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微草堂筆記
卷六 灤陽消夏錄六(3)
徐公景熹官福建鹽道時,署中篋笥,每火自內發,而扃鑰如故。
又一夕,竊剪其侍姬發,為祟殊甚。
既而徐公罷歸,未及行而卒。
山鬼能知一歲事,故乘其將去,肆侮也。
徐公盛時,銷聲匿跡。
衰氣一至,無故侵陵。
此邪魅所以為邪魅歟。
余鄉青苗被野時,每夜田隴間有物,不辨頭足,倒擲而行,築地登登如杵聲,農家一習一 見不怪,謂之青苗神。
雲常為田家驅鬼,此神出,則諸鬼各歸其所。
不敢散游於野矣。
此神不載於古書,然確非邪魅。
從兄懋園嘗於李家窪見之,月下諦視,形如一布囊,每一翻折,則一頭著地,行頗遲重雲。
先祖一寵一 予公,原配陳太夫人,早卒,繼配張太夫人,于歸日,獨坐室中,見少一婦 揭簾入,逕坐床 畔,著元帔黃衫淡綠裙,舉止有大家風,新婦不便通寒一溫一 ,意謂是群從娣姒,或姑姊妹耳。
其人絮絮言家務得失,婢媼善惡,皆委曲周至。
久之,僕婦捧茶入,乃徑出。
後閱數日,怪家中無是人,細話其衣飾,即陳太夫人斂時服也。
死生相妒,見於載籍者多矣。
陳太夫人已掩黃墟,猶慮新人未諳料理,現身指示,無問幽明,此何等居心乎?今子孫登科第歷仕宦者,皆陳太夫人所出也。
伯高祖愛堂公,明季有聲譽序間,刻意鄭孔之學,無間冬夏,讀書恆至夜半,一夕夢到一公澥,榜額曰文儀,班內十許人治案牘,一一恍惚如舊識。
見公皆訝曰:君尚遲七年乃當歸,今猶早也。
霍然驚,自知不永,乃日與方外游。
偶遇道士,論頗洽,留與共飲,道士別後,途遇一奴一子一胡一 門德曰:頃一書,忘付汝主,汝可攜歸。
公視之,皆驅神役鬼符咒,閉戶肄一習一 ,盡通其術,時時用為戲劇,以逍遣歲月,越七年至祟禎丁丑,果病卒。
卒半日復甦,曰:我以褻用五雷法,獲一陰一譴冥司,追還此書,可急焚之。
焚訖,復卒半日又蘇,曰:冥司查檢,缺三頁,飭歸取。
視灰中果三頁未盡,重焚之,乃卒。
此事姚安公附載家譜中,公聞之先曾祖,曾祖聞之先高祖,高祖即手焚是書者。
孰謂竟無鬼神乎?
余族所居曰景城,宋故縣也。
城址尚依稀可辨,或偶於昧爽時,遙望煙霧中,現一城影,樓堞宛然,類乎蜃氣。
此事他書多載之,然莫明其理。
余謂凡有形者,必有一精一氣,土之厚處,即地之一精一氣所聚處,如人之有魂魄也。
此城周回數里,其形巨矣,自漢至宋,千餘年為一精一氣所聚已久,如人之取多用宏,其魂魄獨強矣。
故其形雖化,而一精一氣之盤結者,非一日之所蓄,即非一日所能散。
偶然現象,仍作城形,正如人死鬼存,鬼仍作人形耳。
然古城郭不盡現形,現形者又不常見,其故何歟?人之死也或有鬼,或無鬼。
鬼之存也,或見或不見,亦如是而已矣。
南宮鮑敬之先生言,其鄉有陳生,讀書神祠,夏夜袒裼睡廡下,夢神召至座前,訶責甚厲。
陳辯曰:殿上先有販夫數人睡,某避於廡下,何反獲愆?神曰:販夫則可,汝則不可。
彼蠢蠢如鹿豕,何足與較,汝讀書,而不知禮乎?蓋春秋責備賢者,理如是矣。
故君子之於世也,可隨俗者隨,不必苟異;不可隨俗者不隨,亦不苟同。
世於違理之事,動曰某某曾為之,夫不論事之是非,但論事之有無。
自古以來,何事不曾有,人為之可一一據以藉口乎?
漁洋山人記張巡妾轉世索命事,余不謂然。
其言曰:君為忠臣,我則何罪?而
殺以饗士。
夫孤城將破,巡已決志捐生,巡當殉國,妾不當殉主乎?古來忠臣仗節,覆宗族,糜妻子者,不知凡幾,使人人索命,天地間無綱常矣。
使容其索命,天地間亦無神理矣。
王經之母,含笑受刃,彼何人乎?此或妖鬼為祟,托一古事求祭饗,未可知也。
或明季諸臣,顧惜身家,偷生視息,造作是言以自解,亦未可知也。
儒者著書,當存風化,雖齊諧志怪,亦不當收悖理之言。
族叔楘庵言,景城之南,恆於日欲出時見一物,御旋風東馳,不見其身,惟昂首高丈餘,長鬣紾紾,不知何怪。
或曰:馮道墓前石馬,歲久為妖也。
考道所居,今曰相國莊,其妻家今曰夫人莊,皆與景城相近。
故先高祖詩曰:青史空留字數行,書生終是讓侯王,劉光伯墓無尋處,相國夫人各有莊。
其墓則縣志已不能確指。
北村之南,有地曰石人窪,殘缺翁仲,猶有存者。
土人指為道墓。
意或有所傳歟?董空如嘗乘醉夜行,便旋其側,倏一陰一風橫捲,沙礫亂飛,似隱隱有怒聲,空如叱曰:長樂老頑鈍無一恥,七八百年後,豈尚有神靈。
此定邪鬼依托耳,敢再披猖,且日日來溺汝。
語訖而風止。
南村董天士,不知其名,明末諸生,先高祖老友也。
花王閣剩稿中,有哭天士詩四首,曰:事事知心自古難,平生二老對相看,飛來遺札驚投箸,哭到荒村欲蓋棺,殘稿未收新畫冊,余貲惟賣破儒冠。
布衾兩幅無妨斂,在日黔婁不畏寒/五嶽填胸氣不平,談鋒一觸便縱橫,不逢黃祖真天幸,曾怪嵇康太世情,開牖有時邀月入,杖藜到處避人行。
料應塵海無堪語,且試驂鸞向紫清/百結懸鶉兩鬢霜,自餐冰雪潤空腸,一生惟得秋冬氣,到死不知羅綺香,寒貰村醪饞破戒,老棲僧捨是還鄉,只今一瞑無餘事,未要青繩作吊忙/廿年相約謝風塵,天地無情殞此人,亂世逃禪聊解脫,衰年哭友倍酸辛,關河決漭連兵氣,齒發滄浪寄病身,泉下有靈應念我,白楊孤塚亦傷神。
天士之生平可以想見,縣志不為立傳,蓋未見先高祖詩也。
相傳天士歿後,有人見其騎驢上泰山,呼之不應。
俄為老樹所遮,遂不見。
意或一屍一解登仙歟?抑貌偶似歟?跡其孤僻之性,似於仙為近也。
先高祖集有快哉行一篇,曰:一笑天地驚,此樂古未有,平生不解飲,滿引亦一鬥。
老革昔媚璫,正士皆碎首,寧知時勢移,人事反覆手,當年金谷花,今日章台柳,巧哉造化心,此罰勝枷杻。
酒酣談舊事,因果信非偶,淋漓揮醉墨,神鬼運吾肘,姓名諱不書,聊以存忠厚,時皇帝十載,太歲在丁丑,恢台仲夏月,其日二十九,同觀者六人,題者河間叟。
蓋為許顯純諸姬流落青一樓 作也。
時有以死自誓者,夜夢顯純浴血來曰:我死不蔽辜,故天以汝等示身後之罰。
汝若不從,吾罪益重。
諸姬每舉以告客。
故有因果信非偶句雲。
先四叔父栗甫公,一日往河城探友,見一騎飛馳向東北,突掛柳枝而墮。
眾趨視之,氣絕矣。
食頃,一婦號泣來,曰:姑病無藥餌,步行一晝夜,向母家借得衣飾數事,不料為騎馬賊所奪,眾引視墮馬者,時已復甦,婦呼曰:正是人也。
其袱擲於道旁,問袱中衣飾之數,墮馬者不能答婦所言,啟視一一合,墮馬者乃伏罪。
眾以白晝劫奪,罪當繯首,將執送官,墮馬者叩首乞命,願以懷中數十金,予婦自贖,婦以姑病危急,亦不願涉訟庭,乃取其金而縱之去。
叔父曰:果報之速無速,於此事者矣。
每一念及,覺在在處處有鬼神。
齊舜庭,前所記劇盜齊大之族也,最剽悍,能以繩系刀柄,擲傷人於兩三丈外。
其一黨一 號之曰飛刀,其鄰曰張七,舜庭故一奴一視之,強售其住屋廣馬廄,且使其一黨一 恐之曰:不速遷,禍立至矣。
張不得已,攜妻女倉皇出,莫知所適。
乃詣神祠禱曰:小人不幸為劇盜逼,窮迫無路,敬植杖神前,視所向而往。
杖僕向東北,乃迤邐行乞至天津,以女嫁灶丁,助之曬鹽,粗能自給。
三四載後,舜庭劫餉事發,官兵圍捕,黑夜乘風雨脫免,念其一黨一 有在商舶者,將投之泛海去。
晝伏夜行,竊瓜果為糧,幸無覺者。
一夕,飢渴一交一 迫,遙望一燈熒然,試叩門一少一婦 凝視久之,忽呼曰:齊舜庭在此。
蓋追緝之牒,已急遞至天津,立賞格募捕矣。
眾丁聞聲畢集,舜庭手無寸刃,乃弭首就擒。
少一婦 即張七之女也。
使不迫逐七至是,則舜庭已變服,人無識者。
地距海口僅數里,竟揚帆去矣。
王蘭洲嘗於舟次買一童,年十三四,甚秀雅,亦粗知字義。
雲父歿,家中落,與母兄投親不遇,附舟南還,行李典賣盡,故鬻身為道路費。
與之語,羞澀如新婦,固已怪之,比就寢,竟弛服橫陳,王本買供使令,無他念,然宛轉相就,亦意不自持。
已而,童伏枕暗泣。
問汝不願乎?曰:不願。
問不願何以先就我,曰:吾父在時,所畜小一奴一數人,無不薦枕席,有初來愧拒者,輒加鞭笤。
曰:思買汝何為,憒憒乃爾。
知一奴一事主人,分當如是,不如是,則當捶楚。
故不敢不自獻也。
王蹶然推枕曰:可畏哉。
急呼舟人鼓楫。
一夜 ,追及其母兄,以童還之,且贈以五十金。
意不自安,復於憫忠寺禮佛懺悔。
夢伽藍語曰:汝作過改過在頃刻間,冥司尚未注籍,可無庸瀆世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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