去自己得救了,在醫學上有很多這樣的例子。
在美國,每一家都有很多藥的瓶子,他們非常喜歡藥,尤其是各種維他命多得很。
但據我所知道的資料,很多病是醫不好的,藥也治不好的,那麼醫生給病人吃的是什麼呢?是白糖,麵粉合起來的。
醫生告訴病人,你這病沒有辦法了,全世界只有這種藥勉強可以治,結果多半用這種藥來安一撫病人的心理,可是病人卻活得好好的,這就是心理病,所以科學文明越發達,一般人的心理病越嚴重。
要解除自己心理的這個一毛一病,就是莊子這三個字,「無憚化」,把生命看空一點,不需要那麼恐怖自己身一體一毛一病,那麼害怕自己的生死。
因此,子犁罵子來的家人,你們怕什麼?這是自然的變化。
倚其戶與之語曰:「偉哉造化!又將奚以汝為?將奚以汝適?以汝為鼠肝乎?以汝為蟲臂乎?」
子犁靠在房門講:好偉大的造化呀!不知道又要把你變成什麼樣子。
子來曰:「父母於子,東西南北,唯命之從。
陰陽於人,不翅於父母。
彼近吾死而我不聽,我則悍矣。
彼何罪焉?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
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宇宙萬有就是陰陽所變,它沒有翅膀沒有形象,卻變化無窮,這是我們的大父母,萬物的生命都是這個大父母所生。
如果這個宇宙的主宰它要我死,我也無法抗拒,只好聽它的。
如果我不聽命令,不順其自然而死,就是反抗,我為什麼要抗拒父母的命令?我們這個生命是它變出來的,必須要還之於它,它要你死也不是罪過,要你生也不是恩惠,它很自然地就是這樣一個規律。
下面有一個道理,我們做一個比較,過去佛教的哲學,對於人生四個階段:生、老、並死,非常看重,整個印度哲學也很看重這四個階段,並特別提出來,人如何解脫生老病死,因為創立了佛學的哲學系統,也創立了佛教的基本的宗教哲學。
中國上古文化也講過這四個階段。
我們如果推開宗教的外形,只拿文化一精一神來比較,中國上古的文化,對於生老病死,不像別的宗教看得那麼嚴重,認為沒有什麼,輕鬆得很。
莊子這一段話可以做一個代表,「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
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大塊」就是天地:「載我以形,」注意這個「載」字,像一個車子一樣,形體不是我,我也不是這個形體呦,形體等於一個車子、一個工具一樣,不過把我這個東西裝在裡面而已。
活著呢?「勞我以生」,活著忙忙碌碌,勞生。
老了就是退休安養,死了就是休息。
所以,真懂得這個生命,那麼才真懂得死亡,看生死是一樣的,生不足以喜,死不足以怕,這是很自然的階段。
但是所有的宗教哲學都只講到這裡,死了以後還有沒有呢?那麼又可以歸到佛學裡去了,道家只是沒有講的那麼明顯,還有再來的,就是輪迴。
輪迴就是重新回過來,又是生老病死,這個生命永遠是連綿不斷的。
這是生命的現象,在這個現象的後面有一個東西,有一個無比的功能,那就是各種宗教的,哲學的所定的第一個因素的各種名稱,叫它是道也好,叫它是什麼也好。
那麼莊子怎麼形容呢:
今之大冶鑄金,金踴躍曰:我必且為鏌琊。
大冶必以為不祥之金。
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為不祥之人。
今一以天地為大爐,以造化為大冶,惡乎往而不可哉?」
這個比喻很妙了。
譬如有一個大的鍋爐鍛煉黃金,當黃金進入鍋爐以後,高興得不得了,跳起來講:好,這次輪到我變成「莫邪」了。
莫邪」是一種寶劍,古代煉一把名劍,要把五金合起來煉的。
如果黃金像這麼一叫,工匠師一定認為這個黃金是妖怪,一定想辦法把這個黃金搞掉。
現在我們這個生命,「犯人之形」,變成一人了,可是我們人在作怪,認為自己「人耳!人耳!」是一個人,所以生命的主宰看我們人都是妖怪,是「不祥之人」,很不吉利,就像那塊黃金一樣。
本來我們就是人嘛,為什麼要自己宣傳自己呢?我們要知道,整個天地就是一個大化學的鍋爐,天地之間有一個能夠創造萬物的功能,這個名稱叫「造化」,它如同大工程師,要把我們變成什麼就是什麼,你不要自己對自己的生命矛盾彆扭。
生命在哪個環境都可以活著,但我們人在任何環境都不滿意,都很厭惡,等於黃金跳到鍋爐裡,自己叫起來了,這就是妖怪。
這個道理說明,我們對人生認不清楚。
所以我們要認清楚自己的生命,就是那麼變化活著的,沒有怨恨也沒有悲歡喜樂,很自然。
成然寐,遽然覺。
等於大工程師在化學鍋爐裡打造了一個東西,這個東西作成功了,就變成一人了,就是我們這個樣子。
「成然寐,」就是佛經裡講的「長夜漫漫」,生命已經裝在身一體裡,但我們在睡覺,這一一夜很長,算不定活了六十歲就睡了六十年。
等到有一天,生命離開身一體這個工具以後,回到大自然,那是夢醒的時候,非常舒服。
現在我們的生命寄存在身一體裡活著,這是倒霉的時候,是大睡眠的時候。
等到有一天夢醒了,就不受這個身一體拘束了。
《大宗師》這一篇的宗旨,就是莊子提出的「內聖外王」之道。
得道的樣子有一個模型的,在《大宗師》和前幾篇都講過了。
本篇有一個最重要的要點,有「聖人之才」而無「聖人之道」,有「聖人之道」而無「聖人之才」,都不能為「全才」。
因此,這幾段提到生死問題與「聖人之道」「聖人之才」的道理。
這中間有一個中心,人如果得了道,生命的功能比宇宙還要偉大,在《莊子》內七篇中,都是人如何解脫,順其自然變化,自然的法則、生命的法則是非要這樣變化的。
得了道的人,最然在自然變化裡面,可以超越了這個變化,不跟著這個變化走,自己能夠做宇宙之主,自己能夠主宰生命,使自己的生命昇華,這就叫做「真一人」。
「真一人」可以把天體上的太陽月亮拿在手裡,像兩個湯圓在玩的。
我們讀《莊子》,往往被他又優美又幽默又幽趣的文字騙住了,忘記了這個中心。
大凡一般研究《莊子》的,乃至喜歡《莊子》的,甚至各種註解,據我的經驗看來,只曉得解脫,而不知道解脫中間返回來,自己生命可以做主的。
像當年我在西南一帶有一個老友,現在連名字都想不起來了,他是四川人,中國文學很好,是老牌子英國留學生,有名的天文學家,如果現在活著有一百多歲了。
他不大懂西洋的天文,但對中國傳統的天文學非常有研究。
這七八十年來,真學天文的沒有幾個,一般都是走實用的科學的多。
那時,我們一聽學天文的,就是非常了不起。
他夜裡經常不睡得,穿很厚的皮袍,披很厚的披風,帶很厚的帽子,站在高樓頂上夜觀天象。
所以我們經常笑他,昨天夜裡又沒有睡覺啊?天下有什麼變化,他講得很準,比講預言還准,那是科學。
某一個星座怎麼變了,那這個世界將怎樣變亂了。
抗戰時我們問他,打仗還要打多少年?他掐指一算說,很長,總有十來年,八九年免不了的。
他掐指一算,不是子丑寅卯那些亂七八糟的,那是算數字。
他這個就像莊子講得子犁子來一流的人物,一般人看來怪裡怪氣的,我們同他太熟了,看起來很自然。
他走路眼睛都看天的,目中無人,就是非常傲慢,看人非常渺小,所以懶得看人。
因為他是學天文的,看地球看世界就同一個湯圓一樣,況且我們人還是湯圓裡的螞蟻,那時沒有一點意思的。
他的生活就在天文方面,我們叫它宇宙方面,他晚年最欣賞的是莊子,好像莊子的道就傳給他了那個味道。
這種人做朋友也很有味道,辦起事來是一塌糊塗,人情世故什麼都不懂。
他家裡也有錢,衣服也亂穿,有時我們說他衣服扣子扣錯了,他說你們怎麼不讀《莊子》,這個扣子哪個扣子,扣在哪裡都可以了,順其自然嘛。
他對莊子逍遙順其自然,解脫方面研究得很透了,但他忘記了一個東西,只曉得解脫,而不知道解脫中間返回來自己生命可以做主的。
我們特別提出來,研究《莊子》,研究道家之道,有一個主要一精一神—自己可以做主。
你看莊子在每一篇都講幾句,等於道家的密宗,秘密地講了幾句又不講了,只是塑造一個形態,得了道的「真一人」,是怎麼樣的一個人,接下去又是普通的說法,這是要特別注意的。
分類:諸子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