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南華
07.應帝王:地文之定屍居
地文之定——一屍一居
明日,列子與之見壺子。
出而謂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以旬數矣!吾見怪焉,見濕灰焉。」
第二天,列子就把這位第一的老師帶來見壺子。
他看了一眼,跑出去告訴列子:你的老師要死了,不管中醫西醫什麼偏方,都救不活了。
不到十天,保死無疑。
我看見他要死的人,看都不敢多看了,覺得很奇怪,怎麼一個死相「濕灰焉」。
地上的灰,已經很可憐了,還淋了水,變成死灰了,那還有活的呀?
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壺子。
壺子曰:「鄉吾示之以地文,萌乎不震不正,
列子還有良心,不管是第一老師第二老師,總歸叫過老師,所以回來很傷心,鼻涕眼淚一大堆,老師糟糕了,要給你辦喪事了。
壺子說你哭個什麼?不要害怕,剛才我給他看的是我的功夫,用天地人做一個符號,我的修養的境界是「地文」,所謂「地」是純陰的,不是陽的。
「萌乎不震不正。」
「萌乎」,現一點點東西給他看。
「不震」,沒有活動,死的。
「不正」,邪的。
正的東西是永遠在活動的。
要注意,從反面就看出來了,這是莊子的密宗喲。
所以你們打坐「不震」,你們不要認為身上抖動就是「震」,「震」是代表活的。
壺子說:他剛剛來我試他一下,我給他看另外一個面孔,用一個功夫,就是把氣停住,呼吸也閉住,身上的光芒收進去了,臉都變成死灰那個樣子了,背也駝起來了,那樣一個怪相。
壺子說我顯一個神通,他就看不懂了,你不是說他能知過去未來嗎?
郭象的這一段註解很一精一彩:「萌然不動,亦不自正,與枯木同其不華。
濕灰均於寂魄,此乃至人無感之時也。」
這是功夫,入定到「無感之時」這個境界,同外界所謂「內外隔絕」了。
「夫至人其動也天,其靜也地,其行也水流,其止也淵默。」
做事的時候如行雲流水。
「淵默之與水流,天行之與地,止其於不為,而自爾一也。
今季鹹見其一屍一居而坐忘,」季鹹看見壺子「一屍一居」,像一屍一體一樣坐在那裡,這是「坐忘」,人好像已經陽神出竅了,離開了身一體了。
「一屍一居」是一種定,不是每一種定都是這樣,這種定在道家叫「地文之定」,「地仙之定」。
「即謂之將死,睹其神動而天隨,因謂之有生,誠應不以心而理自玄符,與變化升降而以世為量,然後足為物主而順時無極,故非相者所測耳。」
因此,你看相是看不出來的。
「此《應帝王》之大意也。」
是殆見吾杜德機也。
「杜德機」是莊子自己造的一個名稱,一個名詞。
在莊子以前,其它的子書上沒有看到過,在後來中國文學上,「杜德機」這個名詞經常出現,很多古人寫的詩詞文章經常引用它。
現在把「杜德機」實在的情形向諸位解釋清楚。
所謂「杜」就是關門,「德」是一切活動的作用。
用這個機關把一切關閉了。
這個關閉的道理是什麼?實際上一個人修養的功夫,等於普通學佛修道的人,打坐到了氣住脈停這個程度。
譬如呼吸停止了,脈搏不跳了,血液都不流行了,這是生理上的功夫。
生理上的功夫不一定是得到禪定的人才做得到,有許多有專門練氣功、練武功、或者練瑜珈術,也可以做到,可是不能算是氣住脈停最高的境界,不能算是禪定的境界。
所謂禪定的境界,氣住脈停還是容易,思想念頭都關閉了,這個比氣住脈停還要困難。
我們曉得「杜德機」不止氣住脈停,思想完全關閉了,身一體上呼吸幾年來完全停止了,血脈也不流行了,摸一到手上,到處的脈搏都停止了,那麼這兩種身心配合起來,就是「杜德機」的境界。
嘗又與來。」
因此,壺子又吩咐列子,叫他又陪神巫來。
我們用普通的術語,或者拿小說的口吻來講,列子的老師壺子同那位神巫在鬥法。
機發於踵
明日,又與之見壺子。
出而謂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全然有生矣!吾見其杜權矣!」
第二天列子又陪神巫來見壺子。
他出來告訴列子說:很幸運,你的老師總算碰到我,這個病好了,這條命有救了,今天我看有生機了。
他說這是我的功勞,因為你的老師看了我一下,等於現在人講的,我的加被,我的感應,或我念個咒,所以把它弄好了。
這種都是有功歸之於自己的辦法。
「吾見其杜權矣。」
「杜」就是關閉關起來,我們讀古書,常常讀到「杜門謝客」,就是關起門來不見客人。
「杜權」同「杜德機」不一樣。
他說我現在瞭解了,上一次看到你的老師快要死了,完全關閉了,那是暫時的,現在還有一線生機可以救了。
列子入,以告壺子。
壺子曰:「鄉吾示之以天壤,名實不入,而機發於踵。
是殆見吾善者機也。
嘗又與來。」
列子聽了以後很高興,回來向老師壺子報告。
「鄉」通向,就是白話裡的剛才。
後來中國文化許多的古書上,這兩個字常常通用。
壺子說:我剛剛給他看的境界是「天壤」,就是陽氣上升向高空走的境界。
我們要注意,這都是修養的三部功夫,莊子那麼明白地講,同我們學佛學禪定有很大關係的。
前面講的「杜德機」是「地文」之學,完全進入陰的境界,定下去什麼都沒有。
換一句說,我們普通人修道,很嚮往這個入定,其實真正的入定,拿中國文化的道理講,正是陰境界,關閉的境界。
所以修道成功,拿道家觀念來講,要純陽之體,要純陽的境界。
純陽的境界不是關閉的, 是開發的。
等於佛家講的大圓鏡智佛光普照那個道理。
但是要真正陽氣的發起,必須要經過陰境界才能發起,陰極才能陽生,所謂靜到極點才生起動,那個動不是大動,是靜中之動,是自動,這個自動就是昇華的境界。
那麼莊子在這裡,也等於把實際情形顯露給我們了。
莊子說到了這個境界是「名實不入」,「名」代表一切外在的現象,「實」代表我們認為的一切真實的環境。
換句話說,到了這個境界,內外不是隔絕,外面的一切境界影響,雖然過來,此心自然不動念,不是有意的控制它,是自然的。
我們普通的人,要修到把念頭控制來「不動心」,已經非常難,即使做到了,也是「地文」的境界,陰的境界。
那對道的修養,還沒有影子呢,還只是初步摸一著而已。
到了「天壤」的境界,陰極陽生,就是「名實不入」。
如果我們再加兩個字,就是「名實不入於中」,這個「中」,不是心藏不是腦子,這個「中」是個一抽一象的,等於是本體自一性一的。
「而機發於踵。」
這個時候的「機」,也包括了氣,氣不完全是「機」,就是我們現在講的修氣脈。
普通學佛學道的很注重這個修氣脈。
氣是氣,但是要注意不是修鼻子呼吸之氣,鼻子呼吸之氣是氣的最初步,;因為這個氣沒有什麼可修的,所以拚命煉氣功的人要特別注意,因為這個氣是往來的,生滅的。
這個氣一下進來一下出去,你想辦法盡力把它控制住,讓它停留下來,你功夫再高,也不過多停留一陣的時間,它還是一來一去。
所以認為呼吸之氣,就是生命之氣,完全錯了。
因為這個氣有生有滅,有來有往。
所以修身就是一生一滅中間那個生命本能,那個作用叫作氣。
原理上是如此,也是事實,大家自己去體會。
至於修脈呢,比氣又進一步了。
脈不是血管,也離不開每一個微血管神經,微血管神經還是初步的。
真正的脈還不是微血管神經,是我們這個生命同宇宙之間交流的交能的,可以說是無形無相的。
可是有這麼一個作用,這只有拿自己本身做實驗。
修養到達那個境界,功夫到達那個時候,自然會知道。
所以修氣修脈修成功了,就是莊子講的這個「機」了。
這個機關的機,就有把握了。
「而機發於踵」,所以氣脈的道理都是從腳底心發動的。
這一點我們常常強調,非常重要。
莊子在《大宗師》中都提到,「真一人之息以踵,眾人之息以喉。」
普通人的呼吸是到肺部,在喉部,就是剛才講的呼吸往來,普通人尖到若干時間一定要死掉的。
「真一人」,得道的人,他們每一呼吸都到達腳後跟腳底心的,這就是「機發於踵」。
所以我們的腳後跟腳底心是非常重要的。
尤其是腳底心,古人有一句至理名言:「烼從腳底生」,這個「一精一「不是一精一蟲一卵一藏那個一精一,如果講一精一蟲從腳生,那你腳後跟出一毛一病了,有細菌了,那你完全搞錯了。
這個「一精一」是一精一神的一精一,就是生命的本來。
「是殆見吾善者機矣。」
「善」是代表陽,所以我們中國講修養「為善最樂」,那不是理論,是一人實際的事。
人真正做了善事,會非常快樂。
快樂不是高興,高興還不算快樂。
因為「善」的思想代表陽,所以做善事,是陽機發動,陽氣就充滿,生機就充滿。
做壞事,憂愁苦怒代表陰,所以人在憂愁苦怒之中,或做惡事做得越多,陰氣越來越重。
普通一個看相的也看得出來。
壺子說:他總算看到我陽機的發動,看到我好的一面了。
因此他又告訴列子,「嘗又與來」,你再叫他來。
分類:諸子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