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微草堂筆記
卷十九 灤陽續錄一(1)
景薄桑榆,精神日減,無復著書之志,惟時作雜記,聊以消閒。
灤一陽一消夏錄等四種,皆弄筆遣日者也。
年來並此懶為,或時有異聞,偶題片紙;或忽憶舊事,擬補前編,又率不甚收拾,如雲煙之過眼,故久未成書。
今歲五月,扈從灤一陽一,退直之餘,晝長多暇,乃連綴成書,命曰灤一陽一續錄。
繕寫既完,因題數語,以志緣起。
若夫立言之意,則前四書之序詳矣,茲不復衍焉。
嘉慶戊午七夕後三日觀奕道人書於禮部直廬。
時年七十有五。
嘉慶戊午五月,余扈從灤一陽一,將行之前,趙鹿泉前輩云:有瞽者郝生,主彭芸楣參知家,以揣骨游士大夫間,語多奇險,唯揣一胡一 祭酒長齡,知其四品,不知其狀元耳。
在江湖術士中,其藝差一精一。
郝自稱河間人,余詢鄉里無知者,殆久游於外歟?郝又稱其師乃一僧,操術彌高,與人接一兩言,即知其官祿。
久住深山,立意不出,其事太神,則余不敢信矣。
案相人之法,見於左傳其書,漢志亦著錄,唯太素脈,揣骨二家,前古未聞。
太素脈至北宋始出,其授受淵源,皆支離附會,依托顯然。
余於四庫全書總目已詳論之。
揣骨亦莫明所自起,考太平廣記一百三十六引三國典略稱,北齊神武與劉貴、賈智等射獵,遇盲嫗,遍捫諸人,雲並富貴。
及捫神武,雲皆由此人,似此術南北朝已有。
又定命錄稱,天寶十四載陳一陽一縣瞽者馬生,捏趙自勤頭骨,知其官祿。
劉公嘉話錄稱,貞元末有相骨山人,瞽雙目,人求相,以手捫之,必知貴賤。
劇談錄稱,開成中有龍復本者,無目,善聽聲,揣骨。
是此術至唐乃盛行也。
流傳既古,當有所受,故一知半解,往往或中,較太素脈稍有據耳。
誠謀英勇公阿公言--文成公之子,襲封--燈市口東,有二郎神廟,其廟面西,而曉日初出,輒有金光射室中,似乎返照。
其鄰屋則不然,莫喻其故。
或曰:是廟基址與中和殿東西相直,殿上火珠--宮殿金頂古謂之火珠。
唐崔曙有明堂火珠詩是也--映日回光耳。
其或然歟。
阿公偶問余刑天干戚事,余舉山海經以對。
阿公曰:君勿謂古記荒唐,是誠有也。
昔科爾沁台吉達爾瑪達都,嘗獵於漠北深山,遇一鹿負箭而奔,因引弧殪之,方欲收取,忽一騎馳而至,鞍上人有身無首,其目在兩乳,其口在臍,語啁哳自臍出,雖不可辨,然觀其手所指畫,似言鹿其所射,不應奪之也。
從騎皆震懾失次,台吉素有膽,亦指畫示以彼射未僕,此箭乃獲,當剖而均分。
其人會意,亦似首肯,竟持半鹿而去。
不知其是何部族,居於何地,據其形狀,豈非刑天之遺類歟?天地之大,何所不有,儒者自拘於見聞耳。
案史訖稱山海經禹本紀,所有怪物,余不敢信,是其書本在漢以前,列子稱大禹行而見之,伯益知而名之,夷堅聞而志之。
其言必有所受,特後人不免附益,又竄亂之,故往往悠謬太甚,且雜以秦漢之地名,分別觀之可矣。
必謂本依附天問作山海經,不應引山海經,反注天問,則太過也。
一胡一 中丞太初,羅山人兩峰,皆能視鬼。
恆閣學蘭台,亦能見之。
但不能常見耳。
戊午五月,在避暑山莊直廬偶然語及。
蘭台言鬼之形狀仍如人,惟目直視,衣紋則似片片掛身上,而束之下垂,與人稍殊;質如煙霧,望之依稀似人影,側視之全體皆見,正視之則似半身入牆中,半身凸出,其色或黑或蒼,去人恆在一二丈外,不敢逼近,偶猝不及避,則或瑟縮匿牆隅,或隱入坎井,人過乃徐徐出。
蓋燈昏月黑,日暮雲一陰一,往往遇之,不為訝也。
所言與一胡一 ,羅二君略相類,而形狀較詳。
知幽明之理,不過如斯,其或黑或蒼者,鬼本生人之餘氣,漸久漸散,以至於無。
故左傳稱新鬼大,故鬼小,殆由氣有厚薄,斯色有濃淡歟。
蘭台又言,嘗晴晝仰視,見一龍自西而東,頭角略與畫圖同,惟四足開張,搖撼如一舟之鼓四棹,尾匾而闊,至末漸纖,在似蛇似魚之間,腹下正白如匹練。
夫一陰一雨見龍,或露首尾鱗爪耳,未有天無纖翳,不風不雨,不電不雷,視之如此其明者。
錄之亦足資博物也。
趙鹿泉前輩言,孫虛船先生未第時,館於某家,主人之母適病危,館童具晚餐,至以有他事尚未食,命置別室几上。
倏見一白衣人入室內,方恍惚錯愕,又一黑衣短人逡巡入。
先生入室尋視,則二人方相對大嚼,厲聲叱之,白衣者遁去,黑衣者以先生當門不得出,匿於牆隅。
先生乃坐於戶外觀其變,俄主人踉蹌出,曰:頃病者作鬼語,稱冥使奉牒來拘,其一為先生所扼不得出,恐誤程限,使亡人獲大咎,未審真偽,故出視之。
先生乃移坐他處,彷彿見黑衣短人狼狽去,而內寢哭聲如沸矣。
先生篤實君子,一生未嘗有妄語,此事當實有也。
惟是一陰一律至嚴,神聽至聰,而攝魂吏卒,不免攘奪病家酒食。
然則人世之吏卒,其可不嚴察乎?
門人伊比部秉綬言,有書生赴京應試,寓西河沿旅舍中,壁懸仕女一軸,風姿艷逸,意態如生。
每獨坐輒注視凝思,客至或不覺。
一夕,忽翩然自畫下,宛一好女子也,書生雖知為魅,而結念既久,意不自持,遂相與笑語燕婉。
比下第南歸,竟買此畫去,至家懸至書齋,寂無靈響。
然真真之喚弗輟也。
三四月後,忽又翩然下,與話舊事不甚答,亦不暇致詰,但相悲喜,自此狎媟無間,遂患羸疾。
其父召茅山道士劾治,道士熟視壁上,曰:畫無妖氣,為祟者非此也。
結壇作法。
次日有一狐殪壇下。
知先有邪心,以邪召邪,狐故得而假借。
其京師之所遇,當亦別一狐也。
斷天下之是非,據禮據律而已矣,然有於禮不合,於律必禁,而介然孤行其志者。
親一黨一 家有婢名柳青,七八歲時,主人即指與小一奴一益壽為婦,迨年十六七合婚。
有日,益壽忽以博負逃,久而無耗,主人將以配他一奴一,誓死不肯。
婢頗有姿,主人乘間挑之,許以側室,亦誓死不肯,乃使一媼說之曰:汝既不肯負益壽,且暫從主人,當多方覓益壽,仍以配汝。
如不從,既鬻諸遠方,無見益壽之期矣。
婢暗泣數日,竟癱首薦枕席,惟時時促覓益壽,越三四載,益壽自投歸,主人如約為合巹。
合巹之後,執役如故,然不復與主人一交一 一語。
稍近之,輒避去,加以鞭笞,並賂益壽,使逼脅,訖不肯從,無可如何,乃善遣之。
臨行以小篋置主母前,叩拜而去。
發之,皆主人數年所私給,纖毫不缺。
後益壽負販,婢縫紉拮据自活,終無悔心。
余乙酉家居,益壽尚持銅磁器數事來售,頭已白矣。
問其婦,雲久死。
異哉,此婢不貞不一婬一,亦貞亦一婬一,竟無可位置,錄以待君子論定之。
吳茂鄰,姚安公門客也,見二童互詈,因舉一事曰:一交一 河有人嘗於途中遇一叟,泥滑失足,擠此人幾僕,此人故暴橫,遂辱詈叟母。
叟怒欲與角,忽癱首沉思,揖而謝罪,且叩其名姓居址,至歧路別去。
此人至家,其母白晝閉房門,呼之不應,而喘息聲頗異,疑有他故,穴窗窺之,則其母裸無寸絲,昏昏如醉,一人據而一婬一之。
諦視即所遇叟也。
憤激叫呶,欲入捕捉,而門窗俱堅固不可破,乃急取鳥銃,自欞外擊之,嗷然而僕,乃一老狐也。
鄰里聚觀,莫不駭笑。
此人詈狐之母,特是空言,竟致此狐實報之,可以為善詈者戒。
此狐快一朝之憤,反以隕身,亦足為睚眥必報者戒也。
誠謀英勇公言,暢春苑前有小溪,直夜內侍每雲一陰一月黑,輒見空中朗然懸一星,共相詫異,輾轉尋視,乃見光自溪中出,知為寶氣,畫計取之,得一蚌,橫徑四五寸,剖視得二珠,綴合為一,一大一稍小,巨似棗,形以壺蘆,不敢私匿,遂以進。
御至今用為朝冠之頂。
此乾隆初事也。
小溪不能產巨蚌,蚌珠未聞有合一歡 ,斯由命聖人因地呈符瑞,壽躋九旬,康強如昔,豈偶然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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