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南華
06.大宗師:莊子的寓言
莊子的寓言
夫藏舟於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
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
藏小大有宜,猶有所遁。
若夫藏天下於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恆物之大情也。
特犯人之形而猶喜之。
若人之形者,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其為樂可勝計耶?故聖人將游於物質所不得遁而皆存。
善妖善老,善始善終,人猶效之,又況萬物之所繫,而一化之所待乎!
下面莊子就提出一個在中國文學中慣用的最好的比喻。
比喻本身在莊子來說,不叫比喻叫寓言。
寓言這個「寓」字,是莊子先提出來的,距離現在有兩千多年。
但到了滿清末年,外國文化一進來,那些神怪的小說如《伊索寓言》也進來了,後世青年的同學們,因為兒童時候就讀過《伊索寓言》,這是西方神話,神話都是亂想編出來的,像科學小說一樣憑幻想寫的,所以認為語言那都是謊話,亂扯。
結果看了《莊子》,莊子自己說他所說的話都是寓言,那麼《莊子》就是放狗屁亂說嘛!這都是觀念上的錯誤。
我們要注意,這只是當時我們把西方的神話翻譯過來,借用了《莊子》中寓言這個名稱。
那麼,莊子所說的寓言又是什麼寓言?我們要瞭解,「寓」者「寄寓」也。
所以莊子說他講的話是「寓言」,意思就是說「我所講的話,是打丫頭罵小一姐的話」,這就是寓言。
有時人類的語言,沒有辦法直接表達自己的思想,我們仔細研究,在與人談話時,直接講,對方反而不懂,改為將一段笑話,說不一個故事,不等到說完,對方哈哈大笑,他就懂了。
這是人與人之間,溝通思想意見,最好的辦法。
所以印度的因明邏輯有用「喻」這種辦法,我們遇到很難表達的思想時,最好的辦法是用笑話,用故事。
喻是有意義的,不是沒有意義的。
所以《莊子》裡處處用比喻說明道理。
夫藏舟於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
然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
「藏」字,只能借用一個名稱來講,就是佛學所說的執著,抓得很牢。
一個人對生命之中的一切,都想把握的很牢,其實永遠都不會給你把握的。
所以要想把握很牢,就是「藏舟於壑,藏山於澤」,把船藏在山谷裡面,把山藏在海洋裡面。
「澤」代表海洋。
以我們人的觀念,那真是牢固得不得了,「謂之固矣。」
但是,人卻不知道,你認為藏的很好,有一個人力氣很大,半夜三更不知不覺地把山和太平洋都背走了,你看,莊子早就知道地球在轉動。
地球是圓的會轉動,人們以為是近代科學知識,其實中國上古早已知之,知識我們不詳察而已。
又有人根據中國若干書籍上說的「天圓地方」,便一口咬定古人的觀念認為地球是方的。
這種不明究竟人云亦云的說法,非常錯誤。
孔子的弟子曾子,就曾講過地是圓的,不是方的,而且一直在旋轉,所謂「天道左旋,地道右旋」的觀念,早已由來悠久。
「地方」不是指地球是方塊的,是說地有方位。
我們看舊書,不要自己把自己文化搞錯了。
山和海夜裡有人背它,但一般人不懂得,以為自己坐在地球上很穩當,實際上地球在轉動,這個知識是現代科學常識。
這一段郭象的註解非常有意義,非常好:「夫無力之力莫大於變化者也,故乃揭天地以趨新,負山嶽以捨故,故不暫停,忽已涉新,則天地萬物,無時而不移也。
世皆新矣,而目以為故舟;日易矣,而視之若舊山;日更矣,而視之若前。
今交一臂而失之,皆在冥中去矣。
故向者之我,非復今我也,我與今俱往,豈守故哉。
而世莫之覺,謂今之所遇可系而在,豈不昧哉!"
這個宇宙間天地間,最有力量的是什麼?在宗教家是上帝,神佛,中國文化不講這一套,中國文化把上帝神佛都用一個名稱——造化,也叫變化,這是物理一性一的,沒有宗教的外衣。
後來,也用於八字算命,哎呀,我的命不好,也是造化不好。
造化就是生命的主宰。
這個宇宙的功能,看起來沒有力量,但對一切萬物一切生命,有主宰的作用。
宇宙間的萬事萬物,實際上隨時在向前走,每一天都不同,隨時都是新的,所謂「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這個不同,在中國文化的《易經》中,叫變化,在佛就叫無常。
只是我們人的知識不夠,認識不夠。
眼睛裡的台北,今天跟昨天一樣,其實,今天的台北不是昨天的台北,明天的台北又不是今天的台北,隨時在變的。
所以我們要瞭解,昨天活著的我不是今天活著的我,今天活著的我不是明天活著的我,認為我今天的生命和時間永遠守在那裡不動,或者永遠把今天的成就看得牢牢的,道理看不通,那就對道永遠不瞭解。
這就是郭象的註解,後來註解沒有超過他的,比《莊子》又要容易懂一點,因為離我們更近了。
藏大小有宜,猶有所遁。
若夫藏天下於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恆物之大情也。
我們要藏大的和小的東西,「有宜」,都想藏在恰當的地方,天下事真藏的好嗎?真被人把握的牢嗎?不可能,「猶有所遁」,越藏得好越把握的好,越逃走了。
我昨天還對一個朋友說,你一愛一自己的小孩一愛一的要命,但越一愛一越糟糕,一愛一的教育要有方法,一愛一得太過了就被你害了,你越一愛一得牢越跑得快。
天下事都是如此,真想藏,那要怎麼藏呢?就藏在本位上,把天下藏在天下,一點問題都沒有;這一杯水藏在海裡,藏得最好,這是自然的道理。
所以人一切歸之於自然,歸還到本位去,應該如何便如何。
你如果用私心,用個人的小觀念,想把它抓得很牢,你越抓越跑了,就不對了。
我們因為不知道宇宙這個造化隨時在變,不知道這個道,卻永遠想抓得牢牢的,所以我們想永遠年輕,未來的錢想永遠保有。
我的經濟思想不同,我經常告訴年輕同學,這個月發了財賺了五十萬,在口袋裡馬?「沒有,在銀行裡。」
我說那不叫賺。
如果放在銀行,我有經驗,我年青時,家裡的錢都放在銀行,北洋政一府被北伐戰爭打垮了,銀行沒有了,錢也沒有了,所以銀行也靠不祝我認為把錢放到口袋裡都不算我的,算不定等一下掉了,或被扒手摸走了,身上放了錢出門還要摸一摸,告訴扒手我這裡有錢,反正很麻煩。
要什麼時候才叫賺錢呢?我的原則是,錢用完了,總算我用過了,那才是真的賺了。
所以你藏得那麼之深,之牢,認為這回我放好了,不知道會變去的。
鈔票我用完了,就是我剛才的原則,我用完了就是空了,空了還怎麼變?
莊子這類文章,在中國一二千年詩詞歌賦文章上,各方面都經常用到,當然古人寫文章,不會一句一句統統地用上去,那就叫「文抄公」了,不過寫文章的人,「千古文章一大抄」,只是抄的技術高明與否。
如這一段,凡是遇上「藏山」「所藏」等幾個字,就把《莊子》這段一精一神拿出來了。
特犯人之形而猶喜之。
若人之形者,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其為樂可勝機邪?
這個地方就是一個大問題了,這是道家的思想。
我們人最高興是有了這個生命,所謂生命就是有這個肉一體,這是錯誤的認識。
生命不是肉一體,肉一體是一個機械,我們生命的能,通過這個肉一體用一用。
「犯人之形」,我們人犯了錯誤,才得到這個人形。
結果為了幾十斤肉,幾百根骨頭,一天到晚忙死了, 對自己的形體一愛一護的不得了。
其實像人一體這麼一個生命,在宇宙變化裡,是千千萬萬變化裡的一種而已,沒有什麼可貴。
人的漂亮不及玫瑰花,香味不及蘭花,笨不像豬,聰明不像猴子,人同猴子、豬、花等都是變化裡的一種。
但生命的根本,宇宙裡的道,它生生不已,變化萬有,無窮無盡,永遠變不完。
所以,我們人如果認識了自己的真生命,「其為樂可勝計邪?」
真得了道,那是無比的快樂,那就是叫極樂世界了。
故聖人將游於物質所不得遁而皆存。
善妖善老,善始善終,人猶效之,又況萬物之所繫,而一化之所待乎!
真正得道的人,不一定認這個肉一體,他要得生命的真體,得了真體才能「游於物之所不得遁」,才能同萬化並存,永遠不死,才是真能了道。
郭象的註解:「夫聖人游於變化之途,放於日新之流,萬物變化亦與之萬化,化者無極亦與之無極,誰得遁之哉。
夫於生畏凶而於死為存,於死為存則何時而非存哉。」
得道的人,遊戲人間,任運自然,一天天只管明天不管今天,這個生命萬古常新的,它跟著宇宙天地的自然而變去,不勉強不抗拒,過去了的不想拿回來,未來的也不抗拒它,自然而來,自然而去。
得了道的人,他看見我們這個生命活著是可憐的,是失敗的,所以莊子講是「犯人之刑」,犯了罪,才有人這個身一體。
所以得了道的人,才會懂得自己的生命,「夭」就是短命,活得長活得短,怎樣生來開始,怎樣死了走,都無所謂,這是天地自然之理,這個道的根本,形而上的道體,是「萬物之所繫」,萬物都靠這個道這個能,變化出來。
「一化」就是萬物的萬種變化,最後的功能就是一個,這一個就是道,那這個道怎麼修法呢?
分類:諸子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