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微草堂筆記
卷三 灤陽消夏錄三(1)
俞提督金鰲言,嘗夜行辟展戈壁中--戈壁者,碎沙亂石不生水草之地,即瀚海也。
遙見一物,似人非人,其高幾一丈,追之甚急,彎弧中其胸,踣而復起,再射之始僕。
就視,乃一大蠍虎,竟能人立而行。
異哉。
昌吉叛亂之時,捕獲逆一黨一 ,皆戮於迪化城西樹林中--迪化即烏魯木齊,今建為州。
樹林綿亙數十里,俗為之樹窩。
時戊子八月也。
後林中有黑氣數一團一 ,往來倏忽,夜行者遇之輒迷。
余謂此凶悖之魄,聚為妖厲,猶蛇虺雖死,餘毒尚染於草木,不足怪也。
凡一陰一邪之氣,遇一陽一剛之氣則消。
遣數軍於月夜伏銃擊之,應手散滅。
烏魯木齊關帝祠有馬,市賈所施以供神者也。
嘗自嚙草山林中,不歸皂櫪。
每至朔望祭神,必昧爽先立祠門外,屹如泥塑。
所立之地不失尺寸。
遇月小建,其來亦不失期。
祭畢,仍莫知所往。
余謂道士先引至祠外,神其說耳。
庚寅二月朔,余到祠稍早,實見其由雪磧緩步而來,弭耳竟立祠門外。
雪中絕無人跡,是亦奇矣。
淮鎮在獻縣東五十五里,即金史所謂槐家鎮也。
有馬氏者,家忽見變異。
夜中或拋擲瓦石,或鬼聲嗚嗚,或無人處突火出。
嬲歲余不止,禱禳亦無驗,乃買宅遷居。
有賃居者嬲如故,不久也他徙。
以是無人敢再問。
有老儒不信其事,以賤賈得之,卜日遷居,竟寂然無他,頗謂其德能勝妖。
既而有猾盜登門與詬爭,始知宅之變異,皆老儒賄盜夜為之,非真魅也。
先姚安公曰:魅亦不過變幻耳。
老儒之變幻如是,即謂之真魅可矣。
己卯七月,姚安公在苑家口遇一僧,合掌作禮曰:相別七十三年矣,想見不一齋乎?適旅舍所賣皆素食,因與共飯,問其年,解囊出一度牒,乃前明成化二年所給。
問師傳此幾代矣,遽收之囊中,曰:公疑我,不必再言。
食未畢而去,竟莫測其真偽。
嘗舉以戒昀曰:士大夫好奇,往往為此輩所累。
即真仙真佛,吾寧一交一 臂失之。
余家假山上有小樓,狐居之五十餘年矣。
人不上,狐亦不下。
但時見窗扉無風自啟閉耳。
樓之北曰綠意軒,老樹一陰一森,適夏日納涼處。
戊辰七月,忽夜中聞琴聲、棋聲,一奴一子奔告姚安公。
公知狐所為,了不介意,但顧一奴一子曰:固勝於汝輩飲博。
次日,告昀曰:海客無心,則白鷗可狎。
相安已久,惟宜以不聞不見處之。
至今亦絕無他異。
丁亥春,余攜家至京師,因虎坊橋舊宅未贖,權往錢香樹先生空宅中。
雲樓上亦有狐居,但扃鎖雜物,人不輕上。
余戲粘一詩與壁曰:草草移家偶遇君,一樓上下且平分,耽詩自是書生癖,徹夜吟哦厭莫聞。
一日,姬人啟鎖取物,急呼怪事,余走視之,則地板塵上,滿畫荷花,莖葉苕亭,具有筆致。
因以紙筆置几上,又粘一詩與壁曰:仙人果是好樓居,文采風一流 我不如,新得吳箋三十幅,可能一一畫芙蕖?越數日啟視,竟不舉筆。
以告裘文達公,公笑曰:錢香樹家狐,固應稍雅。
河間馮樹柟,粗通筆札,落拓京師十餘年,每遇機緣,輒無成就。
干祈於人,率口惠而實不至。
窮愁抑鬱,因祈夢於呂仙祠,夜夢一人語之曰:爾無恨人情薄,此因緣爾所自造也。
爾過去生中,喜以虛詞博長者名,遇有善事,心知必不能舉也,必再三慫恿,使人感爾之贊成;遇有惡人,心知必不可貸也,必再三申雪,使人感爾之拯救。
雖於人無所損益,然恩皆歸爾,怨必歸人,機巧已為太甚。
且爾所贊成、拯救,皆爾身在局外,他人任其利害者也。
其事稍稍涉於爾,則退避惟恐不速,坐視人之焚溺,雖一舉手之力,亦憚煩不為。
此心尚可問乎?由是思維,人於爾貌合而情疏,外關切而心漠視,宜乎不宜?鬼神之責人,一二行事之失,猶可以善抵,至罪在心術,則為一陰一律所不容。
今生已矣,勉修未來可也,後果寒餓以終。
史松濤先生諱茂,華州人,官至太常寺卿,與先姚安公為契友。
餘年十四五時,憶其與先姚安公談一事,曰:某公嘗棰殺一干僕。
後附一癡婢,與某公辯曰:一奴一舞弊當死,然主人殺一奴一,一奴一實不甘。
主人高爵厚祿,不過於一奴一之受恩乎?賣官鬻爵,積金至鉅萬,不過於一奴一之受賂乎?某事某事,顛倒是非,出入生死,不過於一奴一之竊弄權柄乎?主人可負國,奈何責一奴一負主人?主人殺一奴一,一奴一實不甘。
某公怒而擊之僕,猶嗚嗚不已。
後某公亦不會終,因歎曰:吾曹斷斷不至是,然旅進旅退,坐食俸錢,而每責僮婢不事事,毋乃亦腹誹矣乎?
束城李某,以販棗往來於鄰縣,私誘居停主人少一婦 歸。
比至家,其妻先已偕人逃,自詫曰:幸攜此婦來,不然鰥矣。
人計其妻遷賄之期,正當此婦乘垣後日。
適相報,尚不悟耶?既而此婦不樂居田家,復隨一少年遁,始茫然自失。
後其夫蹤跡至束城,欲訟李,李以婦已他去,無佐證,堅不承。
糾紛間,聞裡有扶乩者,眾曰:盍質於仙。
仙判一詩曰:鴛鴦夢好兩歡娛,記否羅敷自有夫,今日相逢需一笑,分明依樣畫葫蘆。
其夫默然徑返。
兩邑接壤有知其事者,曰此婦初亦其夫誘來者也。
滿媼,余弟乳母也,有女曰荔姐,嫁為近村民家妻。
一日,聞母病,不及待婿同行,遽狼狽而來。
時已入夜,缺月微明,顧見一人追之急,度是強暴,而曠野無可呼救,乃映身古塚白楊下,納簪珥懷中,解絛繫頸,披髮吐舌,瞪目直視以待。
其人將近,反招之坐。
及逼視,知為縊鬼,驚僕不起,荔姐竟狂奔得免。
比入門,舉家大駭,徐問得實,且怒且笑,方議向鄰里追問。
次日喧傳某家少年,遇鬼中惡,其鬼今尚隨之,已發狂譫語。
後醫藥符菉皆無驗,竟顛癇終身。
此或由恐怖之餘,邪魅趁機而中之,未可知也;或一切幻象,由心而造,未可知也;或明神殛惡,一陰一奪其魄,亦未可知也。
然均可為狂且戒。
制府唐公執玉,嘗勘鞫一殺人案,獄具矣。
一夜 秉燭獨坐,忽微聞泣聲,似漸近窗戶。
命小婢出視,嗷然而僕。
公自啟簾,則一鬼浴血跪階下,厲聲叱之,稽顙曰:殺我者某,縣官乃誤坐某。
仇不雪,目不瞑也。
公曰:知之矣。
鬼乃去。
翌日,自提訊,眾供死者衣履,與所見合。
信益堅,竟如鬼言改坐某。
問官申辯百端,終以為南山可移,此案不動。
其幕友疑有他故,微叩公,始具言始末,亦無如之何。
一夕幕友請見,曰:鬼從何來?曰:自至階下。
曰:鬼從何去?曰:欻然越牆去。
幕友曰:凡鬼有形而無質,去當奄然而隱,不當越牆,因即越牆處尋視。
雖癓瓦不裂,而新雨之後,數重屋上,皆隱隱有泥跡,直至外垣而下。
指以示公曰:此必囚賄捷盜所為也。
公沉思恍然,仍從原讞。
諱其事,亦不復深求。
景城南有破寺,四無居人,唯一僧攜二弟子司香火,皆蠢蠢如村庸,見人不能為禮。
然譎詐殊甚,一陰一市松脂煉為末,夜以紙卷燃火撒空中,焰光四射,望見趨問,則師弟鍵戶酣寢,皆曰不知。
又一陰一市戲場佛衣,作菩薩羅漢形,月夜或立屋脊,或隱映寺門樹下,望見趨問,亦云無睹。
或舉所見語之,則合掌曰:佛在西天,到此破落寺院何為?官司方禁白蓮教,與公無仇,何必造此語禍我?人益信為佛示現,檀施日多。
然寺日頹敝,不肯葺一瓦一椽。
曰:此方人喜作蜚語,每言此事多妖異。
再一莊嚴,惑眾者益藉口矣。
積十餘年漸致富。
忽盜瞰其室,師弟並拷死,罄其資去。
官檢所遺囊篋,得松脂戲衣之類,始悟其奸。
此前明崇禎末事。
先高祖厚齋公曰:此僧以不蠱惑為蠱惑,亦至巧矣。
然蠱惑所得,適以自戕,雖謂之至拙可也。
有書生嬖一孌童,相愛如夫婦,童病將歿,淒戀萬狀,氣已絕,猶手把書生腕,擘之乃開。
後夢寐見之,燈月下見之,漸至白晝亦見之。
相去恆七八尺,問之不語,呼之不前,即之則卻退。
緣是惘惘成心疾,符菉劾治無驗。
其父姑令借榻叢林,冀鬼不敢入佛地。
至則見如故,一老僧曰:種種魔障,皆起於心。
果此童耶?是心所招非此童耶?是心所幻,但空爾心,一切俱滅矣。
又一老僧曰:師對下等人說上等法,渠無定力,心安得空?正如但說病證,不疏藥物耳。
因語生曰:邪念糾結,如草生根,當如物在孔中,出之以楔,楔滿孔則物自出。
爾當思惟此童歿後,其身漸至僵冷,漸至洪脹,漸至臭穢,漸至腐潰,漸至一屍一蟲蠕動,漸至臟腑碎裂。
血肉狼藉,作種種色,其面目漸至變貌,漸至變色,漸至變相如羅剎,則恐怖之念生矣;再思惟此童如在,日長一日,漸至壯偉,無復媚態,漸至癰癰有須,漸至修髯如戟,漸至面蒼黧,漸至發斑白,漸至兩鬢如雪,漸至頭童齒豁,漸至傴僂勞嗽,涕淚涎沫,穢不可近,則厭棄之念生矣;再思惟此童先死,故我念彼,倘我先死,彼貌姣好,定有人誘,利餌勢脅,彼未必守貞如寡女,一旦引去薦彼枕席,我在生時,對我種種一婬一語,種種一婬一態,俱回向是人,恣其娛樂。
從前種種暱愛,如浮雲散滅,都無餘滓,則憤恚之念生矣;再思惟此童如在,或恃一寵一 跋扈,使我不堪,偶相觸忤,反面詬誶,或我財不贍,不饜所求,頓生異心,形色索漠,或彼見富貴,棄我他往,與我相遇,如陌路人,則怨恨之念生矣。
以是諸念起伏,生滅於心中,則心無餘閒。
心無餘閒,則一切愛根欲根無處容著,一切魔障不祛自退矣。
生於所教,數日或見或不見,又數日竟滅。
至病起往訪,則寺中無是二僧。
或曰古佛現化,或曰十方常住,來往如雲,萍水偶逢,已飛錫他往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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