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微草堂筆記
卷二十四 灤陽續錄六(2)
同年一胡一 侍御牧亭,人品孤高,學問文章,亦具有根柢,然性情疏闊,絕不解家人生產事。
古所謂不知馬幾足者,殆有似之。
一奴一輩玩弄如嬰孩。
嘗留余及曹慕堂,朱竹君,錢辛楣飯,肉三盤,蔬三盤,酒數行耳。
聞所費至三四金,他可知也。
同年偶談及,相對太息,竹君憤尤甚,乃盡發其奸,迫逐之。
然結一習一 已深,密相授受,不數月,仍故轍,其一黨一 類布在士大夫家,為竹君騰謗,反得喜事名。
於是人皆坐視。
惟以小人有一黨一 ,君子無一黨一 ,姑自解嘲云爾。
後牧亭終以貧困鬱鬱死,死後一日,有舊僕來哭盡哀,出三十金置几上,跪而祝曰:主人不迎妻子,惟一身寄居會館,月俸本足以一溫一 飽,徒以我輩剝削,致薪米不給,彼時以京師長隨連衡成局,有忠於主人者,共排擠之,使無食宿地,故不敢立異同,不虞主人竟以是死,中心愧悔,夜不能眠,今盡獻所積助棺斂,冀少贖地獄罪也。
祝訖自去,滿堂賓客之僕,皆相顧失色。
陳裕齋因舉一事,曰:有輕薄子見少一婦 獨哭新墳下,走往挑之,少一婦 正色曰:實不相欺,我狐女也,墓中人耽我之色,至病瘵而亡,吾感其多情,而愧其 由我而殞命,已自誓於神,此生決不再偶。
爾無妄念,徒取禍也。
此僕其類此狐歟?然余謂終賢於掉頭竟去者。
田侯松巖言,幼時居易州之神石莊,土人云本名神子莊,以嘗出一神童故也,後有三巨石隕於莊北,如春秋宋國之事,故改今名。
在易州西南二十餘里,偶與僮輩嬉戲馬廄中,見煮豆之鍋凸起鐵泡十數,並形狹而長,僮輩以石破其一,中有蟲長半寸餘,形如柳蠹,色微紅,惟四短足與其首皆作黑色,而油然有光,取出猶蠕蠕能動,因一一破視,一泡一蟲,狀皆如一。
又言頭等侍衛常君青--此又別一常君,與常大宗伯同名,乾隆癸酉戍守西域,卓帳南山之下,塞外山脈自西南趨東北,西域三十六國,夾之以居,在山南者呼曰北山,在山北者呼曰南山,其實一山也。
山半有飛瀑二丈餘,其泉甚甘,會冬月冰結,取水於河,其水湍悍而性冷,食之病,人不得已,仍鑿瀑泉之冰水,竅甫通,即有無數冰丸隨而湧出,形皆如橄欖,破之中有白蟲如蠶,其口與足則深紅,殆所謂冰蠶者歟?與鐵中之蟲,鍛而不死,均可謂異聞矣。
然天地之氣,一動一靜,互為其根,極一陽一之內必伏一陰一,極一陰一之內必伏一陽一,八卦之對待。
坎以二一陰一包一一陽一,離以二一陽一包一一陰一,六十四卦之流行,一陽一極於乾,即一一陰一生,下而為垢,一陰一極於坤,即一一陽一生,下而為復,其靜也伏斯斂,斂斯郁焉;其動也郁斯蒸,蒸斯化焉。
至於化則生,生不已矣。
特沖和之氣,其生有常,偏勝之氣,其生不測;沖和之氣,無地不生,偏勝之氣,或生或不生耳。
故沸鼎炎堆,寒泉砬結,其中皆可以生蟲也。
崔豹古今注載火鼠生炎洲火中,績其毛為布,入火不燃,今洋舶多有之。
先兄晴湖蓄數尺,余嘗試之。
又神異經載冰鼠生北海冰中,穴冰而居,嚙水而食,歲久大如象,冰破即死,歐羅巴人曾見之。
謝梅莊前輩戍烏里雅蘇臺時,亦曾見之,是獸且生於火與冰矣。
其事似異,實則常理也。
數皆前定,故鬼神可以前知,然有其事尚未發萌,其人尚未舉念,又非吉凶禍福之所關,因果報應之所繫,遊戲瑣屑,至不足道,斷非冥籍所能預注者,而亦往往能前知。
乾隆庚寅,有翰林偶遇乩仙,因問宦途,乩判一詩,曰:春風一笑手扶筇,桃李花開潑眼濃,好是尋香雙蛺蝶,粉牆才過巧相逢。
茫不省為何語,俄御試翰林,以編修改知縣,眾謂次句,隱用河一陽一一縣花事,可雲有驗。
然其餘究不能明,比同年往慰,司閽者扶杖蹩躄出,蓋朝官僕隸,視外吏如天上人,司閽者得主人外轉信,方立磚上,喜而躍曰:吾今日登仙矣。
不虞失足,遂損其脛,故杖而行也。
數日後微聞一日遣二僕,而罪狀不明,旋有洩其事者曰:二僕皆謀為司閽,而無如先已有跛者,乃各因飾其婦,俟主人燕息,誘而蠱之。
至夕,一婦私具餅餌,一婦私煎茶,皆暗中摸索至書齋廊下,猝然相觸,所繼俱傾,愧不自容,轉怒而相詬,主人不欲深究,故善遣去。
於是詩首句三四句並驗,此乩可謂靈鬼矣。
然何以能前知此等事,終無理可推也。
馬夫人雇一針線人,曾在是家,雲二僕謀奪司閽則有之,初無自獻其婦意,乃私謀於一黠僕,黠僕為畫此策,均與約是日有暇,可乘隙以進,而不使相知,故致兩敗,二僕逐後,黠僕又一黨一 附於跛者,邀游妓館,跛者知其有伏機,一陽一使先往待,而一陰一告主人往捕,故黠僕亦敗。
嗟乎!一州縣官司閽耳,而此四人者,互相傾軋,至輾轉多方而不已,黃雀螳螂之喻,茲其明驗矣。
附記之以著世情之險。
余官兵部尚書時,往良鄉送征湖北兵,小憩長新店,旅舍見壁上有歸雁詩二首,其一曰:料峭西風雁字斜,深秋又送汝還家,可憐飛到無多日,二月仍來看杏花。
其二曰:水闊雲深伴侶稀,蕭條只與燕同歸,惟嫌來歲烏衣巷,卻向雕樑各自飛。
末題晴湖二字,是先兄字也。
然語意筆跡,皆不似先兄,當別一人。
或曰:有鄭君名鴻撰,亦字晴湖。
偶見田侯松巖持畫扇,筆墨秀潤,大似衡山,雲其親串德君芝麓所作也。
上有一詩,曰:野水平沙落日遙,半山紅樹影蕭條,酒樓人倚孤樽坐,看我騎驢過板橋。
風味悠然,有塵外之致。
復有德君題語,雲是卓悟庵作畫,即畫此詩意,故並錄此詩。
殆亦愛其語也。
田侯雲悟庵名卓禮圖,然不能詳其始末,大抵沈於下僚者,遙情高韻,而名氏翳如,錄而存之,亦郭恕先之遠山數角耳。
古人祠宇,俎豆一方,使後人挹想風規,生其傚法,是即維風勵俗之教也。
其間一精一靈常在,肸瑤如聞者所在多有,依托假借,憑以獵取血食者間亦有之。
相傳有士人宿陳留一村中,因溽暑散步野外,黃昏後冥色蒼茫,忽遇一人相揖俱坐,老樹之下叩其鄉里名姓,其人云:君勿相驚,僕即蔡中郎也,祠墓雖存,享祀多缺,又生叨士流歿,不欲求食於俗輩,以君氣類,故敢布下忱,明日賜一野祭可乎?士人故雅量,亦不恐怖,因詢以漢末事,依違酬答,多羅貫中三國演義中語,已竊疑之。
及詢其生平始末,則所述事跡與高則誠琵琶記纖悉曲折,一一皆同。
因笑語之曰:資斧匱乏,實無以享君,君宜別求有力者。
惟一語囑君,自今以往,似宜求後漢書,三國誌,中郎文集稍稍一觀,於求食之道更近耳。
其人面赧徹耳,躍起現鬼形去,是影射斂財之術,鬼亦能之矣。
梁豁堂言,有客遊粵東者,婦死寄柩於山寺,夜夢婦曰:寺有厲鬼,伽藍神弗能制也,凡寄柩僧寮者,男率為所役,女率為所污,吾力拒,弗能免也,君盍訟於神?醒而憶之了了,乃炷香祝曰:我夢如是,其春睡迷一離 耶?意想所造耶?抑汝真有靈耶?果有靈,當三夕來告我,已而再夕,夢皆然,乃牒訴於城隍。
數日無肸瑤,一夕夢婦來曰:訟若得直,則伽藍為失糾舉,山神社公為失約束,於一陰一律皆獲譴,故城隍躊躇未能理,君盍再具牒,稱將詣一江一 西,訴於正乙真一人,則城隍必有處置矣。
如所言具牒投之,數日又夢婦來,曰:昨城隍召我,諭曰:此鬼原居此室中,是汝侵彼,非彼攝汝也。
男女共居一室,其僕隸往來,形跡嫌疑,或所不免,汝訴亦不為無因,今為汝重笞其僕隸,已足謝汝,何必堅執姦污,自博不貞之名乎?從來有事,不如化無事,大事不如化小事,汝速令汝夫移柩去,則此案結矣。
再四思之,凡事可已則已,何必定與神道爭,反激意外之患,君即移我去可也。
問城隍既不肯理,何欲訴天師,即作是調停?曰:天師雖不治幽冥,然遇有控訴,可以奏章於上帝,諸神弗能阻也。
城隍亦恐激意外患,故委曲消弭,使兩造均可以已耳。
語訖,鄭重而去,其夫移柩於他所,遂不復夢。
此鬼苟能自救,即無多求,亦可雲解事矣。
然城隍既為明神,所司何事,毋乃聰明而不正直乎?且養癰不治,終有釀為大獄時,並所謂聰明者,毋乃亦通蔽各半乎?
田白巖言,濟南朱子青與一狐友,但聞聲而不見形,亦時預文酒之會,詞辯縱橫,莫能屈也。
一日,有請見其形者,狐曰:欲見吾真形耶?真形安可使君見,欲見吾幻形耶?是形既幻,與不見同,又何必見。
眾固請之,狐曰:君等意中,覺吾形何似?一人曰:當龐眉皓首。
應聲即現一老人形。
又一人曰:當仙風道骨。
應聲即現一道士形。
又一人曰:當星冠羽衣。
應聲即現一仙官形。
又一人曰:當貌如童顏。
應聲即現一嬰兒形。
又一人戲曰:莊子言姑射神人,綽約若處子,君亦當如是。
即應聲現一美人形。
又一人曰:應聲而變,是皆幻耳,究欲一睹真形。
狐曰:天下之大,孰肯以真形示人者,而欲我獨示真形乎?大笑而去。
子青曰:此狐自稱七百歲,蓋閱歷深矣。
舅氏實齋安公曰:講學家例言無鬼,鬼吾未見,鬼語則吾親聞之。
雍正壬子鄉試,返宿白溝河,屋三楹,余住西間,先一南士住東間,一交一 相問訊,因沽酒夜談。
南士稱與一友為總角一交一 ,其家酷貧,亦時周以錢粟,後北上公車,適余在某巨公家司筆墨,憫其飄泊,邀與同一居 ,遂漸為主人所賞識,乃摭余家事,潛造蜚語,擠余出而據余館。
今將托缽山東,天下豈有此無良人耶?方相與太息,忽窗外嗚嗚有泣聲,良久語曰:爾尚責人無良耶?爾家本有婦,見我在門前買花粉,詭言未娶,誑我父母,贅爾於家,爾無良否耶?我父母患疫,先後歿,別無親屬,爾據其宅,收其資,而棺衾祭葬俱草草,與死一一奴一婢同,爾無良否耶?爾婦附糧艘尋至,入門與爾相詬厲,即欲逐我,既而知原是我家,爾衣食於我,乃暫容留,爾巧說百端,降我為妾,我苟求寧靜,忍淚曲從,爾無良否耶?既據我宅,索我供給,又虐使我,呼我小名,動使伏地受杖,爾反代彼撳我項背,按我手足,叱我勿轉側,爾無良否耶?越年餘我財產衣飾剝削並盡,乃鬻我於西商,來相我時,我不肯出,又痛捶我,致我途窮自盡,爾無良否耶?我歿後不與一柳棺,不與一紙錢,復褫我敝衣,僅存一褲,裹以蘆席,葬叢塚,爾無良否耶?吾訴於神明,今來取爾,爾尚責人無良耶?其聲哀厲,僮僕並聞,南士驚怖,瑟縮莫措一詞。
遽噭然仆地,余慮或牽涉,未曉即行,不知其後如何,諒無生理矣。
因果分明,了然有據,但不知講學家見之,又作何遁詞耳。
張浮槎秋坪新語載余家二事,其一記先兄晴湖家東樓鬼,此樓在兄宅之西, 以先世未析產時,樓在宅之東,故沿其舊名,其事不虛,但委曲未詳耳。
此樓建於明萬曆乙卯,距今百八十四年矣,樓上樓下,凡縊死七人,故無敢居者,是夕不得已開之,遂有是變,殆形家所謂凶方歟?然其側一小樓,居者子孫蕃衍,究莫明其故也。
其一記余子汝佶臨歿事,亦不得六七,惟作西商語索逋事,則野鬼假托以求食,後窮詰其姓名居址年月,與見聞此事之人,乃詞窮而去。
汝佶與債家涉訟時,刑部曾細核其積逋數目,具有案牘,亦無此條。
蓋張氏紀氏為世姻,婦女遞相述說,不能無纖毫增減也。
嗟乎!所見異詞,所聞異詞,所傳聞異詞,魯史且然,況稗官小說,他人記吾家之事,其異同吾知之,他人不能知也。
然則吾記他人家之事,據其所聞,輒為敘述,或虛或實或漏,他人得而知之,吾亦不得知也。
劉後村詩曰:斜一陽一古柳趙家莊,負鼓盲翁正作場,死後是非誰得管,滿村聽唱蔡中郎。
匪今斯今,振古如茲矣,惟不失忠厚之意,稍存勸懲之旨,不顛倒是非如碧雲磛,不懷挾恩怨如周秦行記,不描摹才子佳人如會真記,不繪畫橫陳如秘辛,冀不見擯於君子云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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