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微草堂筆記
卷二十一 灤陽續錄三(3)
門人福安陳坊言,閩有人深山夜行,倉卒失路,恐愈迷愈遠,遂坐崖下待天曉,忽聞有人語。
時缺月微升,略辨形色,似二三十人坐崖上,又十餘出沒叢薄間,顧視左右皆亂塚,心知為鬼物,伏不敢動。
俄聞互語社公土地神來,竊睨之,衣冠文雅,年約三十餘,頗類書生,殊不作劇場白鬚布袍狀。
先至崖上,不知作何事,次至叢薄,對十餘鬼太息曰:汝輩何故自取橫亡,使眾鬼不以為伍,饑寒可念,今有少物哺汝,遂撮飯撒草間。
十餘鬼爭取,或笑或泣,社公又太息曰:此邦之俗,大抵勝負之念太盛,恩怨之見太明,其弱者力不能敵,則思自戕以累人。
不知自盡之案,律無抵法,徒自隕其生也。
其強者妄意兩家各殺一命,即足相抵,則械鬥以洩憤,不知律凡殺二命,各別以生者抵,不以死者抵,死者方知,悔之已晚;生者不知,為之彌甚,不亦悲乎?十餘鬼皆哭。
俄遠寺鍾動,一時俱寂。
此人嘗以告陳生,陳生曰:社公言之,不如令長言之也。
然神道設教,或挽回一二,亦未可知耳。
嘉慶丙辰冬,余以兵部尚書出德勝門監射,營官以十剎海為館舍,前明古寺也。
殿宇門徑,與劉侗帝京景物略所說全殊,非復僧住一房,佛亦住一房之舊矣。
寺僧居寺門一小屋,余所居則在寺之後殿,室亦一精一潔,而封閉者多。
驗之有乾隆三十一年封者,知曠廢已久。
余住東廊室內,氣冷如冰,點燃數爐不熱,數燈皆黯黯作綠色,知非佳處,然業已入居,故宿一夕,竟安然無恙。
一奴一輩住西廊,皆不敢睡,列炬徹夜坐廊下,亦幸無恙。
惟聞封閉室中,喁喁有人語,聽之不甚了了耳。
轎夫九人,入室酣眠,天曉,已死其一矣。
飭別覓居停,乃移住真武祠,祠中道士云:聞有十剎海老僧,嘗見二鬼相遇,其一曰:汝何來?曰:我轉輪期未至,偶此閒遊, 汝何來?其一曰:我縊魂之求代者也。
問居此幾年,曰:十餘年矣。
又問何以不得代,曰:人見我皆驚走,無如何也。
其一曰:善攻人者藏其機,匕首將出袖,而神色怡然,俾有濟也。
汝以怪狀驚之,彼奚為不走耶?汝盍脂香粉氣以媚之,抱衾薦枕以悅之,必得當矣。
老僧素嚴正,厲聲叱之,欻然入地。
數夕後寺果有縊者,此鬼可謂一陰一險矣。
然寺中所封閉,似其鬼尚多,不止此一二也。
汪閣學曉園言,有一老僧過屠市,泫然流涕,或訝之,曰:其說長矣,吾能記兩世事。
吾初世為屠人,年三十餘死,魂為數人執縛去,冥官責以殺業至重,押赴轉輪受惡報,覺恍惚迷一離 ,如醉如夢,惟惱熱不可忍,忽似清涼,則已在豕欄矣。
斷乳後見食不潔,心知其穢,然飢火燔燒,五臟皆如焦裂,不得已食之,後漸通豬語,時與同類相問訊,能記前身者頗多,特不能與人言耳。
大抵皆自知當屠割,其時作呻吟聲者愁也;目睫往往有濕痕者,自悲也。
軀幹癡重,夏極苦熱,惟汩沒泥水中少可,然不常得。
毛悚而勁,冬極苦寒,視犬羊軟毳厚,有如仙獸。
遇捕執時,自知不免,姑跳踉奔避,冀緩須臾,追得後蹴踏頭項,拗捩蹄肘,繩勒四足深至骨,痛若刀慎。
或載以舟車,則重疊相壓,肋如欲折,百脈湧塞,腹如欲裂,或貫以竿而扛之,更痛甚三木矣。
至屠市提擲於地,心脾皆震動欲碎,或即日死,或縛至數日,彌難忍受,時見刀俎在左,湯鑊在右,不知著我身時,作何痛楚,輒簌簌戰慄不止。
又時自顧己身,念將來不知磔裂分散,作誰家杯中羹,淒慘欲絕。
比受戮時,屠人一牽拽,即惶怖昏瞀,四體皆軟,覺心如左右震盪,魂如自頂飛出,又復落下。
見刀光晃耀,不敢正視,惟瞑目以待癈剔。
屠人先剚刃於喉,搖撼擺撥,瀉血盆盎中,其苦非口所能道,求死不得,惟有長號。
血盡始刺心,大痛,遂不能作聲,漸恍惚迷一離 ,如醉如夢,如初轉生時。
良久稍醒,自視已為人形矣。
冥官以夙生尚有善業,仍許為人,是為今身。
頃見此豬哀其荼毒,因念昔受此荼毒時,又惜此持刀人,將來亦必受此荼毒。
三念一交一 縈,故不知涕淚之何從也。
屠人聞之,遽擲刀於地,竟改業為賣菜傭。
曉園說此事時,李匯川亦舉二事曰:有屠人死,其鄰村人家生一豬,距屠人家四五里,此豬恆至屠人家中臥,驅逐不去,其主人捉去仍自來,縶以鎖乃已。
疑為屠人後身也。
又一屠人死,越一載余,其妻將嫁,方彩服登舟,忽一豬突至,怒目眈眈,逕裂婦裙,嚙其脛,眾急救護,共擠豬落水,始得鼓棹行。
豬自水躍出,仍沿岸急追,適風利揚帆去,豬乃懊喪自歸,亦疑屠人後身,怒其妻之琵琶別抱也。
此可為屠人作豬之旁證。
又言有屠人殺豬甫死,適其妻有孕,即生一女,落蓐即作豬號聲,號三四日死。
此亦可證豬還為人。
余謂此即朱子所謂生氣未盡,與生氣偶然湊合者,別自一理,又不以輪迴論也。
汪編修守和為諸生時,夢其外祖史主事珥,攜一人同至其家,指示之曰:此我同年紀曉嵐,將來汝師也。
因竊記其衣冠形貌,後以己酉拔貢應廷試,值余閱卷,擢高等,授官來謁時,具述其事。
且雲衣冠形貌,與今毫髮不差,以為應夢。
迨嘉慶丙辰會試,余為總裁,其卷適送余先閱,凡房官薦卷,皆由監試御史先送一主考,閱定而復轉輪公閱,復得中式。
殿試以第二人及第,乃知夢為是作也。
按人之有夢,其故難明,世說載衛玠問樂令夢,樂雲是想,又雲是因。
而未深明其所以然。
戊午夏扈從灤一陽一,與伊子墨卿以理推求,有念所專注,凝神生象,是為意識所造之夢,孔子夢周公是也;有禍福將至,朕兆先萌,與見乎蓍龜,動乎四體相同,是為氣機所感之夢,孔子夢奠兩楹是也;其或心緒瞀亂,精神恍惚,心無定主,遂現種種幻形,如病者之見鬼,眩者之生花,此意想之歧出者也;或吉凶未著,鬼神前知,以象顯示,以言微寓,此氣機之旁召者也。
雖變化杳冥,千態萬狀,其大端似不外此。
至占夢之說,見於周禮,事近祈禳,禮參巫覡,頗為攻周禮者所疑。
然其文亦見於小雅:大人佔之,固鑿然古經載籍所傳,雖不免多所附會,要亦實有此術也。
惟是男女之受,骨肉之情,有凝思結念,終不一夢者,則意識有時不能造;倉卒之患,意外之福有忽至而不知者,則氣機有時不必感。
且天下之人如恆河沙數,鬼神何獨示夢於此人?此人一生得失,亦必不一,何獨示夢於此事?且事不可洩,何必示之?既示之矣,而又隱以不可知之象,疑以不可解之語--如酉一陽一雜俎載夢得棗者,謂棗字似兩來字,重來者,呼魄之象,其人果死。
朝野僉載崔瑙夢座下聽講而照鏡,謂座下聽講,法從上來,鏡字,金旁竟也。
小說所說夢事,如此迂曲者不一--是鬼神日日造謎語,不已勞乎?事關重大,示以夢可也,而猥瑣小事,亦相告語--如敦煌實錄載宋補夢人坐桶中,以兩杖極打之,占桶中人為肉食,兩杖像兩箸,果得飽肉食之類,不亦褻乎?大抵通其所可通,其不可通者置而不論可矣。
至於謝小娥傳,其父夫之魂,既告以為人劫殺矣,自應告以申春申蘭,乃以田中走一日夫隱申春,以車中猴東門草隱申蘭,使尋索數年而後解,不又傎乎?此類由於記錄者欲神其說,不必實有是事,凡諸家所佔夢事,皆可以是觀之,其法非太人之舊也。
何純齋舍人,何恭惠公之孫也,言恭惠公官浙一江一 海防同知時,嘗於肩輿中,見有道士跪獻一物,似夢非夢,渙然而醒,道士不知所在,物則宛然在手中,乃一墨晶印章也。
辨驗其文,鐫青宮太保四字,殊不解其故。
後官河南總督,卒於任--官制有河東總督,無河南總督,時公以河南巡撫加總督銜,故當日有是稱。
特贈太子太保,始悟印章為神預告也。
案仕路升沈,改移不一,惟身後飾終之典,乃為一身之結局。
定命錄載,李迥秀自知當為侍中,而終於兵部尚書,身後乃贈侍中;又載張守盧自知當為涼州都督,而終於括州刺史,身後乃贈涼州都督,知神注祿籍,追贈與實授等也。
恭惠公官至總督,而神以贈官告,其亦此意矣。
高冠瀛言,有人宅後空屋住一狐,不見其形,而能對面與人語。
其家小康,或以為狐所助也。
有信其說者,因此人以求一交一 於狐,狐亦與款洽。
一日,欲設筵饗狐,狐言老而饕餮,乃多設酒餚以待。
比至日暮,有數狐醉倒現形,始知其呼朋引類來也,如是數四,疲於供給,衣物典質一空,乃微露求助意。
狐大笑曰:吾惟無錢供酒食,故數就君也,使我多財,我當自醉自飽,何所取而與君友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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