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南華
06.大宗師:古之真人
古之真一人
且有真一人而後有真知。
何謂真一人?古之真一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謨士。
莊子提出,人得了道就是真一人。
真一人有「真知」,那是真智能。
下面莊子又把我們帶入一個神話境界,但卻是真的,把人的生命價值說的很清楚。
什麼叫真一人呢?三點:「不逆寡,」就是順其自然,一切不貪求。
人通常有一個心理,從小孩開始,分糖也好,吃一奶一也好,都貪多。
真正得了道的人,「不逆寡」,「逆」通迎,「寡」就是少,少就少一點,就像剛才講的鄉下佬太婆,如果你問她:「你怎麼分得這麼少?怎麼只有這麼一點點?」
「命嘛!我的命嘛!少就少吃吧,無所謂!」
什麼叫「不雄成」?「熊」是英雄,自己覺得了不起:「你看,我比你行吧!所以我就了不起,我就成功。」
這是機械心理,用心打主意。
得道的人不覺得自己了不起,一切的成功都是自然,他沒有覺得成功與失敗,命嘛,無所謂,就這個樣子。
「不謨士。」
「謨」就是謀,打主意。
我們所有的人都打主意,想辦法賺錢,想辦法找門路,乃至想辦法學道,想辦法拜佛,多拜一下我的罪業就少一點,我向上帝禱告一下罪就沒有了。
都在那裡打主意,都在做生意的思想,都是自己欺騙自己。
這三點是人生心理狀況最嚴重的地方。
做到了真一人,這三點都沒有,人會打主意,真一人不打主意;人會覺得自己了不起,真一人不覺得了不起;人會貪多無德,不好的地方不住,錢少了不幹,或者你看不起我,我就生氣,這些都是「逆寡」,真一人「不逆寡」,這三句話,用現代心理學發揮起來就是三本大著了。
古代就只有三點,很簡單。
若然者,過而弗悔,當而不自得也。
「若然者」,如此的真一人,他沒有過錯,縱然有過錯也是無心的。
「過而弗悔」還有這個觀念,就是過去了就過去了,沒有後悔沒有追戀。
人一大半的煩惱,就是追悔過去,夢想將來。
光在那裡煩惱生氣,不能把握現在。
生命只有現在,沒有過去。
過去已經過去了,未來還沒有來,你去想它幹什麼?譬如說現在怎麼樣?現在就在這裡看書,很簡單!心中就沒有煩惱,所以「過而弗悔」。
「當而不自得也」也有兩個觀念,做人做的很恰當,並沒有覺得你看我做的很好。
「噹」就是現在,現在也沒有覺得有什麼了不起。
第二個觀念,在現在的時候,過去不追,未來不妄想,「不自得也」,也不想把現在抓住,現在永遠都抓不住地。
這就是《金剛經》上講的:「過去新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
所以真一人沒有過去、現在、未來,已經沒有時間觀念了。
我們的心理狀況都在三段裡聚會,追想從前,遐想未來,現在把握住不放,生怕他飛掉,其實你越抓得緊它飛得越快,絕對是把握不住的。
若然者,登高不栗,入火不濡,入火不熱。
是知之能登假於道也若此。
真一人修養到這個程度,爬高沒有「恐懼症」,不止爬高沒有恐懼症阿,你把他放下千萬丈懸崖,他也沒有覺得掉下去,他沒有高低的概念。
到了水裡也淹不死。
入火也不覺得熱,燒不了他。
生命功能修養到這個境界,就是真一人。
這些道理講起來理論很難,不過我知道我的太老師真有這個本事。
太老師是學禪的,人到了最後,什麼都無所謂,笑一笑。
我的老師告訴我一件真實的事,這事距今有八九十年了,有個法國神父來同太老師談道,法國神父帶了一瓶毒一藥,等於殺蟲劑之類的,人喝了會死的。
太老師說:這東西哪裡會人喝了就死,我看同茶水差不多嘛。
法國神父說:先生你不要開玩笑,這東西吃了真會死人的。
太老師說:那我喝給你看。
就喝下去了,一點事都沒有。
太老師是廣西人,後來一直住在四川,有一次太老師夜裡從成都回新都的家,出城要經過北門的泗馬橋。
就是司馬相如講的「不坐泗馬高駒,誓不過此橋」的那個駟馬橋。
太老師夜裡回家,一手拿念珠一邊走路,也不知他念佛不念佛,結果在河裡走了一一夜。
早上有人在船上,看見有一個人的頭在水裡轉,連忙把太老師弄起來,問「老先生怎麼在這裡?」
「我回家」,「你怎麼在水裡?」
「我在走路。」
太老師入水,一切都忘掉了。
「是知之能等假於道也若此。」
「假」通遐。
他的心境界已經達到了無量無邊,大而無外,小耳無內,他把身一體已經忘記了,一切知覺感覺,已經同他毫不相干了,這就是真一人。
這是莊子描寫由心理轉化到這個境界,這是要實證的。
古之真一人,其寢不寐,其覺不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
真一人之息以踵,眾人之息以喉。
得道的真一人夜睡無夢,睡了就睡了,醒了就醒了。
醒來呢?也不做夢。
我們一般人睡覺,眼睛閉著有一個境界叫夢。
我們現在認為醒了,也在做夢,白天在張著眼睛在做夢。
白天的夢有悲歡喜樂,夜裡的夢也有悲歡喜樂。
真一人「其寢不夢,其覺不憂」,白天夜裡都無夢,就那麼坦然。
「其食不甘」,真一人吃東西真無所謂,吃什麼都可以,沒有覺得這個是苦的,那個是甜的,沒有食慾,吃一點點飽了就行了,食慾沒有了。
這個食慾很嚴重阿!還有食慾的存在,氣脈是不會通的。
「其息深深。」
這個「深深」,不要搞錯了,不是深到丹田。
不要認為小腹下面是丹田,那是大腸裝的大便小一便,你把那裡守著幹什麼?搞久了之後,不是大便秘結就是血崩。
為什麼在小肚子上搞?這也不是在小肚子上,小肚子在豬肉攤上買一個很便宜阿。
這個「深深」,是深到無底,不是在身一體上搞得,當然身一體有感覺。
莊子前面也講過,真一人呼吸每一次來,都到達腳底心腳趾頭,這是自然的。
「真一人之息以踵,眾人之息以喉。」
「息」不是鼻子的呼吸,鼻子一來一往呼吸,在一呼一吸中間,有一段很短的時間,普通人很短,有定力的人一點,好像沒有呼吸,停止了呼吸,那才是真「息」,那是呼吸的功能,最初的能。
真一人不靠鼻子的呼吸,他自然的呼吸,在呼吸往來間,那個保留的元氣,那股「息」,每一次都到達腳底下。
普通人呼吸是靠肺部的。
這些是描寫一真一人的外表。
這樣的人,慢慢地有資格做「大宗師」了。
即使修養到達這個境界,還不完全夠做「大宗師」的。
那個中國道家,後世就把這樣的人叫做仙。
仙分神仙、天仙、地仙、人仙、鬼仙五等,如薛道光注《悟真篇》所云:「仙遊數等,陰神至靈而無形者,鬼仙也。
處世無疾而壽者,人仙也。
飛空走霧,不餓不渴,寒暑不侵,與道合真,步日月無影,入金石無礙,變化無窮,隱顯莫測,或老或少,至聖如神,鬼神莫能知, XX莫能測者,天仙也。」
陰真君曰:若能絕嗜欲,修胎息,存神入定,脫轂投胎,托陰陽化生而不壞者,可為下品鬼仙也。
若受三甲符篆、正一盟威、上清三洞妙法及劍術一屍一解之法而對得道者,皆為「南宮」列仙。
在諸洞府修真得道,乃中品仙也。
若修金丹大藥成道,或脫轂或沖舉者,乃無上九極上品也。
鬼仙,死了以後一精一靈不散,最低級。
人仙,人中之仙,有定力,心境很開闊。
人如果修養到「真一人之息以踵」,達到「晝夜長明,夜睡無夢,心存日月」,就是地仙之份。
所以道書上描寫中國有些老祖宗得了道,到了八九十歲還「行及奔馬」,因為他身一體輕靈,看他走路好像沒有舉步似的,但始終與飛奔的馬並排,這也是地仙之份。
其次依次是天仙,大羅金仙。
大羅金仙師佛家講的大阿羅漢境界。
屈服者,其嗌言若哇。
其耆欲深者,其天機淺。
「屈服者」,一個心中有煩惱,我們每一個人活著都很屈服,也就是活得很窩囊很委屈,為什麼?因為心裡都有股煩惱壓在裡面,無法給人家講。
「嗌言若哇」,有時候講話,像我們去找人求人,尤其向別人借錢時:「不好意思,嗯,嗯。
。
。」
講了半天,而正是嗯不出來。
瞭解的人就說:「要多少錢你講嘛,我拿給你,不要囉嗦了。」
所以我們人活在世上,講話都沒有痛快過。
如果是兒子向父母要錢,都很自然,那是睡著要;太太向先生要錢,那是站著要;父母老了向兒女要錢,那就要跪著要,那就是「其嗌言若哇」,都很可憐!所以人生都要屈服。
「其耆欲深者,其天機淺。」
這是名言。
物質文明越發達,人在世間的知識越多,本事越大,欲一望就越大,但是,「其天機淺」,越來越違反自然,離道就越來越遠了。
古之真一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悠然而往,悠然而來而已矣。
「說」通悅。
上古得道的人,他沒有覺得活得很痛快,也沒有討厭死。
死也無所謂,活者也無所謂,這兩樣他看成一樣。
所以上古真一人生死不存在於心中,就已經把生死的問題了了。
為什麼呢?我們的老祖宗,也不用去打坐作功夫了生死。
如大禹王九講過:「生者寄也,死者歸也。」
,活者是住旅館,在這裡玩玩,死了就回家休息。
孔子在《易經。
系辭》中也講到:「通乎晝夜之道而知」,明白了白天黑夜的道理,就知道了生死。
我們的生命就同夜荷花相似,只是相反,夜荷花是夜裡開放白天收攏來,我們的生命是白天開放夜裡睡覺。
所以生死不過如此。
上古得道的真一人,「其出」,生命的用,「不欣」,沒有高興生命的用,當堯舜禹也沒有什麼高興,當周公也沒有什麼了不起,什麼留名萬古,封侯拜相,乃至為帝王,有所成就,也沒有什麼了不起。
「其入不距;」也沒有覺得「唉呀,我同外界有距離了。」
「我的知名度不夠了,他看到我都不同我打招呼了。」
真一人都沒有這些感覺,你恭維他也好,罵他也好,與他沒有關係。
「悠然而往,悠然而來」,生命活者很舒服,很悠然,如此而已。
就是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種味道。
我們年青時讀書很調皮,我有個同學與我坐在一起,他讀到這裡告訴我:「嘿,我才發現陶淵明是斜眼,不信?你看他的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他看的方向不對,一定是斜眼睛。」
好調皮,可是也好聰明!這個同學這麼一講,另一個同學說:「你搞錯了,陶淵明不是斜眼睛,是歪脖子。」
這些同學都很調皮,小太保一個,當然,我也是其中之一。
人生「悠然而來,悠然而往。」
生命活著就活著,也沒有什麼厭惡,也沒有什麼煩惱,過一天算一天,到死的時候很自然就走了,那多好!像很多人臨死的時候,又上氧氣又翻來覆去地心有不甘,何必那麼痛苦呢?那麼痛苦,不幹!所以我常說,像我們,多活一天,還是利息,賺來的,算不定晚上這個鞋子衣服一脫,明天早上就不屬於你的了,屬於哪個地攤檔鋪阿,再不然就屬於哪個垃圾桶啦,哪都不知道。
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受而喜之,忘而復之;是之謂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
是之謂真一人。
這就是人生活著的價值。
一切的座位,也不追究它最初的動機怎麼樣。
譬如,「這傢伙找我不知打什麼主意?」
你管他打什麼主意,他來找你就是主意。
你有的就給他嘛,很簡單。
或者,「不知道他來是什麼意思?」
他來就是意思嘛。
一切的座位,也不要追求結果是什麼。
人如果忘記了無始無終時空觀念,只對現有的生命,悠然而受之。
天冷了就穿衣服,天熱了就脫一衣服,「受而喜之」,如果人真修養到這個境界,就把整個人生看成一個「遊戲三昧」了,「忘了復之;」「復」就是恢復,我們忘掉了生命中的什麼?我們把一個嬰兒抱在手上,你罵他兩句,算不定他笑了,他以為你逗他笑。
可惜,我們當嬰兒那本有的境界,長大後被後台的情識污染了。
如果忘掉了後天的情識,去掉了後天的污染,就恢復到嬰兒哪個無所為的境界了。
「是之謂不以心捐道,」這就叫不用心去求道。
為什麼用「捐」呢?「捐」就是減少。
我們打坐求空,空是一個方法,是叫你減掉。
教你念佛唸咒子,那是加法。
佛法叫你「不增不減」,不要去加,也不要去減。
但普通人都是「以心捐道」,以減法來。
你有心去空,認為這是修道,不對了,有心修道不是道,「捐道」不對。
「不以人助天。」
不以人為的方法去幫助自己的天機自然,所以要讓其自然。
自然在哪裡?莊子告訴我們,就是現在,只有當下一個。
後來禪宗把它濃縮了:「當下即是」,就是只有現在。
生命就在現在這一下,當下即是,這樣就是真一人。
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顙 ;淒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時,與物有宜而莫知其極。
一個人修養到這一步,「其心志,」他的心中沒有煩惱沒有妄想,一精一神專一。
「其容寂」,你看他外表的容貌,好像很安靜,內心的修養慢慢地影響他的外表,很清靜,就是我們講神仙菩薩那個樣子。
「其顙 ;」他的額頭髮亮,有光,很充滿。
那這樣的人,你說那不是像一個木頭人馬?他有沒有情感變化呢?他有情感變化。
「淒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時,」換句話說,就是《論語》上描述孔子「望之儼然,即之也溫」,看起來很莊嚴很威嚴,但同他一接觸一交談,好像如坐春風中,很舒服很溫和。
他情感的變化,不是喜怒無常,是很有常規,同春夏秋冬一樣,反映得很自然,也就是很近人情。
一個有道的人,其內外行為都很近人情,不是不近人情的。
如果一個修道的人怪裡怪氣,那已經是神經了,不是修道。
修道的人非常平凡,很近人情。
「與物有宜而莫知其極」,他在世上處於萬物之間,非常恰當相宜,但你研究不出來他用什麼方法。
他作人處事相當高明,恰如其分,恰到其所。
這是真一人的境界。
「大宗師」以我們的觀念來講,先要有出世的成就,也就是普通觀念的得道了。
上一次講過了「內聖」,得道的人的功夫、境界,「內聖」以後才能「外王」,並不是說得了道德人同外界沒有關係。
只有真正得道了,才是聖人,才夠得上「大宗師」,然後才如何入世去行用世之道。
用世同莊子的《外篇》《雜篇》有很大關係。
《莊子》這本書代表了道家的思想,普通稱為老莊,又稱黃老之道,包括了兵家、法家等,乃至諸子百家的淵源都出自黃老。
在黃老的立場看,儒家也出自黃老。
這個「老」不單指老子《道德經》,它包括了中國文化全部的「道」。
事實上,在中國歷史上天下大亂的時代,撥亂反正都全靠道家,在治平之時才是儒家。
一般學者研究認為,孔孟之道是秦漢以後被帝王們所利用,作為統治的一種的權術。
表面上看這些學者們的講話,有一種過分的要求。
事實上,秦漢以後的儒家,唯一的辦法,謀生的本事就是做官。
這個做官影響了中國三千年的教育,這三千年的教育是非常有問題的教育。
這種教育形成了一個民族觀念:首先是重男輕女,因此每一個人希望生一個兒子,然後再「望子成龍」,有什麼辦法可以「望子成龍」呢?唯一的方法:「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讀書可以做官,做官可以發財,這
是連帶著一串的觀念來的。
在座諸位,包括我們在內,思想裡儘管有終君一愛一國等大帽子大口號,事實上歸根結底,最初開始讀書還是想做官,陞官發財。
儒家是如此。
在歷史上真正不同的人物是道家,道家並不一定就是打坐修道,它包括了中國文化天文地理等。
這些道家撥亂反正用的許多東西是什麼呢?一部影響最大的書就是《莊子》,大家平時都忽視了這一點。
後來所謂謀國之道,乃至軍事思想謀略思想等,都出於《莊子》,下面就是莊子講的外用之學,他首先以軍事哲學作基矗
分類:諸子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