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南華
02.齊物論:大夢誰先覺
大夢誰先覺
「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
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
夢之中又佔其夢焉,覺而後知其夢也。
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
君乎!牧乎!固哉!
這一段文章很明白,就是兩個字。
「夢」、「覺」,莊子寫的文字很美,可以說是對夢的研究。
中國文化對夢的研究的很多資料,醫學對夢的研究同心理學大有關係。
「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古人蘿到喝酒,不一定是高興的事,自天可能倒霉。
中國人有句老話:「夢死得生」,夢到壞的,往往白天遭遇得好,不一定夢到好的就好,但是也不一定。
「夢哭泣者,旦而田獵。」
有人夢到痛苦的事,白天可能有人請你去打獵。
夢境跟白天完全兩樣,但是我們要注意,「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做夢時絕對不曉得自己在做夢,對不對?曉得做夢就醒了。
「夢之中又佔其夢焉,」年青人經常夢中夢,夢裡頭覺得看書在做夢,一醒來,三重夢都沒有了。
「置而後知其夢也。」
醒來以後,覺得做夢,醒後才知道。
「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
我們夜裡閉著眼睛睡著了,因為神經沒有完全休息,眼睛一張開,哎呀!做了個夢,實際上你的思想、神經沒有休息在想。
「覺而後知其夢也」,醒來才知做夢。
我們白天也在做夢,人們現在的夢是張開眼睛做的,你不相信,現在扏眼睛閉起來,前面就看不見了,所以人生就是一個大夢,醒時做白日夢,睡時做黑夜夢,兩個夢的現象不同,實際上是一樣的,夜裡的夢是白天夢裡的夢,如此而已。
真正什麼時候不做夢呢?必須得道,只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大徹大悟大清醒以後,曉得人生是「大夢」。
「大覺」兩個字是莊子提出來的。
唐朝翻譯佛學《華嚴經》稱釋迦牟尼叫大覺金仙,很多佛經在翻譯時用莊子的名詞,如「眾生」、「大覺」等等。
另外,《三國演義》諸葛亮有首名詩:「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
這是道家思想境界的文學。
人真
悟道了,才曉得人生是個大夢,未悟道前不知道,因為自己不知道自己在夢中。
「而愚者自以為覺,」因為我們沒有悟道,不知道現在自己在做白日夢,而「愚者」自以為聰明,說自己是清醒的。
「竊竊然」,就是偷偷的,非常自私的,心裡面高興。
莊子說我問你,你認為自己很聰明,自己很清醒,你那個「竊竊然知之」的心裡:「君乎?」
你能不能夠知道做主的是誰呀?「牧乎?」
你像牧童放牛一樣,你鼻子給人家牽了。
禪宗祖師很會罵人,罵得多漂亮。
誰的鼻子給人家穿了個什麼東西牽著走?牛不是鼻子給人家牽著走嗎?鼻子給人家牽,給誰牽呢?無主宰,沒有人牽你,可你自己被它牽住了,所以我們不曉得自己能夠做生命的主宰。
「君乎?牧乎?」
你被人家牽,你也不知道「固哉!」你好頑固啊!好笨,不懂自己的人生。
下面莊子借用瞿鵲子與長梧子的聖誕,引出孔子的言論。
「丘也與女,皆夢也;予謂女夢,亦夢也。
孔子對學生說?我同你們都在做夢,你以為我在傳道,其實都是夢。
「予謂女夢,」現在我講你們在做夢,這一句話「亦夢也」,我自己也在說夢話,也在做夢。
「是其言也,其名為弔詭。
這樣講的道理,是禪道的邏輯,不是正反合的普通邏輯,不是辯證法,也不是印度的因明,道家叫「弔詭」。
「弔詭」就是佛家禪宗所謂「機鋒」。
中國學武的有一句話:「弓在弦上,不得不發」,弓拉滿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這是「機」。
彼此兩個機關相對,非常鋒利,很快,不可以用思想,來不及用思想。
等於戰場上,兩個人同時子彈射擊,你怎麼躲避子彈?沒得思考,不能用後天的思考,鋒利快速無比,就是「機鋒」。
莊子說的「弔詭」這個東西,若不借三禪宗、佛學來解釋,越搞越不懂。
我現在告訴大家,大家都在做夢,以孔子的話講,我現在給你們講學傳道,也在說夢話,我姑妄言之,汝姑聽之,你也是夢中亂聽,實際上都沒有一個真實的事。
這種說法、道理,不是普通的教育,而是機鋒的教育,普通人不懂,那麼誰懂呢?
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莊子說,現在講給你們聽你們也不懂,只有千萬年後,碰到一位大智能的聖人會懂這個道理。
「旦暮遇之也。」
等於早晚當面看到一樣,一點都不稀奇,你看莊子多會寫文章,他沒有罵人,但把天下人都罵完了,你們統統不懂,只有萬年以後高明的人會懂我的話。
等於司馬遷寫完《史記》後,在自序中有「藏之於名山,傳之於其人」,這是罵人的話,我寫的《史記》,你們不懂,只好藏在山洞裡,
「傳之於其人」,將來也同莊子所講的千秋萬代後,有聰明的人會懂我的話。
我一輩子喜歡到處買書,我常常給朋友講,多買一點書,留起來。
好幾個朋友給我說,買書是好的,可我看不懂,現在的房子買回去沒地方放。
我說你第二個理由,馬馬虎虎還成其個理由,第一個理由不成立:你看不懂,書留著,你的孫子都看不懂?你把孫子都看成你這麼笨?說不定,你的兒子比你聰明,就看懂了。
認為書看不懂,不買書是很笨的。
莊子提到「弔詭」的這一段話,不大使邏輯。
東一句,西一句,白天是夢,夜裡也是夢,現在也是夢,我說這一句話也是夢,大家都蠅夢,夢也是夢,最後說這些話不要聽,「弔詭」,聽了也不懂,這是什麼邏輯?但是你說不符合邏輯,又覺得有理。
因此,他轉過來,又批評了惠子這些講辯證邏輯的。
「既使我與若辯矣,若勝我,我不若勝,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勝若,若不吾勝,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與若不能相知也。
則人固受其黮(dǎn)闇,吾誰使正之?
道只能夠悟,沒有辦法用思想去思考,更沒有辦法用邏輯去推理,也不能從文字去追尋,若以文字推理、思考,離道越來越遠,即使用辯證的方法
去辯證這個道,你假使勝了我,我沒有勝你,這樣一來,你真的是對,我真的是錯了嗎?反過來,假使我勝了你,你不能勝我,難道我真的就對了,你真的就錯了嗎?「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
那世界上或者假定是不對的。
「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
或者說你我主客觀雙方都是錯。
總而言之,天地間哪一個是對?哪一個是錯?天地間的是非沒有辦法下一個定論。
「我與若不能相知也。」
結果以我們人類的思想,來判斷一個真正的是非,沒有辦法下斷語,因此也可以下個結論,我與你統統是無知。
如此說來,一般人認為真正的有學問、聰明,都是「黮闇」。
莊子提出一個名詞叫「黮闇」,「黮」是暗淡,「闇」是什麼?白的裡頭有黑斑、黑點,有污點。
「黮闇」是什麼東西?引用佛學的名詞就是「無明」。
我們現在不能悟道,被自己片片墨黑的烏雲蓋住了,人類都在「無明」中,但是自己還認為是智能,「吾誰使正之?」
到哪裡找個有智能的人來糾正我們思想中的錯誤呢?
使同乎若者正之,既與若同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惡能正之?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既異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既同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假使一個人的思想跟你一樣,既然他的思想跟你一樣,他來做評判,已經有偏了,怎麼能夠「正」呢?假使一個人的思想同我一樣,來做評判,也已經有偏了,怎麼能夠「正」呢?假使一個人的思想同你同我完全不同,既然如此,他來做公正人,他怎麼可以確定呢?假使找一個與你我思想一樣的做公正人,既然他與你我一樣,也就不能做公正人。
莊子四面八方都把你兜住了,世界上沒有辦法找個真理的判斷與公正。
「然則我與若俱不能相知也,」我與你以及一般人都不能「相知」,誰都沒有真正得道的智能,既然沒有真正得道的智能,那對於普通常識,大家都一樣,所以我們要求得真理,到哪裡找呢?「而待彼也邪?」
我們自己找不到,只有靠另外一個他,是誰?不知道。
假使有另外個他,那麼這個他是什麼呢?
「何謂和之以天倪?」
曰:「是不是,然不然。
是若果是也,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無辯;然若果然也,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
化聲之相待,若其不相待。
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窮年也。
忘年忘義,振於無竟,故寓諸無竟。」
莊子提出一個名稱,「天倪」,這個「天」不是宗教的天,不是天主、天神那個天,也不是科學上天體的天,在中國文化代表這個道。
所以要研究上古中國文化,碰到幾個大問題,一個「道」字,一個「天」字,都有四、五種解釋。
譬如老子講的「道可道,非常道。」
這個「道」,或者儒家書裡講的「天」,有時候代表天體,科學自然界的天,有時候代表宗教一性一的神,等於上帝、神;有時候什麼都不代表,就是個代名詞,是一抽一象的。
這裡所講的「和之以天倪」,真正達到道的境界,自然空靈,所謂是非兩停了,也可以講是非兩泯,無是也無非,亦即是還寂然,就是莊子講的「天倪」。
「是不是,」你講「是」,是你主觀的成見,不一定是對的,客觀的看,你這個主觀「不是」。
同樣的道理,「然不然,」你認為對的,也不一定對,都是主觀的一性一質。
假使你客觀認為是對的,真下確定「是」,你這個客觀也就是主觀。
任何人講:我現在講得很客觀,一講出來,已經主觀了。
中間是非常惡之辯別,沒有辦法弄清,都是相對的。
「然若果然也,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
對與不對,也沒有辦法確定,無法辯。
講了半天,莊子的文章等於佛學的四個字:「不可思議」,最高的真理就這四個字。
不可以用思想知識去推測,不可用邏輯思辯來斷定。
諸位年青同學要注意,「不可思議」是一個方法上的說法,但是我們看了這一句話,馬上下意識的一個主觀錯誤觀念就產生了,當成不能思議,完全錯了。
這個「不可思議」是講方法上,並不是一個確定觀念,不可思議是不能思議。
拿佛學來講,這叫做「遮法」:這個門這個路子是錯的,方法上是用錯了的,所以把你遮起來,停止你這個方法。
這一點要特別注意。
莊子講到這裡,同佛學理論完全溝通了。
所以,用思辯推測形而上道,完全錯了。
打坐修道的人注意,你們坐著什麼都不想,認為我現在坐起來很空,認為我這個就是道,你要曉得你已經犯了一個錯誤,你那個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知道的,你怎麼知道那是道呢?對不對?你認為是道那是你認為的。
以佛學中觀正見來者,你這個就不是正見,是偏見。
因而學佛和研究道是同樣的。
你說不要邏輯,邏輯非常重要,用邏輯用過了,馬上把它推翻。
所以莊子接著說:
「化聲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
一切人類文化都是從人的思想來,論辯是靠言語文字表達出來,變化的聲音變化出來,謂之「化聲」。
凡是「化聲」,都是「相待」,就是相對,不是絕對。
「若其不相待,」你要求一個不「相待」,即真正的絕對,必須「和之以天倪」,就是得道。
因為人沒有到達道的境界,不能得到「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窮年也。」
「曼衍」、「窮年」都是莊子的專有名詞。
因為人不懂這個道理,幾千年來,東西方學問思想越來越複雜,越來越亂,到了我們這個時代,人類真環的戰爭是什麼?思想戰爭。
嚴格來講,二十世紀的思想戰爭就是唯物同唯心思想的戰爭,人類文明為什麼「曼衍」,越衍變越多,因為不能得道,「所以窮年也」。
所以無窮無盡的日子,你去搞學問,越搞越鑽牛角尖,千年萬年都搞不清楚,找不出真理來。
那,怎樣得到「天倪」的境界而得道呢?
「忘年忘義,振於無竟,故寓諸無竟。」
要真的得道,「忘年」,忘記了時間,「忘義」,忘記了一切理論道理,乃至道家、老子、莊子、佛學都丟開,一切都丟掉。
這給我們懶人哲學多好,尤其青年學生不肯學習,不肯寫文章,坐起來懶得想,然後把四個字拿出來,我是學莊子修道的,「忘年忘義」,什麼都考不出來最好。
「振於無竟,」「振」是自己站起,站到什麼地方?站到無量無臏 境界裡,「無竟」就是無窮荊民國初年,一位佛學大師叫歐陽竟無先生,就是「無竟」這個觀念來的。
所以最後只有一句話,「故寓諸無竟。」
就是宇宙萬物無窮無荊
莊子時代,「無竟」這個觀念已經有了,佛學來了就無量無邊。
「無竟」的觀念也就是《易經》的道理,譬如《易經》用「干」「坤」兩卦開頭,最後以「未濟」結束,永遠是無窮荊佛學唯識學講「流注生、流注注流注滅。」
我們的思想像流水一樣,黃河之水天上來,永遠在流,無窮無荊當我
們看到一個一浪一頭的時候,事實上這個一浪一頭已經過去了,是接上來的另一個新一浪一頭,當在看這新的第二個一浪一頭時,它又已經過去了。
佛學告訴我們,任何過程都有四個階段:生、注異、滅,我們的思想、感覺、年齡、身一體,當一個鐘頭乃至一分鐘前坐在這裡的我,與此時坐在這裡的我,已經不知道經過多少變化了。
所以「今我非故我」,現在的我已經不是前一分鐘的我了。
都過去了,像流水一樣,不斷地向前去。
所謂「江水東流去不回」,歷史永遠不會回頭,時間永遠不會回頭。
人生永遠像一浪一頭一樣,一波一波地過去了,要想拉回來是做不到了。
《論語》中孔子告訴學生:「逝者如斯夫,」流水不斷地過去了,永遠不回頭。
年青人聽了,不要認為這樣
很灰心,這是叫你不要留戀在今天,下面有句話:「不捨晝夜」,像流水一樣,不管白天夜裡,要永遠不斷地徫前湧進。
這就是莊子講的「無竟」的道理。
也就是我們經常看到的一句話:「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這是《易經》干卦的卦辭,干代表了天,中國文化是用干代表了天體,現在的名望就是宇宙,「天行獎是永遠強健地運行。
「君子以自強不息」是教我們傚法宇宙一樣生生不息,即如孔子所說「逝者如斯」,要傚法水不斷前進。
也就是《大學》這部書中引用湯之盤銘說的「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道理。
因為無窮無盡,無量無邊,所以修道學佛的境界,是不斷地前進、擴展、偉大、成就。
分類:諸子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