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微草堂筆記
卷十六 姑妄聽之二(1)
天下事情理而已。
然情理有時而互妨,裡有姑虐其養媳者,慘酷無人理,遁歸母家。
母憐而匿別所,詭雲未見,因涉訟,姑以朱老與比鄰,當見其來往引為證,朱私念言女已歸,則驅人就死,言女未歸,則助人離婚,疑不能決,乞簽於神,舉筒屢搖簽不出,奮力再搖,簽乃全出,是神亦不能決也。
辛彤甫先生聞之曰:神殊憒憒。
十歲幼一女,而日日加炮烙,恩義絕矣,聽其逃死不為過。
戈孝廉仲坊,丁酉鄉試後,夢至一處,見屏上書絕句數首,醒而記其兩句曰:知是蓬萊第一仙,因何清淺幾多年。
壬子春在河間見景州李生,偶話其事,李駭曰:此余族弟屏上近人題梅花作也,句殊不工,不知何以入君夢?前無因緣,後無征驗,周官六夢竟何所屬乎?
新齊諧,即子不語之改名,載雄雞卵事,今乃知竟實有之。
其大如指,頂形似閩中落花生,不能正圓,外有斑點,向日映之,其中深紅如琥珀,以點目眚甚效。
德少司空成,汪副憲承霈,皆嘗以是物合藥。
然不易得,一枚可以值十金。
阿少司農迪斯曰:是雖罕睹,實亦人力所為。
以肥壯雄雞閉籠中,縱群雌繞籠外,使相近,而不能相接,久而一精一氣摶結,自能成卵。
此亦理所宜然,然雞秉巽風之氣,故食之發瘡毒,其卵以盛一陽一不洩,鬱積而成,自必蘊熱,不知何以反明目。
又本草之所不載,醫經之所未言,何以知其能明目,此則莫明其故矣。
汪副憲曰:有以蛇卵售欺者,但映日不紅,即為偽托。
亦不可不知也。
沈媼言:裡有趙三者,與母俱傭於郭氏,母歿後年餘,一夕,似夢非夢,聞母語曰:明日大雪,牆頭當凍死一雞,主人必與爾,爾慎勿食。
我嘗盜主人三百錢,冥司判為雞,以償今生,卵足數而去也。
次日,果如所言。
趙三不肯食,泣而埋之。
反覆窮詰,始吐其實,此數年內事也。
然則世之供車騎受屠煮者,必有前因焉。
人不知耳,此輩之狡黠攘竊者,亦必有後果焉,人不思耳。
余十一二歲時,聞從叔燦若公言:裡有齊某者,以罪戍黑龍一江一 ,歿數年矣。
其子稍長,欲歸其骨,而貧不能往,恆蹙然如抱深憂。
一日,偶得豆數升,乃屑以為末,水摶成丸,衣以赭土,詐為賣藥者以往,姑以紿取數文錢供口食耳。
乃沿途買其藥者,雖危症亦立愈。
轉相告語,頗得善價,竟藉是達戍所,得父骨以篋負歸。
歸途於窩集遇三盜,急棄其資斧,負篋奔。
盜追及,開篋見骨,怪問其故,涕泣陳述,共憫而釋之,轉贈以金。
方拜謝間,一盜忽擗砞大慟曰:此人孱弱如是,尚數千里外求父骨,我堂堂丈夫,自命豪傑,顧及不能耶?諸君好住,吾今往肅州矣。
語訖,揮手西行,其徒呼使別妻子,終不反顧。
蓋所感者深矣,惜人往風微,無傳於世,余作灤一陽一消夏錄諸書,亦竟忘之。
癸丑三月三日,宿海澱直廬,偶然憶及,因錄以補志乘之遺,儻亦潛德未彰,幽靈不泯,有以默啟余衷乎?
李蟠木言,其鄉有灌園叟,年六十餘矣,與客作數人同屋寢,忽聞其啞啞作顫,聲又呢呢作媚語,呼之不應。
一夕,燈未盡,見其布衾蠕蠕掀簸,如有人一交一 接者。
問之亦不言,既而白晝或忽趨僻處,或無故閉門,怪而覘之,輒有瓦石飛擊。
人方知其為魅所據,久之不能自諱,言初見一少年至園中,似曾相識,而不能記憶,邀之坐,問所自來,少年言有一事告君,祈君勿拒,君四世前與我為密友,後忽藉胥魁勢豪奪我田,我訴官,反遭笞,鬱結以死,盄於冥官,主者以契一交一 隙末,當以歡喜解冤,判君為我婦二十年,不意我以業重,遽墮狐身,尚有四年未了。
比我煉形成道,君以再入輪迴,轉生今世,前因雖昧,舊債難消,夙命牽纏,遇於此地,業緣湊合,不能待君再墮女身,便乞相償,完此因果。
我方駭怪,彼遽噓我以氣,惘惘然如醉如夢,已受其污,自是日必一兩至,去後亦自悔恨,然來時又帖然意肯,竟自忘為老翁,不知其何以故也。
一夜 ,初聞狎暱聲,漸聞呻吟聲,漸聞悄悄乞緩聲,漸聞切切求免聲,至雞鳴後,乃噭然失聲,突樑上大笑曰:此足抵笞三十矣。
自是遂不至。
後葺治草屋,見樑上皆白粉所畫圈,十圈為一行,數之,得一千四百四十,正合四年之日數。
乃知為所記一婬一籌,計其來去,不滿四年,殆以一度抵一日矣。
或曰:是狐欲媚此叟,故造斯言。
然狐之媚人,悅其色,攝其一精一耳,雞皮鶴髮,有何色之可悅,有何一精一之可攝。
其非相媚也明甚。
且以扶杖之年,講分桃之好,逆來順受,亦太不情。
其為身異性存,夙根未泯,自然相就,如磁引針,亦明甚。
狐之所云殆非虛語,然則怨毒糾結,變端百出,至三生之後而未已,其亦慎勿造因哉。
文水李秀升言,其鄉有少年山行,遇少一婦 獨騎一驢,紅裙藍帔,貌頗嫻雅,屢以目側睨。
少年故謹厚,慮或招嫌,恆在其後數十步,挽首未嘗一視。
至林谷深處,婦忽按轡不行,待其追及,語之曰:君秉心端正,大不易得,我不欲害君,此非往某處路,君誤隨行,可於某樹下繞向某方,斜行三四里,即得路矣。
語訖,自驢背一躍,直上木杪,其身漸漸長丈餘,俄風起葉飛,瞥然已逝。
再視其驢,乃一狐也。
少年悸幾失魂,殆飛天野叉之類歟?使稍與狎暱,不知作何變怪矣。
癸丑會試,陝西一舉子,於號捨遇鬼,驟發狂疾,眾掖出歸寓,鬼亦隨出,自以首觸壁,皮骨皆破,避至外城,鬼又隨至,卒以刃自刺死。
未死間手書片紙,付其友,乃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八字。
雖不知所為何事,其為冤報則鑿鑿矣。
南皮郝子明言,有士人讀書僧寺,偶便旋於空院,忽有飛瓦擊其背,俄聞屋中語曰:汝輩能見人,人則不能見汝輩,不自引避,反嗔人耶?方駭愕間,屋內又語曰:小婢無禮,當即笞之,先生勿介意,然空屋多我輩所居,先生凡遇此等處,宜面牆便旋,勿對門窗,則兩無觸忤矣。
此狐可謂能克己。
余嘗謂僮僕吏役,與人爭角而不勝,其長恆引以為辱,世態類然。
夫天下至可恥者,莫過於悖理,不問理之曲直,而務求我所隸屬,人不能犯以為榮,果足為榮也耶?昔有屬官私其胥魁,百計袒護,余戲語之曰:吾儕身後,當各有碑誌一篇,使蓋棺論定,撰文者奮筆書曰:公秉正不阿,於所屬吏役,犯法者一無假借,人必以為榮。
諒君亦以為榮也。
又或奮筆書曰:公平生喜庇吏役,雖受賕砠法,亦一一曲為諱匿,人必以為辱,諒君亦以為辱也。
何此時乃以辱為榮,以榮為辱耶?先師董文恪曰:凡事不可載入行狀,即斷斷不可為。
斯言諒矣。
侍鷺川言--侍氏未詳所出,疑本侍其氏,明洪武中,凡複姓皆令去一字,因為侍氏也--有賈於淮上者,偶行曲巷,見一女姿色明艷,殆類天人,私訪其近鄰,曰:新來未匝月,只老母攜婢數人同一居 ,未知為何許人也。
賈因賂媒媼覘之,其母言杭州金姓,同一子一女往依其婿,不幸子遘疾,卒於舟,二僕又乘隙竊貲逃,煢煢孤砡,懼遭強暴,不得已稅屋權住,此待親屬來迎,尚未知其肯來否。
語訖泣下,媒舔以既無所歸,又無地主,將來作何究竟,有女如是,何不於此地求佳婿,暮年亦有所依?母言:甚善,我亦不求多聘幣,但弱女嬌養久,亦不欲草草,有能製衣飾奩具,約值千金者,我即許之。
所辦仍是渠家物,我惟至彼一閱視,不取纖芥歸也。
媒以告賈,賈私計良得,旬日內趣辦金珠錦繡,殫極華美,一切器用,亦事事一精一好。
先親迎一日,邀母來觀,意甚愜足。
次日,簫鼓至門,乃堅閉不啟。
候至數刻,呼亦不應,詢問鄰舍,又未見其移居,不得已碇牆入視,則闃無一人,遍索諸室,惟破床 堆髑髏數具,乃知其非人,回視家中,一物不失,然無所用之,重鬻僅能得半價,懊喪不出者數月,意莫測此魅何所取。
或曰:魅本無意惑賈,賈妄生窺伺,反往覘魅,魅故因而戲弄之,是於理當然。
或又曰:賈富而慳,心計可以析秋毫,犯鬼神之忌,故魅以美色顛倒之,是亦理所宜有也。
宣室志載,隴西李生左乳患癰,一日癰潰,有雉自乳飛出,不知所之。
聞奇錄載,崔堯封外甥李言吉,左目患瘤,剖之有黃雀鳴噪而去。
其事皆不可以理解。
札閣學郎阿,親見其親串家小婢,項上生瘡,瘡中出一白蝙蝠。
知唐一人記二事非虛,豈但六一合 之外,存而不論哉。
曹慕堂宗丞,有乩仙所畫醉鍾馗圖,余題以二絕句曰:一夢荒唐事有無,吳生粉本幾臨摹,紛紛畫手多新樣,又道先生是酒徒,午日家家蒲酒香,終南進士亦壺觴,太平時節無妖癘,任爾閒遊到醉鄉。
畫者題者,均弄筆狡獪而已。
一日午睡初醒,聽窗外婢媼悄語說鬼,有王媼家在西山,言曾月夕守瓜田,遙見雙燈自林外冉冉來,人語嘈雜,乃一大鬼醉欲倒,諸小鬼掖之踉蹌行,安知非醉鍾馗乎?天地之大,無所不有,隨意畫一人,往往遇一人與之肖,隨意命一名,往往有一人與之同,無心暗合,是即化工之自然也。
相傳魏環極先生嘗讀書山寺,凡筆墨几榻之類,不待拂拭,自然無塵。
初不為意,後稍稍怪之,一日晚歸,門尚未啟,聞室中窸窣有聲,從隙竊覘,見一人方整飭書案,驟入掩之,其人瞥穿後窗去。
急呼令近,其人遂拱立窗外,意甚恭謹,問汝何怪,磬折對曰:某狐之一習一 儒者也,以公正人,不敢近,然私敬公,故日日竊執僕隸役,幸公勿訝。
先生隔窗與語,甚有理致。
自是雖不敢入室,然遇先生不甚避。
先生亦時時與言。
一日偶問,汝視我能作聖賢乎?曰:公所講者道學,與聖賢各一事也。
聖賢依乎中庸,以實心勵實行,以實學求實用;道學則務語一精一微,先理氣,後彝倫,尊性命,薄事功,其用意已稍別。
聖賢之於人有是非心,無彼我心,有誘導心,無苛刻心;道學則各立門戶,不能不爭,既已相爭,不能不巧詆以求勝,以是意見,生種種作用,遂不盡可令孔孟見矣。
公剛大之氣,正直之情,實可質鬼神而不愧,所以敬公者在此。
公率其本性,為聖為賢亦在此。
若公所講,則固各自一事,非下愚之所知也。
公默然遣之,後以語門人曰:是蓋因明季一黨一 禍,有激而言,非篤論也。
然其抉摘情偽,固可警世之講學者。
分類:未分類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