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南華
05.德充符:顛倒眾生
顛倒眾生
闉跂支離無脣說衛靈公,靈公說之,而視全人:其脰肩肩。
甕甖大癭說齊桓公,桓公說之,而視全人:其脰肩肩。
故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
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謂誠忘。
故聖人有所游,而知為孽,約為膠,德為接,工為商。
聖人不謀,惡用知?不斫,惡用膠?無喪,惡用德?不貨,惡用商?四者,天鬻也。
天鬻者,天食也。
既受食於天,又惡用人!
有人之形,無人之情。
有人之形,故群於人;無人之情,故是非不得於身。
眇乎小哉,所以屬於人也;謷乎大哉,獨成其天。
惠子謂莊子曰:「人故無情乎?」
莊子曰:「然。」
惠子曰:「人而無情,何以謂之人?」
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惡得不謂之人?」
惠子曰:「既謂之人,惡得無情?」
莊子曰:「是非吾所謂情也。
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
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
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無以好惡內傷其身。
今子外乎子之神,勞乎子之一精一,倚樹而吟,據槁梧而瞑。
天選子之形,子以堅白鳴。」
闉跂支離無脣說衛靈公,靈公說之,而視全人:其脰肩肩。
甕甖大癭說齊桓公,桓公說之,而視全人:其脰肩肩。
「闉跂」和「支離」都是外號。
「闉跂」是指人長得很小很矮,兩腳踮起來腳跟不著地的,用腳趾頭走路;「支離」是身一體或者左手長右手短,或右手長左手短,反正腰不像腰,胸口不像胸口,怪裡怪氣的樣子;「無脤」,嘴巴看不見嘴唇的。
但衛靈公一見就非常喜歡他,因為見了這麼一個人喜歡。
再看見正常人,就覺得沒有一個可一愛一的。
「甕罌大癭」也是一個外號,是一個怪人,脖子甲狀腺很大,像水缸一樣,肚子非常大,但齊桓公喜歡他,看一般人好難看,怎麼有一個肩膀有個脖子?越看越難看。
我們看郭象的註解:「偏情一往,則丑者更好,而好者更醜也。」
人只要感情有了偏見,主觀就形成了。
雖然人很醜,還是覺得很好,越看越漂亮;如果對人的偏見一來,或意見不和,就算長得最漂亮,越看越討厭。
當兩人感情好時,越看對方越漂亮,你罵他侮辱他,他認為這才對我好;當感情有了偏見時,你對他好死了,他覺得你想害他。
大概男一女、夫婦、朋友之間都有這個經驗。
故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
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謂誠忘。
一個人有道德,從外形上不一定看得出來,在道德有所長時,欣賞他的道德學問時,就忘記了他外形好看不好看。
所以,一般人應該忘記的不忘,而不該忘記的卻忘記了,「此謂誠忘。」
一般人認為這是聰明,但莊子認為是大糊塗。
佛學對這幾句話有一個相同的觀念:「顛倒」。
一般人常常很顛倒,一件事我們認為是真理,或者認為是錯誤,不一定正確。
世界上的真理在哪裡呢?很難講。
哲學家、宗教家、科學家三家的人都在找真理,到現在都還沒有確定下來。
南北朝時鳩摩羅什法師的弟子僧肇,他的著作《肇論》,對中國哲學,中國文化影響相當大。
但僧肇活了三十一、二歲就死了,他太聰明了,文章太好了。
《肇論》的文字之美,是很超越的。
我們知道,僧肇的文章是學《莊子》的,實際上他的文章真正學的是郭象,倒是郭象的文章才是真正學的《莊子》。
歷史上有幾個大文豪,如宋朝的蘇東坡,清代的金聖歎,都是學莊子學郭象的文章。
這裡我們再看郭象的註解:「生則一愛一之,死則棄之。
故德者,世之所不忘也;形者,理之所不存也。
故夫忘形者非忘也,不忘形而忘德者,乃誠忘也。」
一個人活著非常可一愛一,死時就拋棄之。
但道德是世人所不應該忘記的,如我們一聽某人道德好,就覺得某人一定好,但人都覺得道德好,人真一愛一好道德嗎?不一愛一好,都被外形所騙,不知外形都是假的。
我們也知道外形是假的,個個知道,個個都被外形騙了,被現象騙了。
所以一個人真正的修養,忘記了外在一切現象,透過現象看見後面那個真的東西,但一般人都知道這個道理,卻做不到。
所以「忘形者非忘也,」忘掉了現象,不是真忘,相反的,「不忘形而忘德者,」一般人都被現象騙了,真正的道德,雖然知道重要,還是丟一了,這是「誠忘」。
郭象的註解有許多好東西,雖然只看到一二句,你透徹把它瞭解以後,對於人生作人做事,應用無窮。
所以特別提出來,請大家注意。
故聖人有所游,而知為孽,約為膠,德為接,工為商。
這是發揮所謂老子的觀念,當然莊子不一定發揮老子的觀念,但思想是連接在一起的,所以我們在文化上提到道家是老莊並稱。
「故聖人有所游,」所以「聖人」境界,得道的人,有他用心的地方,有逍遙自在,就是佛家講的解脫。
下面莊子從正反兩方面的社會的行為來講。
聖人看世間的人:
「而知為孽,」知識智能本來是好的,但是人世上一般的現象,知識越高,做孽就越多。
「孽」不是佛家講的業,佛家講的業,包括善、惡、無記三種業,這裡的「孽」是指壞的,相當於佛家講的惡業。
「約為膠,」 「約」就是道德規範,作人有許多的觀念,許多的戒條,許多的範圍。
越保守的人越有他的範圍,結果變得很固執,變成黏膠一樣,被粘住
了,自己不得解脫,就是佛家講的太執著了。
「德為接,」道德本來是好事情,但一般人用到反面去了.處世待人接物,裝起一副道德的樣子,道德仁義變成一般人利用的工具,成為好聽的名詞,並沒有真實的意義。
「工為商,」「工」是指工藝技能,腦子特別好,所以造出來的東西叫做「工」。
有了「工」以後,好的東西誰都要,就變成了商業的行為。
聖人不謀,惡用知?不斫,惡用膠?無喪,惡用德?不貨,惡用商?
「聖人不謀,惡用知?」
真正得道的「聖人」,不用謀略,也不需要知識智能。
知識謀略本身並不壞,但人會把它顛倒用錯了,用到了壞的方面,就變成了謀略害人,更進一步就變成了陰謀,偷偷地害人。
「不斫,惡用膠?」
不雕鑿,人生直道而行,該如何處就如何處,沒有故意把自己打扮偽裝一番,自己也用不著劃定一個界限。
「無喪,惡用德?」「喪」就是失,「無喪,」沒有感到什麼是失去了。
聖人無所謂得失,人生應該怎樣就怎樣,沒有認為樣樣東西都屬於我的,如你覺得需要錢用,就拿吧,他沒有覺得自己損失了,而你得到了。
沒有假定一個道德的修養,我的錢拿給你,加了一個觀念叫佈施。
「不貨,惡用商?」
「貨」在古代代表一切的物質。
聖人不想做生意,他不好貨。
人都是好貨,被物質所困擾的。
所以讀歷史,記載某帝王好貨,怎麼叫好貨呢?所有好的東西,自己都想拿到,就叫好貨。
如見一個茶杯什麼的,真漂亮!最好屬於我。
我們每個人,見了好的東西都想要,好貨的心理在人生中是免不了的。
聖人不好貨,「惡用商?」
就不需要做生意了。
四者,天鬻也。
天鬻者,天食也。
既受食於天,又惡用人!
這四種是「天鬻」,不需要謀略,不需要智能,不需要自己劃定一個範圍,不需要想辦法把人家口袋裡的錢弄到我這裡來。
人的生命是天生天養,是靠天吃飯的,如果順其自然的生命,它總有機會讓你正常地活下去。
「既受食於天,又惡用人!」天地生人,除非自己給自己搗亂以外,每一個人不需要妨礙了別人的生活,都會很正規很平常地活得很好。
然而,我們每個人生活在天地之間,沒有不妨礙了別人的,乃至夫妻、父子、兄弟、姐妹,都是相互妨礙。
譬如說:你幫我把飯做好,我下班回來要吃飯。
我一定妨礙了你,才能吃得了飯,這是必然的。
人都不能自立,每一個人都能自立,就不妨礙任何人。
這是「天鬻」。
這是莊子的觀念。
有人之形,無人之情。
有人之形,故群於人;無人之情,故是非不得於身。
眇乎小哉,所以屬於人也;謷乎大哉,獨成其天。
這是莊子對人類社會歷史文化的批判。
「有人之形,無人之情。」
莊子說,雖然一般人的肉一體生命活著,其實都不是人,沒有真正用到人的真情。
以莊子看來,我們都是假人不是真一人,因為我們都沒有得道。
「有人之形,故群於人;無人之情,故是非不得於身。」
我們這個形體活在世上,因為我需要活著,你也需要活著,都是同類,就形成了人群,形成了社會。
一百多年前,西方文化到來時,那時社會學開始的翻譯不叫社會學,叫群學。
嚴幾道翻譯的一本社會學的書,叫《群學肄言》,嚴格地講,嚴幾道翻譯觀念並沒有錯,群學一詞就出自《莊子》。
我們翻譯西方的社會,哲學,經濟這些著作都是二手貨,是日本人先用這些名詞翻譯西方文化,後來我們又從日本人那裡翻譯過來,就沿用了這些名詞,時間一長也就積非成是,用不著辯論了。
我們一般人活著,不懂人生的價值,不懂人生真正的「情」,所以是非弄不清楚,也就是佛家講的,「一切眾生皆為顛倒眾生」。
「眇乎小哉!所以屬於人也;敖乎大哉!獨成其天。」
所以看人類太渺小了,莊子的話就是:人啦,真是太渺小,姑且叫做人吧!莊子自己是人,他把自己也否定了。
所以做了真正的人,瞭解了人生的價值和獨立而不移的一精一神,是非常偉大的。
這個「天」是道家的觀念,就是自然,佛家叫做如來,真如。
分類:諸子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