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微草堂筆記
卷十六 姑妄聽之二(4)
朱子穎運使言,昔官敘永同知時,由成都回署,偶遇茂林,停輿小憩,遙見萬峰之頂,似有人家,而削立千仞,實非人跡所到。
適攜西洋遠鏡,試以窺之,見草屋三楹,向一陽一啟戶,有老翁倚松立,一幼一女坐簷下,手有所持,似俯首縫補,柱屋似有對聯,望不了了,俄雲氣磣郁,遂不復睹,後重過其地,林麓依然。
再以遠鏡窺之,空山而已。
其仙靈之宅,誤為人見,遂更移居歟。
潘南田畫有逸氣,而性情孤峭,使酒罵座,落落然不合於時。
偶為余作梅花橫幅,余題一絕曰:水邊籬落影橫斜,曾在孤山處士家,只怪銓枝蟠似鐵,風一流 畢竟讓桃花。
蓋戲之也,後余從軍塞外,侍姬輩嫌其敝黯,竟以桃花一幅易之。
然則細瑣之事,亦似皆前定矣。
青縣王恩溥,先祖母張太夫人乳母孫也,一日,自興濟夜歸,月明如晝,見大樹下數人聚飲,杯盤狼藉,一少年邀之入座,一老翁嗔語少年曰:素不相知,勿惡作劇。
又正色謂恩溥曰:君宜速去,我輩非人,恐小兒等於君不利。
恩溥大怖,狼狽奔走,得至家,殆無氣以動。
後於親串家作吊,突見是翁,驚僕欲絕,惟連呼鬼鬼,老翁笑掖之起,曰:僕耽曲櫱,日恆不足,前值月夜,荷鄰里相邀,酒已無多,遇君適至,恐增一客則不滿枯腸,故詭語遣君,君乃竟以為真耶?賓客滿堂,莫不絕倒。
中一客目擊此事,恆向人說之。
偶夜過廢祠,見數人轟飲,亦邀入座,覺酒味有異,心方疑訝,乃為群鬼擠入深淖,化磷火熒熒散。
東方漸白,有耕者救之乃出。
緣此膽破,翻疑恩溥所見為真鬼。
後途遇此翁,竟不敢接談。
此表兄張自修所說。
戴君恩詔則曰:實有此事,而所傳殊倒置,乃此客先遇鬼,而恩溥聞之,偶夜過某村,值一多年未晤之友,邀之共飲,疑其已死,絕裾奔逃。
後相晤於姻家,大遭詬誶也。
二說未審孰是,然由張所說,知不可偶經一事,遂謂事事皆然,致失於誤信;由戴所說,知亦不可偶經一事,遂謂事事皆然,反敗於多疑也。
李秋崖言,一老儒家有狐,居其空倉中,三四十年未嘗為祟。
恆與人對語,亦頗知書,或邀之飲亦肯出,但不見其形耳。
老儒歿後,其子亦諸生,與狐酬酢如其父,狐不甚答,久乃漸肆擾。
生故設帳於家,而兼為人作訟牒,凡所批課文,皆不遺失,凡作訟牒,則甫具草,輒碎裂,或從手中掣其筆,凡修脯所入,毫釐不失,凡刀筆所得,雖扃鎖嚴密,輒盜去;凡學子出入,皆無所見,凡訟者至,或瓦石擊頭面流血,或簷際作人語,對眾發其一陰一謀。
生苦之,延道士劾治,登壇召將,攝狐至,狐侃侃辨曰:其父不以異類視我,與我一交一 至厚,我亦不以異類自外,視其父如兄弟;今其子自墮家聲,作種種惡業,不隕身不止。
我不忍坐視,故撓之使改圖,所攫金皆埋其父墓中,將待其傾覆,周其妻子,實無他腸。
不虞煉師之見譴,生死惟命。
道士蹶然下座,三揖而握手曰:使我亡友有此子,吾不能也。
微我不能,恐能者千百無一二,此舉乃出爾曹乎?不別主人,太息徑去。
其子愧不自容,誓輟是業,竟得考終。
乾隆丙辰丁已間,戶部員外郎長公泰,有僕婦年二十餘,中風昏眩,氣奄奄如縷,至夜而絕,次日方為營棺斂,手足忽動,漸能屈伸,俄起坐,問此何處。
眾以為猶譫語也,既而環視室中,意若省悟,喟然者數四,默默無語,從此病頓愈。
然察其語音行步,皆似男子,亦不能自梳沐,見其夫若不相識。
覺有異,細詰其由,始自言本男子,數日前死,魂至冥司,主者檢算未盡,然當謫為女身,命借此婦一屍一復生,覺倏如睡去,倏如夢醒,則已臥板榻上矣。
問其姓名裡貫,堅不肯言,惟曰:事已至此,何必更為前世辱。
遂不窮究。
初不肯與僕同寢,後無詞可拒,乃曲從,然每一薦枕,輒飲泣至曉。
或竊聞其自語曰:讀書二十年,作官三十餘年,乃忍恥受一奴一子辱耶?其夫又嘗聞囈語曰:積金徒供兒輩樂,多亦何為。
呼醒問之,則曰未言,知其深諱,亦姑置之。
長公惡言神怪事,禁家人勿傳,故事不甚彰。
然亦頗有知之者,越三載余,終鬱鬱病死,訖不知其為誰也。
先師裘文達公言,有郭生剛直負氣,偶中秋燕集,與朋友論鬼神,自雲不畏,眾請宿某凶宅以驗之,郭慨然仗劍往。
宅約數十間,秋草滿庭,荒蕪蒙翳,扃戶獨坐,寂無見聞。
四鼓後,有人當戶立,郭奮劍欲起,其人揮袖一拂,覺口噤體僵,有如夢魘,然心目仍了了,其人磬折致詞曰:君固豪士,為人所激因至此。
好勝者常情,亦不怪君,既蒙枉顧,本應稍盡賓主意,然今日佳節,眷屬皆出賞月,禮別內外,實不欲公見,公又夜深無所歸,今籌一策,擬請君入甕,幸君勿嗔,觴酒豆肉,聊以破悶,亦幸勿見棄。
遂有數人舁郭置大荷缸中,上覆方桌,壓以巨石。
俄隔缸笑語雜畎,約男婦數十,呼酒行炙,一一可辨,忽覺酒香觸鼻,暗中摸索,有壺一杯一小盤四,橫閣象箸二,方苦飢渴,且姑飲啖。
復有數童子繞缸唱艷歌,有人扣缸語曰:主人命娛賓也,亦靡靡可聽。
良久又扣缸語曰:郭君勿罪,大眾皆醉,不能舉巨石,君且姑耐,貴友行至矣。
語訖遂寂,次日,眾見門不啟,疑有變,逾垣而入,郭聞人聲,在缸內大號,眾竭力移石,乃闖然出,述所見聞,莫不拊掌。
視缸中器具,似皆己物,還家訊問,則昨夕家燕,並酒餚失之,方詬誶大索也。
此魅可雲狡獪矣。
然聞之,使人笑不使人怒,當出甕時,雖郭生亦自啞然也。
真惡作劇哉。
余容若曰:是猶玩弄為戲也,曩客秦隴間,聞有少年,隨塾師讀書山寺,相傳寺樓有魅,時出媚人,私念狐女必絕艷,每夕詣樓外禱以媟詞,冀有所遇。
一夜 徘徊樹下,見小鬟招手,心知狐女至,躍然相就。
小鬟悄語曰:君是解人,不煩絮說,娘子甚悅君,然此何等事,乃公然致祝,主人怒君甚,以君貴人,不敢祟,惟約束娘子頗嚴,今夜幸他出,娘子使來私招君,君宜速往。
少年隨之行,覺深閨曲硜,都非寺內舊門徑,至一房,朱眾半開,雖無燈,隱隱見床 帳,小鬟曰:娘子初會,覺靦腆,已臥帳內,君第解衣,逕登榻,無出一言,恐他婢聞也。
語訖徑去,少年喜不自禁,遽揭其被,擁於懷而接唇,忽其人驚起大呼。
卻立愕視,則室廬皆不見,乃塾師睡簷下乘涼也,塾師怒,大施夏楚,不得已吐實,竟遭斥逐。
此乃真惡作劇矣。
文達公曰:郭生恃客氣,故僅為魅侮;此生懷邪心,故竟為魅陷。
二生各自取耳,豈魅有善惡哉。
李村有農家婦,每早晚出饁,輒見女子隨左右,問同行者則不見,意大恐怖,後乃漸隨至家,然恆在院中,或在牆隅,不入寢室。
婦逼視即卻走,婦返即仍前,知為冤對,因遙問之。
女子曰:汝前生與我皆貴家妾,汝妒我一寵一 ,以奸盜誣我,致幽死,今來取償。
詎汝今生事姑孝,恆為善神所護,我不能近,故日日相隨,揆度事勢,萬萬無可相報理,汝倘作道場度我,我得轉輪,即亦解冤矣。
婦辭以貧女子,曰:汝貧非虛語,能發念誦佛號萬聲,亦可度我。
問此安得能度鬼,曰:常人誦佛號,佛不聞也。
特唸唸如對佛,自攝此心而已。
若忠臣孝子,誠感神明,一誦佛號,則聲聞三界,故其力與經懺等。
汝是孝婦,知必應也。
婦如所說,發念持誦,每誦一聲,則見女子一拜,至滿萬聲,女子不見矣。
此事故老時說之,知篤志事親,勝信心禮佛。
又聞窪東有劉某者,母愛其幼弟,劉愛弟更甚於母,弟嬰痼疾,母憂之廢寢食,劉經營療治,至鬻其子供醫藥,嘗語妻曰:弟不救,則母可慮,毋寧我死耳。
妻感之,鬻及硃衣,無怨言。
弟病篤,劉夫婦晝夜泣守,有丐者,夜棲土神祠,聞鬼語曰:劉某夫婦輪守其弟,神光照爍,猝不能入,有違冥限,奈何?土神曰:兵家聲東而擊西,汝知之乎?次日,其母灶下卒中惡,夫婦奔視,母蘇而弟已絕矣。
蓋鬼以計取之也。
後夫婦並年八十餘乃卒,一奴一子劉琪之女,嫁於窪東,言聞諸故老,曰:劉自奉母以外,諸事蠢蠢如一牛,有告以某忤其母者,劉掉頭曰:世寧有是人,人寧有是事,汝毋造言!其癡多類此,傳以為笑,不知乃天性純摯,直以盡孝為自然,故有是疑耳!元人王彥章墓詩曰:誰信人間有馮道,即此意矣。
景少司馬介茲,官翰林時,齋宿清秘堂--此因乾隆甲子,御題集賢清秘額,因相沿稱之,實無此堂名。
積雨初晴,微月未上,獨坐廊下,聞瀛洲亭中語曰:今日樓上看西山,知杜紫微雨余山態活句,真神來之筆。
一人曰:此句佳在活字,又佳在態字烘出活字,若作山色、山翠,則興象俱減矣。
疑為博晰之等尚未睡,納涼池上,呼之不應,推戶視之,闃無人跡。
次日以告晰之,晰之笑曰:翰林院鬼,故應作是語。
釋家能奪舍,道家能換形,奪舍者托孕婦而轉生,換形者血氣已衰,大丹未就,則借一壯盛之軀與之互易也。
狐亦能之。
族兄次辰云:有張仲深者,與狐友,偶問其修道之術,狐言初煉幻形,道漸深則煉蛻形,蛻形之後,則可以換形。
凡人癡者忽黠,黠者忽顛,與初不學仙,而忽好服餌導引,人怪其性情變常,不知皆魂氣已離,狐附其體而生也。
然既換人形,即歸人道,不復能幻化飛騰,由是而一精一進,則與人之修仙同,其證果較易,或聲色貨利,嗜欲牽纏,則與人之惑溺同。
其墮輪迴亦易。
故非道力堅定,多不敢輕涉世緣,恐浸一婬一而不自覺也。
其言似亦近理,然則人欲之險,其可畏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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