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南華
02.齊物論:辯來辯去辯不完
辯來辯去辯不完
講到這裡,王倪就答話了:「雖然,嘗試言之,你雖然這樣問,我實在不知道,但是,「嘗誡言之」,不過呢,我給你講。
「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耶?」
「庸詎知」是莊子的文法,創作的一個文章體裁。
在中國歷代大文豪的文章中,尤其是蘇東坡的文章,常常引用莊子的「庸詎知」,不過這三個字也沒有什麼稀奇,拿現在的白話文翻譯過來,就是你哪裡知道。
「吾所謂知之」,我如果告訴你這些我都知道,那知道這個「知」,「非不知也」,懂得越多,知道得越多,就是智能的愚癡,他的愚笨就越厲害。
「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那是真正的無知。
「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
他說,你哪裡知道,我告訴一切都不知道,才是真知道,就等於說,不知道的是真知道,知道的不一定是真知道。
講了半天,這就是禪。
我們可以給他一個結論,一個人的智能,一個人的論辯,盡於「知止;最高的智能,最高的學問,盡於「知止」,一切到了最高處,無知。
注意啊,我們在座的學佛學道,你認為自己懂得佛法,懂得修道,懂得中國哲學什麼的,你所認為知道的,就是你最不知的。
所以,你修道不成功,是頭腦懂得太多,太聰明就是最笨的人。
人有本能的自然的靈感,那個真智能不屬於學問,思想、聰明的,所以智辯盡於「知止」,這是我個人的結論,不是定論。
再進一步,我們知道,人不外乎知覺和感覺,知覺思想到了最高處,完全寧靜,無所不知裡頭,實在好像無知,那是最高的境界。
現在莊子又把知覺與感覺連起來講,他說了一個很有趣的比喻,是答覆上面的話。
莊子借用王倪的嘴巴往下講,看起來他在狡辯:
「且吾嘗試問乎女:民濕寢則腰疾偏死,鰍然乎哉?木處則惴慄恂懼,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處?」
「民濕寢」,「民」就代表一般的人。
我們人在水裡頭,或者睡的地方太潮一濕,「腰疾偏死」,慢慢地腰也痛,肩膀也痛,風濕病就來了,結果風濕病還害得你死掉。
「鰍然乎哉?」
那個泥鰍呢?一天到晚在水裡,怎麼沒有腰痛呢?也沒有風濕呢?可見這個感覺不一樣。
「木處,則惴慄恂懼,」如果把一個人吊在或掛在樹上,會害怕掉下來跌死。
「猿猴然乎哉?」
猴子呢,越爬得高越好,越掛在樹頂上越好。
你看莊子這個論辯很巧妙,人在濕地上睡久了,會得風濕病,而泥鰍生活在水中沒有風濕病,人爬高了怕跌死,而猴子越爬得高越好。
「三者」,人、泥鰍、猴子,「孰知正處?」
你說說看,哪個感覺究竟是對的?哪個是正道?知覺感覺都不同,換句話,秉賦的生命功能不同,習慣不同,一切感覺思想就不同。
民食芻豢,麋鹿食薦,蝍蛆甘帶,鴟鴉耆鼠,四者孰知正味?
「民食芻豢,」人類吃什麼?菜、飯、肉,素的葷的合一攏來。
「麋鹿食薦,」「麋」是頭上沒有長角的小鹿,屬鹿的一種,「麋鹿」吃草。
「蝍蛆甘帶,」有一種蟲像大蜈蚣,喜歡吃蛇。
「甘」就是覺得味道很好。
「帶」就是蛇。
「鴟鴉耆鼠,」空中有種飛鳥,很凶的,叫老鴟,喜歡吃死老鼠。
「四者」,人、麋鹿、蛆、鴟鴉,人喜歡吃菜吃飯;糜鹿喜歡吃草;蛆喜歡吃蛇;鴟鴉喜歡吃臭的死老鼠。
四樣東西比起來,「孰知正味?」
哪個是真正的對呢?這是飲食的不同。
猿猵狙以為雌,麋與鹿交,鰍與魚游。
一毛一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
「猿猵狙」,「猿」是猴子的一種,猴子有猿、猴好幾種,有猵,有猵狙,等於北方的牛有黃牛、水牛的分別一樣。
猴子裡頭有一種猴,同一性一戀,以「猵狙」為雌。
「麋」和「鹿」沒有父母、兄弟、姐妹的分別,互相交一配。
「魚」與「鰍」做好朋友,甚至於它們互相交一配。
這是生物的現象。
莊子對於生物很瞭解,常常引用到這些東西。
「一毛一嬙」、「麗姬」是中國古代的兩個美人,大家知道她們長得很漂亮。
「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
魚看見她們就沉下去了,鳥看見她們就飛走了,山裡的野獸看見她們就立即跑掉了。
「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
哪樣叫漂亮?哪樣叫不漂亮?你以為漂亮的,而別的東西認為不漂亮。
莊子罵人家邏輯詭辯,而他的詭辯比別人還厲害。
這些看似不倫不類的比喻,但是拿現在的觀念看,都深有科學道理,莊子所引用的每一樣東西,如果把專門的資料找來,叫生物學家、物理學家來研究分析,覺得莊子引用得非常對。
總而言之,這裡提出了三迠:第一,提出感受的不同;第二,提出飲食的不同。
其實佛經上也有這種比喻,只是同莊子的說法不同,譬如說水,佛經上比莊子講得還玄一點,我們看到是水,佛經上講餓鬼看到的不是水,是火,所以餓鬼的口一天到晚都是乾的,不敢喝水,即使他喝水,一進到嘴裡也會變成火了。
這個我們沒見過,但有一點我們知道,不會喝酒的人喝一口酒,嘴裡燒得要死,酒不能說不是水呀,怎麼會發燒呢?還有,佛說我們人吃的飲食,欲界天以上的天人看到臭得不得了,當我們吃最好的飲食,天人都要掩鼻而過,看都不也看,覺得人這個動物,怎麼吃這樣髒的東西?佛經上說的這些,「事出有因,查無實據」,因為天人我們沒有辦法找來對證,餓鬼也沒有辦法站出來證明。
莊子的這些比喻,拿生物來研究,是有道理的。
第三,提出人一性一好惡的不同。
因此莊子辯論的結果,,推翻了春秋戰國一般的諸子百家的學說,儒家、墨家講怎麼可以救國,怎麼可以救世,怎麼可以救人,等於美國人天天講人道,實際上是搞得世界上不人道,同一個道理。
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塗,樊然淆亂,吾惡能知其辯!
環境不同,感受就不同,教育環境的不同,思想觀念也就不同,自己心理秉一性一也不同。
有色盲的人,用正常眼睛看起來,有知道色盲的正常,還是我們的正常。
等於我們到神經病醫院,自己傻了,不知道他是神經病,還是我是神經病,搞不清了。
神經病四面八方圍到你的時候,搞了半天,發現我們是神經,他們是正常,你到了那個環境,分別不清了,但是你要搞清楚。
莊子說,依我看起來,你們天天講「仁義之端,是非之塗,」辯來辯去,「樊然餚亂」,物質文明越發達,知識越普及,智慧越低落,人類的智慧越低落,文化越衰落。
「吾惡能知其辯」,你叫我來辯,我講不出哪裡是真理?真理究竟在哪裡?他說我不知道,我也懶得來辯。
這一段話,是莊子借嚙缺問王倪,王倪答覆的話說的。
說到這裡,他們兩個又對辯,作這節的結論。
至人的境界
嚙缺曰:「子不知利害,則至人固不知利害乎?」
嚙缺說:既然你不知道人世間什麼是對的,什麼是不對的,你不知道利害,「至人」都不知道利害嗎?莊子這裡提出來一個「至人」,得道的人。
我們知道,莊子就人的價值,提出了三個名詞,後來的中國文化道家道教經常引用,每一個是《齊物論》提出的「神人」,第二個在這一節提出的「至人」,後面還要提出「真一人」。
以莊子的觀念,我們現在不是人,因為把人的本錢玩掉了,雖然我們活著,都在玩掉自己的本錢。
人的本錢真做到會變成仁人,人變成仁人就超神入化,超出了物質的世界,昇華到一精一神與物質的統一。
我們人活在世間,沒有達到人的真正價值,沒有做到這個標準,道家叫做行一屍一走肉。
我們是個一屍一體在走,裡頭空空洞一洞的,沒有東西,只是幾十斤肉在街上跑就是了。
但是人做到了,不是條一屍一走肉,那叫作做人。
有時,同學跟我說笑,老師,你越來越瘦了,我說這是所謂標準的「行一屍一」,胖一點就是「走肉」。
莊子把「人籟」講完了,下面由「人籟」又到了「天籟」:
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飄風振海而不能驚。
若然者,乘雲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於己,而況利害之端乎!」
中國文化裡頭,生命的價值,莊子在這裡講完了。
我們做到了,印度佛教就叫成佛了,中國就是成神人了。
王倪說,你老兄不要問這個問題,當然我們是普通人,「至人神矣!」「至人」是真正到了道的境界,已經達到神化。
「大澤焚而不能熱」,整個四大海洋,火山爆發,燒起來,莊子在上篇《齊物論》提過,他覺得溫暖,洗個澡,一點都不熱。
「河漢冱而不能寒」,整個海洋,北極冰山化了,他覺得像吃了冰淇淋,到冷氣間裡坐坐,涼快涼快,「疾雷破山、飄風振海而不能驚」,整個地球震開裂了,山海動搖,海水干了,他一點沒有感覺,也不害怕,覺得是小孩子把泥巴弄壞了。
「至人」修養超神入化到了這個程度,莊子這麼一寫,中國後來道家神仙思想,《封神榜》等都是從這裡來。
人做到了這個境界,不要坐飛機,手一招,天上的雲就來了,要到哪裡就到哪裡;太陽、月亮拿來就是摩托車的兩個輪子,就騎上了;「而游乎四海_之外;」到宇宙外玩玩。
「至人」修養到了生死同他毫不相干,他已經不生不死,物質世界的變化與他毫不相干。
他當然不懂人世間什麼叫是非,什麼叫利害,不是不懂,而是人世間的是非,在他看來,猶如小孩子的爭吵,跟自己毫不相干,就等於我們看螞蟻打架,又等於看一群動物在籠子裡自己鬧,不相干。
《齊物論》這一段,從「人籟」而到達「天籟」,把人的價值提到最高。
道在哪裡。
每個人都有道,可是每個人自己喪失了。
真正得了道,修行成功的人,「乘雲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經之外。」
上面還有「乘雲氣,御飛龍。」
騎在龍背上玩玩的。
分類:諸子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