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微草堂筆記
卷七 如是我聞一(3)
烏魯木齊軍吏鄔圖麟言,其表兄某嘗詣涇縣訪友,遇夜雨,投一廢寺。
頹垣荒草,四無居人,惟山門尚可棲止,姑留待霽。
時雲黑如墨,暗中聞女子聲曰:怨鬼叩頭,求賜紙衣一襲,白骨銜恩。
某怖不能動,然度無可避,強起問之。
鬼泣曰:妾本村女。
偶獨經此寺,為僧所遮留,妾哭詈不從,怒而見殺,時衣已盡褫,遂被裸埋。
今百餘年矣,雖在冥途,情有廉恥。
身無寸縷,愧見神明。
故寧抱沉冤,潛形不出。
今幸逢君子,倘取數翻彩楮,剪作裙襦,焚之寺門,使幽魂遮體,便可盄諸地府,再入轉輪。
惟君哀而垂拯。
某戰慄諾之,哭聲遂寂。
後不能再至其地,竟不果焚。
嘗自謂負此一諾,使此鬼茹恨黃泉,恆耿耿不自安也。
於道光言,有士人夜過岳廟,朱扉嚴閉,而有人自廟中出,知是神靈,膜拜呼上聖。
其人引手掖之曰:我非貴神,右台司鏡之吏,繼文簿到此也。
問司鏡何義,其業鏡也耶?曰:近之,而又一事也。
業鏡所照,行事之善惡耳。
至方寸微曖,情偽萬端,起滅無恆,包藏不測,幽深邃密,無跡可窺,往往外貌麟鸞,中蹈鬼域。
隱匿未形,業鏡不能照也。
南北宋後,此術滋工,塗飾彌縫。
或終身不敗。
故諸天合議,移業鏡於左台,照真小人;增心鏡於右台,照偽君子。
圓光對映,靈府洞然。
有拗捩者,有偏倚者,有黑如漆者,有曲如鉤者,有拉雜如糞牆者,有混濁如泥滓者,有城府險阻千重萬掩者,有脈絡屈盤左穿右貫者,有如荊棘者,有如刀劍者,有如蜂蠆者,有如虎狼者,有現冠蓋影者,有現金銀氣者,甚有隱隱躍躍現秘戲圖者。
而回顧其形,則皆岸然道貌也。
其圓瑩如明珠,清激如水晶者,千百之一二耳。
如是者,吾立鏡側,籍而記之,三月一達於岳帝,定罪福焉。
大抵名愈高,則責愈嚴;術愈巧,則罰愈重。
春秋二百四十年,癉惡不一,惟震伯夷之廟,天特示譴於展氏,隱匿故也。
子其識之。
士人拜授教,歸而乞道光書額,名其室曰觀心。
有歌童扇上畫雞冠,於筵上求李露園題。
露園戲書絕句曰:紫紫紅紅勝晚霞,臨風亦自弄夭斜,枉教蝴蝶飛千遍,此種原來不是花。
皆歎其運意雙關之巧。
露園赴任湖南後,有扶乩者或以雞冠請題,即大書此詩。
余駭曰:此非李露園作耶?乩忽不動。
扶乩者狼狽去。
顏介子歎曰:仙亦盜句。
或曰:是扶乩者本偽托,已屢以盜句敗矣。
從兄垣居言,昔聞劉馨亭談二事,其一有農家子為狐媚,延術士劾治,狐就擒,將烹諸油釜,農家子叩額乞免,乃縱去,後思之成疾,醫不能療,狐一日復來相見,悲喜一交一 集,狐意殊落落,謂農子家曰:君苦相憶,止為悅我色耳,不知是我幻相也,見我本形,則駭避不遑矣。
欻然撲地,蒼毛修尾,鼻息咻咻,目溘溘如炬,跳擲上屋,長嗥數聲而去。
農家子自是病痊。
此狐可謂能報德;其一亦農家子為狐媚,延術士劾治,法不驗,符錄皆為狐所裂,將上壇毆擊,一老媼似是狐母,止之曰:物惜其群,人庇其一黨一 ,此術士道雖淺,創之過甚,恐他術士來報復,不如且就爾婿眠。
聽其逃避。
此狐可謂能遠慮。
康熙癸已,先姚安公讀書於廠裡--前明土貢登漿磚,此地磚廠故址也。
偶折杏花插水中,後花落,結二杏如豆,漸長漸巨,至於紅熟。
與在樹無異。
是年逢萬壽恩科,遂舉於鄉。
王德安先生時同住,為題額曰瑞杏軒。
此莊後分屬從弟東白。
乾隆甲申,余自福建歸,問此匾,已不存矣。
擬請劉石庵補書,而代葺此屋,作記刻石龕於壁,以存先世之跡。
因循未果,不識何日償此願也。
先姚安公言,雍正初,李家窪佃戶董某,父死,遺一牛老且跛,將鬻於屠肆,牛逸至其父墓前,伏地僵臥。
牽挽鞭箠皆不起,惟掉尾長鳴。
村人聞是事,絡繹來視,忽劉某鄰叟憤然至,以杖擊牛曰:渠父墮河,何預於汝,使隨波漂流充魚鱉食,豈不大善。
汝無故多事,引之使出,多活十餘年。
致渠生奉養,病醫藥,死棺斂,且留此一墳,歲需祭發,為董氏子孫無窮累,汝罪大矣。
就死汝分,牟牟者何為?蓋其父嘗墮深水中,牛隨之躍入,牽其尾得出也。
董初不知此事,聞之大慚,自批其頰曰:我乃非人,急引歸。
數月後病死,泣而埋之。
此叟殊有滑稽風,與東方朔救漢武帝乳母事,竟暗合也。
姨丈王公紫府,文安舊族也。
家未落時,屠肆架上一豕首,忽脫鉤落地,跳擲而行。
市人噪而逐之,直入其門而止。
自是日漸衰謝,至盉粥不供,今子孫無孑遺矣。
此王氏姨母自言之。
又姚安公言,親表某氏家--歲久忘其姓氏,惟記姚安公言此事時稱曰汝表伯。
清曉啟戶,有一兔緩步而入,絕不畏人,直至內寢床 上臥,因烹食之。
數年中死亡略盡,宅亦拆為平地矣。
是皆衰氣所召也。
王菊莊言,有書生夜泊鄱一陽一湖,步月納涼,至一酒肆,遇數人各道姓名,雲皆鄉里,因沽酒小飲。
笑言既洽,相與說鬼,搜異抽新,多出意表。
一人曰:是固皆奇,然莫奇於我所見矣。
曩在京師,避囂寓豐台花匠家,邂逅一士共談,吾言此地花事殊勝,惟墟墓間多鬼可憎。
士曰鬼亦有雅俗,未可概棄。
吾曩游西山,遇一人論詩,殊多一精一詣。
自誦所作,有曰深山遲見日,古寺早生秋,又曰鐘聲散墟落,燈火見人家,又曰猿聲臨水斷,人語入煙深,又曰林梢明遠水,樓角掛斜一陽一,又曰苔痕寢病榻,雨氣入昏燈,又曰鵂缽歲久能人語,魍魎山深每晝行,又曰空一江一 照影芙蓉淚,廢苑尋春蛺蝶魂,皆楚楚有致。
方擬問其居停,忽有鈴馱琅琅,欻然滅跡。
此鬼寧復可憎耶?吾愛其脫灑,欲留共飲,其人振衣起曰:得免君憎,已為大幸,寧敢再入郇廚?一笑而隱。
方知說鬼者即鬼也。
書生因戲曰:此等奇艷,古所未聞,然一陽一羨鵝籠,幻中出幻,乃轉輾相生,安知說此鬼者,不又即鬼耶?數人一時變色,微風颯起,燈光黯然,並化為薄霧輕煙,碗碗四散。
庚午四月,先太夫人病革時,語子孫曰:舊聞地下眷屬,臨終時一一相見,今日果然。
幸我平生尚無愧色,汝等在世,家庭骨肉,當處處留將來相見地也。
姚安公曰:聰明絕特之士,事事皆能知,而獨不知人有死;經綸開濟之才,事事皆能計,而獨不能為死時計。
使知人有死,一切作為,必有索然自返者;使能為死時計,一切作為,必有悚然自止者。
惜求諸六一合 之外,失諸眉睫之前也。
一南士以文章游公卿間,偶得一漢玉璜,則理瑩白而血斑徹骨,嘗用以鎮紙。
一日借寓某公家,方燈下構一文,聞窗隙有聲,忽一手探入,疑為盜,取鐵如意欲擊,見其纖削如春蔥,瑟縮而止。
穴紙竊窺,乃一青面羅剎鬼,怖而仆地。
比蘇,則此璜已失矣。
疑為狐媚幻形,不復追詰。
後於市上偶見,詢所從來,轉輾經數主,竟不得其端緒。
久乃知為某公家一奴一偽作鬼狀所取。
董曲一江一 戲曰:渠知君是惜花御史,故敢露此柔荑。
使遇我輩粗才,斷不敢自取斷腕。
余謂此一奴一偽作鬼裝,一以使不敢攬執,一以使不復追求,又燈下一掌破窗,恐遭捶擊,故偽作女手,使知非盜;且引之窺見惡狀,使知非人。
其運意亦殊周密。
蓋此輩為主人執役,即其鈍如椎。
至作奸犯科,則奇計環生,如鬼如蜮,大抵皆然,不獨此一人一事也。
朱竹坪御史,嘗小集閻梨材尚書家,酒次,竹坪慨然曰:清介是君子分內事,若恃其清介以凌物,則殊嫌客氣不除。
昔某公為御史時,居此宅,坐間或言及狐媚,某公痛罵之。
數日後,月下見一盜逾牆入,內外搜捕,皆無跡,擾攘徹夜。
比曉,忽見廳上臥一老人,欠身而起曰:長夏溽暑--長夏字,出黃帝素問,謂六月也;王太僕注讀上聲。
杜工部長夏一江一 村事事幽句,皆讀平聲。
蓋注家偶未考也--偶投此納涼,致主人竟夕不安,殊深慚愧。
一笑而逝,蓋無故侵狐,狐以此戲之也。
豈非自取侮哉。
朱天門家扶乩,好事者多往看,一狂士自負書畫,意氣傲睨,旁若無人,至對客脫襪搔足垢,向乩哂曰:且請示下壇詩。
乩即題曰:回頭歲月去盓盓,幾度滄桑又到今,曾見會稽王內史,親攜賓客到山一陰一。
眾曰:然則仙及見右軍耶?乩書曰:豈但右軍,並見虎頭。
狂生聞之起立曰:二老風一流 ,既曾親睹,此時群賢畢至,古今人相去幾何?又書曰:二公雖絕藝入神,然意存沖挹,雅人深致,使見者意消。
罵座灌夫,自別是一流人物,離之雙美,何必合之兩傷。
眾知有所指,相顧目笑,回視狂生,已著襪欲遁矣。
此不識是何靈鬼,作此虐謔。
惠安陳舍人雲亭,嘗題此生寒山老木圖曰:憔悴人間老畫師,平生有恨似徐熙,無端自寫荒寒景,皴出秋山鬢已絲。
使酒淋漓禮數疏,誰知俠氣屬狂一奴一,他年倘續宣和譜,畫師如今有灌夫。
乩所云罵座灌夫,當即指此。
又不識此鬼,何以知此詩也。
舅氏張公夢征言,兒時聞滄州有太學生,居河干,一夜 有吏持名剌叩門,言新太守過此,聞為此地巨室,邀至舟中相見。
適主人以會葬,宿姻家,相距十餘里,閽者持刺奔告,急命駕返。
則舟已行。
乃飭車馬具贄幣,沿岸急追,晝夜馳二百餘里,已至山東德州界,逢人詢問,非惟無此官,並無此舟,乃狼狽而歸。
惘惘如夢者數日,或疑其家多貲,劫盜欲誘而執之,以他出倖免;又疑其視貧親友如仇,而不惜多金結權貴。
近村故有狐魅,特惡而戲之。
皆無左證。
然鄉一黨一 喧傳,鹹曰某太學遇鬼。
先外祖雪峰公曰:是非狐非鬼亦非盜,即貧親友所為也。
斯言近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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