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南華
01.逍遙游:不龜手之藥
不龜手之藥
惠子謂莊子曰:「魏王貽我大瓠之種,我樹之成而實五石。
以盛水漿,其堅不能自舉也;剖之以為瓢,則瓠落無所容。
非不呺然大也,吾為其無用而掊之。」
莊子曰:「夫子固拙於用大矣!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藥者,世世以洴澼絖為事。
客聞之,請買其方百金。
聚族而謀曰:「我世世為洴澼絖,不過數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請與之。」
客得之,以說吳王,越有難,吳王使之將。
冬與越人水戰,大敗越人,裂地而封之。
能不龜手,一也。
或以封,或不免於洴澼絖,則所用之異也。
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憂其瓠落無所容?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
惠子謂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
其大本臃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捲曲而不中規矩;立之途,匠人不顧。
今子之言,大而無用,眾所同去也。」
莊子曰;「子獨不見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東西跳梁,不辟高下,中於機辟,死於罔罟。
今夫犛牛,其大若垂天之雲;此能為大矣,而不能執鼠。
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
不夭斤斧,物無害者。
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惠子謂莊子曰:「魏王貽我大瓠之種,我樹之成而實五石。
以盛水漿,其堅不能自舉也;剖之以為瓢,則瓠落無所容。
非不呺然大也,吾為其無用而掊之。」
這裡舉出一個與莊子同時代的人,惠子。
惠子是當時的「名家」。
古代文化講「名家」,這個「名」就是邏輯,所謂「名理」,表示名稱、思想和觀念的意思,任何一個思想、名稱和觀念,都要合乎條理才行,即後世西方的邏輯學。
惠子是當時的「名家」,講邏輯,講論辯,他和莊子非常好。
惠子有一次告訴莊子說:魏王送我一個大瓠瓜的種一子,我就種起來,結果長了一個大瓠瓜。
有多大呢?「五石」,大概比我們這個講台的桌子還大三四倍,如果我們現在拿來做菜,這裡滿堂也都夠吃了。
古人在農村裡常常把瓜切開,曬乾了當水瓢用。
惠子說:如果我拿它來作盛水用,又拿不動;如果我把它剖開了曬乾作舀水用的水瓢,水缸又沒有那麼大。
這個東西大是大,但是大得沒有用。
莊子曰:夫子固拙於用大矣!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藥者,世世以洴澼絖為事。
客聞之,請買其方百金。
聚族而謀曰:「我世世為洴澼絖,不過數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請與之。」
莊子對惠子說:你這個邏輯專家,當然比博士還要博,比教授還要會教,可是你光講空洞的理論,不會實際去用。
莊子接著給惠子講一個故事:宋國有一個人,家裡有個不裂手的秘方。
在大一陸北方天冷的時候,手很容易凍裂的,鄉下的人就曉得用些羊油、豬油擦在手上,就不再裂開了。
天冷一下子走到房間裡烤火,千萬不要摸鼻子,一摸鼻子就會全掉下來,也不覺得痛的,等身上暖和起來了,血液流一出來才會覺得痛,像鼻子掉了,耳朵掉了,那都是真實的事。
宋人有了這個家傳的秘方,能在冬天裡塗在身上,不生凍瘡,手上皮膚不會裂開來,所以這家人,憑了這個秘方,世世代代漂白,都不會傷手。
現在年青人沒有看過,我們小時候,自己家裡的布織了以後要漂白,染布也要漂,漂布要站在流水中漂,人光著腳在水裡站上半天一天的,要是冬天凍都要凍死。
所以漂布有這個「不龜手之藥」太好了。
在南方還有一種藥,冬天了吃過這種藥後,可以脫一光衣服跳到深海裡,幾個鐘頭都不覺得冷,然後上來穿衣服正好,如果吃了藥不到冰冷的水裡泡著,人是要燒死的。
這個故事講另外一個人經過這裡,聽說這家裡有這個秘方,要求以「百金」——也許相當於現在一百萬美金的價值,購買這個秘方。
於是這家人開了一個家庭大會議,認為保存了祖傳的秘方也沒有什麼了不起,最多給人家漂布,靠做苦工吃飯,而且每個月做下來也不過幾千塊錢,只夠生活而已。
現在一下子就賣了一百萬美金,全家人從此都發財了。
於是就把秘方賣了。
客得之,以說吳王,越有難,吳王使之將。
冬與越人水戰,大敗越人,裂地而封之。
能不龜手,一也。
或以封,或不免於洴澼絖,則所用之異也。
這個人買了秘方以後幹什麼呢?到南方去遊說吳王。
吳越地在海邊,打仗要練海軍作水戰,他遊說吳王成功,做了吳國的海軍司令,替吳國練兵。
到了冬天,和越國作戰,吳國的海軍塗了他的藥,不怕冷,不生凍瘡,大敗越國,因之立了大功,「裂地而封之」。
古代打仗有了功勞,要分封一塊土地歸他收稅,叫「裂地而封」。
你看同樣一個秘方,有智能的人能夠利用它不生凍瘡,不裂皮膚這一點而封侯拜將,名留萬古。
而這一家人卻只能用這同一個方子,世世代代替一人家漂布。
同樣一個東西,就看人的聰明智能,怎樣去運用,而得到天壤之別的結果。
因此一個人,窮困潦倒了不要怨天尤人,要靠自己的智能去想辦法翻身。
所以任何思想,任何制度,不一定可靠,主要在於人的聰明智能,在於能否善於運用,「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憂其瓠落無所容?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
講完這個故事,莊子就批評惠子:你現在家裡頭有這麼一個大瓠瓜,太好了,怎麼怕沒有用處呢?要知道春秋戰國時期,交通很不方便,要找一隻船都是很難的事。
莊子說你把大瓠瓜曬乾了挖空,像坐在大船裡一樣,也不買船票,到處都可以玩。
結果你還擔心瓠瓜太大了沒有用。
「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這句話不僅罵了惠子,還罵了古今中外的天下人,就是說你心裡亂作一一團一,大草包一個,是個大笨蛋。
後世的文學家經常罵人「蓬心」,其典故就是這麼來的。
這是《逍遙游》第七節。
我們借用佛學的觀點給它做個小結論,即智量境界的異同。
世界上的事物,本來就沒有大小和好壞之分,一個人智量大,見地高,境界應用高,就能把一個不相干的小事情用來「齊家治國平天下」。
修道也是一樣的道理,一個不相干的方法可以使他達到超凡入聖的境界。
如果智量境界應用的見地不夠,即使再了不起、再高明的東西,到了他手裡也會沒有用。
像莊子他本身很高明,寫了一部《莊子》,結果呢?留給我們後來的學者作為拿學位的論文資料而已,把《莊子》用小了,也變成惠子的瓠瓜,很可憐。
分類:諸子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