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微草堂筆記
卷十六 姑妄聽之二(5)
朱介如言,嘗因中暑眩瞀,覺忽至曠野中,涼風颯然,意甚爽適,然四顧無行,跡莫知所向,遙見數十人前行,姑往隨之。
至一公署,亦姑隨入,見殿閣宏敞,左右皆長廊,吏役奔走如大官將坐衙狀。
中一吏突握其手曰:君何到此?視之,乃亡友張恆照。
悟為冥司,因告以失路狀,張曰:生魂誤至,往往有此,王見之亦不罪,然未免多一詰問,不如且坐我廊屋,俟放衙,送君返,我亦欲略問家事也。
入坐未幾,王已升座,自窗隙竊窺,見同來數十人,以次庭訊,語不甚了了,惟一人昂首爭辯,似不服罪,王舉袂一揮,殿左忽現大圓鏡,圍約丈餘,鏡中現一女子反縛受鞭像,俄似電光一瞥,又現一女子忍淚橫陳像,其人叩顙曰:伏矣。
即曳去。
良久放衙,張就問子孫近狀,朱略道一二,張揮手曰:勿再言,徒亂人意。
因問頃所見者業鏡耶?曰:是也。
問影必肖形,今無形而現影,何也?曰:人鏡照形,神鏡照心,人作一事,心皆自知,既已自知,即心有此事,心有此事,即心有此事之象,故一照而畢現也。
若無心作過,本不自知,則照亦不見,心無是事,即無是象耳。
冥司斷獄,惟以有心無心別善惡,君其識之。
又問神鏡何以能照心,曰:心不可見,緣物以形,體魂已離,存者性靈,神識不滅,如燈熒熒,外光無翳,內光虛明,內外瑩澈,故纖芥必呈也。
語訖,遽曳之行,覺此身忽高忽下,如隨風敗籜,倏然驚醒,則已臥榻上矣。
此事在甲子七月,怪其鄉試後期至,乃具道之。
東光馬節婦,余妻一黨一 也,年未二十而寡,無翁姑兄弟,亦無子女,艱難困苦,坐臥一破屋中,以浣濯縫紉自給。
至鬻釜以易粟,而拾破瓦盆以代釜,年八十餘乃終。
余嘗序馬氏家乘,然其夫之名字,與母一之 族氏,則忘之久矣。
相傳其十一二,時隨母至外家,故有狐,夜擲瓦石擊其窗,聞屋上厲聲曰:此有貴人,汝輩勿取死。
然竟以民婦終。
殆孟子所謂天爵歟?先師李又聃先生與同裡,嘗為作詩曰:早歲吟黃鵠,顛連四十春,懷貞心比鐵,完節鬢如銀,慷慨期千古,凋零剩一身,幾番經坎坷,此念未緇磷。
(即婦初寡時,尚存田數畝,有欲迫之嫁者,侵凌至盡)震撼驚風雨,為呵賴鬼神,(一歲霖雨經旬,鄰屋新造者皆圮,節婦一破屋,支柱欹斜得無恙)天原常佑善,人竟不憐貧,稍覺親朋少,羞為乞索頻,一家徒四壁,九食度三旬,絕粒腸空轉,傭針手盡皴,有薪皆掃葉,無甑可生塵,黧面真如鵠,懸衣半似鶉,遮門才破薦(屋扉破碎不能葺,以破薦代扉者十餘年),藉草是華茵,祗自甘饑凍,翻嫌話苦辛,偷兒嗤餓鬼(夜有盜過節婦屋上,節婦呼問,盜大笑曰:吾何至進妝餓鬼家),女伴笑癡人(有同巷貧婦再醮富室,歸寧時華服,過節婦曰:看我享用,汝豈非大癡也),生死心無改,存亡理亦均,喧闐憑燕雀,堅勁自松筠,伊我欽賢淑,多年共裡砢,不辭歌詠拙,取表性情真,公議存鄉校,廷評待史臣,他時邀紫誥,光映九河濱。
蓋先生壬申公車,主余家時所作。
故僅雲顛連四十春。
詩格絕類香山,敬錄於此,一以昭節婦之賢,一以存先師之遺墨也。
後外舅周菉馬公見此詩,遂割腴田三百畝,為節婦立嗣,且為請旌,或亦諷諭之力歟。
余從軍西域時,草奏草檄,日不暇給,遂不復吟詠,或得一聯一句,亦境過輒忘。
烏魯木齊雜詩百六十首,皆歸途追憶而成,非當日作也。
一日功加毛副戎,自述生平,悵懷今昔,偶為賦一絕句,曰:雄心老去漸頹唐,醉臥將軍古戰場,半夜醒來吹鐵笛,滿天明月滿林霜。
毛不解詩,余亦不復存稿。
後同年楊君逢元過訪,偶話及之。
不知何日楊君登城北關帝祠樓,戲書於壁,不署姓名。
適有道士經過,遂傳為仙筆,余畏人乞詩,楊君畏人乞書,皆不肯自言,人又微知余能詩不能書,楊君能書不能詩,亦遂不疑及,竟幾於流為丹青,迨余辛卯還京祖餞,於是始對眾言之,乃爽然若失。
昔南宋閩人林外題詞於西湖,誤傳仙筆,元王黃華詩刻於山西者,後摹刻於滇南,亦誤傳仙筆,然則諸書所謂仙詩者,此類多矣。
圖裕齋前輩言,有選人游釣魚台,時西頂社會,游女如織,薄暮車馬漸稀,一女子左抱小兒,右持鼗鼓,裊裊來。
見選人,舉鼗一搖,選人一笑,女子亦一笑。
選人故狡黠,揣女子裝束類貴家,而抱子獨行,又似村婦,蹤跡詭異,疑為狐魅,因逐之絮談,女子微露夫亡之幼意,選人笑語之曰:毋多言,我知爾,亦不懼爾,然我貧,聞爾輩能致財,若能贍我,我即從爾去。
女子亦笑曰:然則同歸耳。
至其家屋,不甚宏壯,而頗華潔,亦有父母姑姐妹,彼此意會,不復話氏族,惟獻酬款洽而已。
酒闌就宿,備極燕婉,次日入城,攜小一奴一及視被往,頗相安。
惟女子冶蕩無度,奔命殆疲,又漸使拂枕簟,侍梳沐,理衣裳,司灑掃,至於煙筒茗碗之役,亦遣執之。
久而其姑若姐妹,皆調謔指揮視如僮婢,選人耽其色,利其財,不能拒也。
一旦,使滌廁硄,選人不肯,女子慍曰:事事隨汝意,此乃不隨我意耶?諸女亦助之誚責,由此漸相忤。
既而每夜出不歸,雲親戚留宿,又時有客至,皆曰中表,日嬉笑燕飲,或琵琶度曲,而禁選人勿至前。
選人恚憤,女子亦怒,且笑曰:不如是,金帛從何來?使我謝客易,然一家三十口,須汝供給,汝能之耶?選人知不可留,攜小一奴一入京,僦住屋。
次日再至,則荒煙蔓草,無復人居,並衣裝不知所往矣。
選人本攜數百金,善治生,衣頗襤褸,忽被服華楚,皆怪之,具言贅婿狀,人亦不疑。
俄又襤褸,諱不自言,後小一奴一私洩其事,人乃知之。
曹慕堂宗丞曰:此魅竊逃,猶有人理,吾所見有甚於此者矣。
武強張公令譽,康熙丁酉舉人,劉景南之婦翁也。
言有選人納一姬,聘幣頗輕,惟言其母愛女甚,每月當十五日在寓,十五日歸寧,悅其色美而值廉,竟曲從之。
後一選人納姬,約亦如是,選人初不肯,則舉此選人為例,詢訪信然,亦曲從之。
二人本同年,一日話及,前選人忽省曰:君家阿一嬌 ,歸寧上半月耶?下半月耶?曰:下半月,前選人一大悟,忽引入內室視之,果一人也。
蓋其初鬻之時,已預留再鬻地矣。
張公淳實君子,度必無妄言,惟是京師鬻女之家,雖變幻萬狀,亦必欺以其方,故其術一時不遽敗,若月月剋日歸寧,已不近事理,又不時往來於兩家,豈人不能聞,是必敗之道。
狡黠者斷不出此,或傳聞失實,張公誤聽之歟?然紫陌看花,動多迷路,其造作是語,固亦不為無因耳。
朱青雷言,李華麓在京,以五百金納一姬,會以他事詣天津,還京之日,途遇一友,下車為禮,遙見姬與二媒媼同車馳過,大駭愕,而姬若弗見華麓者,恐誤認思所衣繡衫,又己所新制,益懷疑,草草話別,至家則姬故在。
一見即問爾先至耶?媒媼又將爾嫁何處?姬倉皇不知所對,乃怒,遣家僮呼父母來領女,父母狼狽至,其妹聞姐有變,亦同來,入門則宛然車中女,其繡衫乃借於姐者,尚未脫。
蓋少其姐一歲,容貌略相似也。
華麓方跳踉如皉虎,見之省悟,嗒然無一語。
父母固詰相召意,乃述誤認之故,深自引愆。
父母亦具述方鬻次女,借衣隨媒媼同往事。
問價幾何,曰:三百金未允也。
華麓囅然,急開篋取五百金,置幾上曰:與其姐同價,可乎?頃刻議定,留不遣歸,即是夕同衾焉。
風水相遭,無心湊合,此亦可謂佳話矣。
劉東堂言,狂生某者,性悖妄,詆訾今古,高自位置。
有指摘其詩文一字者,銜之次骨,或至相毆。
值河間歲試,同寓十數人,或相識,或不相識,夏夜散坐庭院納涼,狂生縱意高談,眾畏其唇吻,皆緘口不答。
惟樹後坐一人,抗詞與辯,連抵其隙,理屈詞窮,怒問子為誰,暗中應曰:僕焦王相也,河間之宿儒。
駭問子不久死耶?笑應曰:僕如不死,敢捋虎鬚耶?狂生跳擲叫號,繞牆尋覓,惟聞笑聲吃吃,或在木桫,或在簷端而已。
王洪緒言,鄚州築堤時,有少一婦 抱衣袱行堤上,力若不勝,就柳下暫息。
時傭作數十人亦散憩樹下,少一婦 言歸自母家,惟幼弟控一驢相送,驢驚墜地,弟入秫田,驢自辰至午尚未返,不得已沿堤自行。
家去此西北四五里,誰能抱袱送我,當謝百錢。
一少年私念此可挑,不然亦得謝,乃隨往。
一路與調謔,不甚答,亦不甚拒,行三四里,突七八人要於路曰:何物狂且,敢覬覦我家婦女,共執縛捶楚。
皆曰送官徒涉訟,不如埋之。
少一婦 又述其謔語,益無可辯,惟再三哀祈。
一人曰:姑貰爾,然須罰掘開此塍,盡洩其積水。
授以一鍤,坐守促之,掘至夜半,水道乃通。
諸人亦不見。
環視四面,蘆葦叢生,杳無村落,疑狐穴被水,誘此人浚治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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