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南華
04.人間世:大使難當
大使難當
葉公子高將使於齊,問於仲尼曰:「王使諸梁也甚重。
齊之待使者,蓋將甚敬而不急。
匹夫猶未可動也,而況諸侯乎!吾甚栗之。
子常語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歡成。
事若不成,則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則必有陰陽之患。
若成若不成而後無患者,唯有德者能之。」
吾食也執粗而不臧,爨無慾清之人。
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我其內熱與!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陰陽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兩也。
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語我來!」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義也。
子之一愛一親,命也,不可解於心;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也,無所逃於天地之間。
是之謂大戒。
是以夫事其親者,不擇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擇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樂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
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
行一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於悅生而惡死!夫子其行可矣!
丘請復以所聞:凡交近則必相一靡一以信,遠則必忠之以言。
言必或傳之。
夫傳兩喜兩怒之言,天下之難者也。
夫兩喜必多溢美之言,兩怒必多溢惡之言。
凡溢之類妄,妄則其信之也莫,莫則傳言者殃。
故法言曰:「傳其常情,無傳其溢言,則幾乎全。」
且以巧鬥力者,始乎陽,常卒乎陰,泰至則多奇巧;以禮飲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亂,泰至則多奇樂。
凡事亦然,始乎諒,常卒乎鄙;其作始也簡,其將畢也必巨。
言者,風波也;行者,實喪也。
夫風波易以動,實喪易以危。
故忿設無由,巧言偏辭。
獸死不擇音,氣息勃然於是並生心厲。
克核太至,則必有不肖之心應之而不知其然也。
苟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終!故法言曰:「無遷令,無勸成。
過度益也。」
遷令勸成殆事。
美成在久,惡成不及改,可不慎與!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養中,至矣。
何作為報也!莫若為致命,此其難者?」
《人間世》這一篇,上面講到顏回欲其入世,為帝王之師,想如何來糾正一個「人主」。
「人主」是古代歷史上的觀念,古代所謂的帝王,一個最高的領一導一人,普通就叫「人主」,現在所謂講大老闆。
孔子告訴顏回,想改進這個老闆是不可能的,還不如退而自修。
孔子講入世的難,幾乎比出世修道還要難,所以自己要注重自修,這個做功夫的方法,就提出來「心齋」這一段。
這是《人間世》的第一個故事。
第二個故事,「葉公子高將使於齊」,莊子則引用積極入世的人,拿歷史的故事說明人生入世的許多道理。
葉公子高將使於齊,問於仲尼曰:「王使諸梁也甚重。
齊之待使者,蓋將甚敬而不急。
匹夫猶未可動也,而況諸侯乎!吾甚栗之。
莊子的筆下又寫出了孔子的故事。
這一段故事是講外交官的學問,春秋戰國外交官的資料多得很,這是一段孔子教外交的辦法,我們將來假如寫一本書,就叫「外交官的修養」或「外交官的哲學」。
「葉公子高」是楚莊王玄孫尹成子,名諸梁,字子高。
「葉」是地名,在民國是河南的葉縣。
春秋時是一個諸侯,葉國。
葉公子高將到齊國去當大使。
大使在中國歷史上稱為「行人之官」,青年同學注意啊,看到古代歷史上說的「行人」,就是現在所謂外交官。
我們都曉得中國文化有一句名言,弱國無外交。
在一個動亂的時候當大使很難,尤其在古代,在敵我兩國之間處於戰爭狀態,互相為仇敵下當大使的人,反正這個頭啊,是提在手上玩的。
莊子這個時代正是戰國時代,這個時候的外交,尤其是代表國家政治的外交官,就是第一線上的戰士,隨時有危險,有時候去了就不能回來,有時當場就被殺掉了。
譬如五代時的馮道,幾次當大使,他的詩:「上下一行如骨肉,幾人身死掩風沙」,記載跟隨大使的辦事人員,半路死了,埋在荒沙野地就完了。
中國外國都一樣,這種事例很多很多。
因此葉公子高就來問孔子,「王使諸梁也甚重。」
古人有一個禮貌,名字有一個官名,有一個小名。
譬如小名,父母可以叫,朋友是不應該叫。
官名,老師,父母可以叫,譬如古代做官,皇帝也可以叫,部下就不好意思叫了。
像葉公子高,一般都可以叫,他自己來給孔子講話,必須要稱自己的本名諸梁。
他說大王派我去當大使,這個責任太重了。
大家都知道蘇武的故事,蘇武牧羊十九年回來後,官職不過為典屬國,等於是現在的外交部的一個負責人,管理附屬的國家,還不是外交部長。
所以在古代當大使,責任太重了。
葉公子高說:我擔負了齊國大使這個任命,齊國在當時是一個強國,它對待大使很有禮貌,這還好辦,它並不重視代表一個國家的大使,那麼我要達到外交的任務,要說動齊王,「匹夫猶未可動,而況諸侯乎!」「匹夫」就是一個普通人,一個普通人的意志,你想變動說服它都很難,何況一個國家的領袖。
所以啊,我心裡頭很害怕。
子常語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懽成。
事若不成,則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則必有陰陽之患。
若成若不成而後無患者,唯有德者能之。」
葉公子高說:老師啊,你平常已經告訴我的話,凡是作人做事,國家大事乃至朋友之間的個人小事,很少有一切事情的成功永遠是高興,是圓滿。
這就是佛學說的道理:娑婆世界,萬事都有缺陷,沒有一個是圓滿的。
孔子也講「寡不道以歡成」,「寡」,就是很少。
「不道」,不合於一個法則,不合於一個什麼法則呢?「以歡成」,就是高興地、圓滿地完成任務。
一個不平凡的時代,去完成任何一件任務,很少有圓滿完成的,都很痛苦地成功。
所以人世間作人做事之難。
如果擔負一個政治上的任務,外交的任務,或是做個公務員,事情如果不成功,任務達不到,則必有「人道之患」,或者給皇帝殺了,或者給敵人殺了,或者去坐牢,或者是其它禍害出來,或者路上被行刺,比如美國的總統給人打一槍。
有時候,國家的大事成功了,你可以說,這下我成功了,在當時非常輝煌,而在歷史上是一件很糟的事,「則必有陰陽之患」,受冥冥中之天道,遭遇到很壞的果報。
或者說一個任務給你辦成功了,就會被社會,被人所妒嫉。
所以做人做事,不管你成功也好,失敗也好,能不管成功與失敗,做到沒有後患的,只有最高道德,得道的人才能夠做到,普通人不容易做到。
這就是人生住世的最高處。
趙宋是第二個南北朝
我們中國人應該懂中國歷史。
中國歷史,尤其是宋朝的歷史很有名。
研究宋代歷史,有個最妙的事情,一個領袖,要麼是絕對的軍人出身好辨,要麼是絕對的文人起來也好辦,由軍人而變為一個讀書人,像趙匡胤兩兄弟就難辦,從好的方面來講,天一性一比較仁厚,雄長的氣魄就比較薄弱。
自從宋太祖趙匡胤黃袍加身當了皇帝以後,因為曉得戰爭的痛苦,戰爭的殘酷和戰爭的冒險,所以把燕雲十六州在地圖上一劃,他不管了。
宋朝的建國,版圖非常狹小,治權所及的地區,實在小得可憐。
遼、金、元始終雄踞在北方,西邊有夏國,南邊有大理國。
就這樣勉強維持了三百年。
所以嚴格地講,至少我不承認宋朝算是一個朝代。
如果我們從歷史統一大業的觀點來說,整個南北宋三百年間的政權,只是與遼、金,乃至西夏等共天下,彼此分庭抗禮,等於東西晉以後第二個南北朝的局面。
我們從歷史上看到,宋朝在文化的發展上,蠻光輝的,歷來的傳統歷史學者,秉承一貫的正統觀念,都以宋朝為主,但是以我們中華民族的歷史文化一精一神來看,南北宋與遼金元,都是服膺在中國文化的大纛之下,各有千秋,遼金的文治,比起宋朝,並無太大的遜色。
這一觀點,也許是我對歷史的看法不同,但大致不會離譜。
尤其希望青年同學們,不要忽略了當時遼金的文化與中國文化大系的關係。
從宋太祖趙匡胤開始,以及他的子孫,北方都沒有統一,而且實在也怕統一,不想統一。
所以宋真宗,歷史後來給他的謚號叫「真宗」,這個「真」字,是很妙的,他也是搞宗教的。
當時全國都想統一,他為了不想打仗,為了使老百姓乃至知識分子不提出來這個意見,就拚命提倡宗教來迷醉朝野,認為上天的意志,是要好好修道,不要再打仗。
當時最大的顧忌,就怕宰相王旦不同意。
開始是試探,結果沒有辦法溝通。
宋真宗有一次請王旦吃飯,吃完了以後說:「我看你那個宰相府上啊,家用也很清廉,有一個小禮物,你帶回去。」
王旦帶回來一看,是黃金。
王旦考慮了一一夜,實在睡不著。
皇帝送紅包,就是叫自己不要反對,也只好不說話。
後來王旦就宣佈,我老了,天命該退休了。
名臣寇准
宋真宗那個時候,跟金國處在戰爭狀態。
這段歷史是非常有趣的,我們讀歷史要看清楚。
當時最有名的宰相寇准提出來,主張宋真宗到前方御駕親征,這是非常危險、非常冒險的事情。
老實說,宋真宗並不願意去,好在他還是接受了寇准所堅持的決策。
結果宋真宗到了最前線,看見金國一精一銳的部隊,與自己只隔一條黃河,心裡很害怕,就派太監去看看宰相寇准在幹什麼?派去的太監回來稟告皇帝說,寇准在軍營裡和部下一起打麻將,而且一邊打麻將一邊喝酒,還在叫「哎呀,紅中哦!」他玩得高興得不得了。
宋真宗一聽比較安心了,寇准還在玩呢,大概不危險。
如果寇準是在那裡辦公,或者拿著前方的電話正在聽,那宋真宗心臟一病就要發了。
寇准也曉得皇帝有這麼一個心理,所以故意裝出很輕鬆的樣子。
寇准的這一著,我們讀歷史知道,是很冒險的,那真是宋朝的大忠臣,是真為國家,真為天下。
可以說寇准的這個做法,非常嚴重,如果搞錯了,不止一個人殺頭,全家都要殺光,而且還要滅九族,因此,「事若不成,則必有人道之患」。
事情達到了成功,「事若成,則必有陰陽之患」。
我們看宋朝的歷史,寇准在檀淵之役中,軍事,外交,政治,一手包辦了。
檀淵之役是很光榮的一場外交勝利,拿現在的話說,是政治上的大勝利。
可是勝利歸勝利,兩國訂的還是和平條約。
結果事後,寇准還是始終遭遇宋朝政一府一般人的妒嫉。
歷史上還有一件有名的故事。
宋朝有一位了不起的文人,叫張詠,也是宋朝的名臣,是四川這一帶的地方首長。
寇准當時在國際上聲望之高,不得了,但是事情一成功了就下台了。
下台以後,有一次在陝西碰到張詠到中央來做述職報告。
寇准就向張詠請教。
張詠說:「相公啊,你太謙虛了,何必問我。
不過,《漢書》的《霍光傳》不可不讀。」
寇准奇怪了,《漢書》我又不是沒有讀過,怎麼講這個話?於是馬上回來把《霍光傳》一讀。
霍光在漢朝功勞很大,劉家的天下等於是他一手救過來的,結果《漢書》把他一生功勞說完了以後,《漢書》的作者班固,最後對霍光下了一句評語:不學無術。
寇准讀到最後結論,哈哈大笑,張詠在罵我不學無術。
那麼這是個什麼學呢?講這些歷史的道理,是我們看了「事若不成,則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則必有陰陽之患」這四句。
再加上「若成若不成而後無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就知道了。
所以不管做人做事,成功或者失敗,而沒有後患的,只有大德的人能做到。
分類:諸子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