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微草堂筆記
卷一 灤陽消夏錄一(2)
寧波吳生,好作北裡游。
後暱一狐女,時相幽會。
然仍出入青一樓 間。
一日狐女請曰:吾能幻化,凡君所眷,吾一見即可肖其貌。
君一存想,應念而至,不逾於黃金買笑乎?試之,果頃刻換形,與真無二,遂不復外出。
嘗與狐女曰:眠花藉柳,實愜人心,惜是幻化,意中終隔一膜耳。
狐女曰:不然,聲色之娛,本雷光石火,豈特吾肖某某為幻化,即彼某某亦幻化也。
豈特某某為幻化,即妾亦幻化也。
即千百年來名姬艷女皆幻化也。
白楊綠草,黃土青山,何一非古來歌舞之場;握雨攜雲,與埋香葬玉,別鶴、離鸞,一曲伸臂頃耳,中間兩美相合,或以時刻計,或以日計,或以月計,或以年計,終有絕別之期;及其訣別,則數十年而散,與片刻暫遇而散者,同一懸崖撒手,轉瞬成空。
倚翠偎紅,不皆恍如春一夢 乎?即夙契原深,終身聚首,而朱顏不駐,白髮已侵,一人之身,非復舊態。
則當時黛眉粉頰,亦謂之幻化可矣。
何獨以妾肖某某為幻化也?吳洒然有悟。
後數歲,狐女辭去,吳竟絕跡於狎游。
一交一 河及孺愛,青縣張文甫,皆老儒也。
並授徒於獻。
嘗同步月南村北村之間,去館稍遠,荒原闃寂,榛莽翳然。
張心怖欲返,曰:墟墓間多鬼,曷可久留。
俄一老人扶杖至,揖二人坐,曰:世間何得有鬼,不聞阮瞻之論乎?二君儒者,奈何信釋氏之妖妄。
因闡發程朱二氣屈伸之理,疏通證明,詞條流暢,二人聽之皆首肯,共歎宋儒見理之真,遞相酬對。
竟忘問姓名。
適大車數輛遠遠至,牛鐸錚然,老人振衣急起曰:泉下之人,岑寂久矣。
不持無鬼之論,不能留二君作竟夕談。
今將別,謹以實告,毋訝相戲侮也。
俯仰之頃,欻然已滅,是間絕少文士,惟董空如先生墓相近,或即其魂歟。
河間唐生,好戲侮,土人至今能道之。
所謂唐嘯子者是也。
有塾師好講無鬼,嘗曰:阮瞻遇鬼,安有是事?僧徒妄造蜚語耳。
唐夜灑土其窗,而嗚嗚擊其戶,塾師駭問為誰,則曰:我二氣之良能也。
塾師大怖,蒙首股慄,使二弟子宋達旦,次日委頓不起。
朋友來問,但呻吟曰有鬼。
既而知唐所為,莫不拊掌。
然自是魅大作,拋擲瓦石,搖撼戶牖無虛夕。
初尚以為唐再來,細察之乃真魅,不勝其嬲,竟棄館而去。
蓋震懼之後,益以慚恧,其氣已餒,狐乘其餒而中之也。
妖由人興,此之謂乎?
天津某孝廉,與數友郊外踏青。
皆少年輕薄,見柳蔭中少一婦 騎驢過,欺其無伴,邀眾逐其後,嫚語調謔。
少一婦 殊不答,鞭驢疾行。
有兩三人先追及,少一婦 忽下驢軟語,意似相悅。
俄某與三四人追及,審視正其妻也。
但妻不解騎,是日亦無由至郊外,且疑且怒,近前訶之。
妻嬉笑如故,某憤氣潮湧,奮掌欲摑其面,妻忽飛跨驢背,別換一形,以鞭指某數曰:見他人之婦,則狎褻百端;見自己婦,則恚恨如是,爾讀聖賢書,一恕字尚不能解,何以掛名桂籍也。
數訖,逕行。
某色如死灰,殆僵立道左不能去,竟不知是何魅也。
德州田白巖曰:有額都統者,在滇黔間山行,見道士按一麗女於石,欲剖其心,女哀呼乞救,額急揮騎馳及,遽格道士手,女噭然一聲,化火光飛去,道士頓足曰:公敗吾事!此魅已媚殺百餘人,故捕誅之以除害,但取一精一已多,歲久通靈,斬其首則神遁去,故必剖其心乃死,公今縱之,又貽患無窮矣。
惜一猛虎之命,放置深山,不知澤麋林鹿,劘其牙者幾許命也!匣其匕首,恨恨渡溪去,此貽白巖之寓言,即所謂一家哭何如一路哭也。
姑容墨吏,自以為一陰一功,人亦多稱為忠厚。
而窮民之賣兒貼婦,皆未一思,亦安用此長者乎?
獻縣吏王某工刀筆,善巧取人財。
然每有所積,必有一意外事耗去。
有城隍廟道童,夜行廊廡間,有二吏持簿對算,其一曰:渠今歲所蓄較多,當何法以銷之?方沉思間,其一曰:一翠雲足矣,無煩迂折也。
是廟往往遇鬼,道童一習一 見亦不怖。
但不知翠雲為誰,亦不知為誰銷算。
俄有小妓翠雲至,王某大嬖之,耗所蓄八九,又染惡瘡,醫藥備至,比愈則已蕩然矣。
人計其平生所取,可屈指數者,約三四萬金,後發狂疾暴卒,竟無棺以殮。
陳雲亭舍人言,有台灣驛使宿館舍,見艷女登牆下窺,叱索無所睹。
夜半琅然有聲,乃片瓦擲枕畔,叱問是何妖魅,敢侮天使。
窗外朗聲曰:公祿命重,我避公不及,致公叱索,懼干神譴,惴惴至今。
今公睡中萌邪念,誤作驛卒之女,謀他日納為妾。
人心一動,鬼神知之,以邪召邪,不得而咎我,故投瓦相報,公何怒焉?驛使大愧,未及天曙,促裝去。
葉旅亭御史宅,忽有狐怪白晝對語,迫葉讓所居,擾攘戲侮,至杯盤自舞,几榻自行。
葉告張真一人,真一人以委法官。
先書一符,甫張而裂,次牒都城隍,亦無驗。
法官曰:是必天狐,非拜章不可。
乃建道場七日,至三日狐猶詬詈,至四日乃婉詞請和。
葉不欲與為難,亦祈不竟其事。
真一人曰:章已拜不可追矣。
至七日忽聞格鬥砰[石訇],門窗破墮,薄暮尚未已,法官又檄他神相助,乃就擒,以罌貯之,埋廣渠門外。
余嘗問真一人驅役鬼神之故,曰:我亦不知所以然,但依法施行耳。
大抵鬼神皆受役於印,而符錄則掌於法官。
真一人如官長,法官如胥吏;真一人非法官不能為符錄,法官非真一人之印,其符錄亦不靈。
中間有驗有不驗,則如各官司文移章奏,或准或駁,不能一一必行耳。
此言頗近理,又問設空宅深山,猝遇一精一魅,君尚能制伏否,曰:譬大吏經行,劫盜自然避匿。
倘或無知猖獗,突犯雙旌,雖手握兵符,徵調不及,一時亦無如之何。
此言亦頗篤實。
然則一切神奇之說,皆附會也。
朱子穎運使言守泰安日,聞有士人到岱岳深處,忽人語出石壁中曰:何處經香,豈有轉世人來耶?剨然震響,石壁中開,貝闕瓊樓湧現峰頂。
有耆儒冠帶下迎,士人駭愕,問此何地?曰:此經香閣也。
士人叩經香閣之義,曰:其說長矣,請坐講之。
昔尼山刪定,垂教萬年。
大義微言,遞相授受。
漢代諸儒,去古未遠,訓詁箋注,類能窺見先聖之心,又淳樸未漓,無植一黨一 爭名之一習一 ,惟各傳師說,篤溯淵源。
沿及有唐,斯文未改。
迨乎北宋,勒為註疏十三部,先聖嘉焉。
諸大儒慮新說日興,漸成絕學,建是閣以貯之。
中為初本,以五色玉為函,尊聖教也;配以歷代官刊之本,以白玉為函,昭帝王表章之功也,皆南面;左右則各傢俬刊之本,每一部成,必取初印一精一好者,按次時代,庋置斯閣,以蒼玉為函,獎汲古之勤也,皆東西面,並以珊瑚為簽,黃金作鎖鑰。
東西兩廡,以沉檀為幾,錦繡為茵,諸大儒之神,歲一來視,相與列坐於斯閣。
後三楹則唐以前諸儒經義,帙以纂組,收為一庫。
自是以外,雖著述等身,聲華蓋代,總聽其自貯名山,不得入此門一步焉。
先聖之志也,諸書至子刻午刻,一字一句,皆發濃香,故題曰經香。
蓋一元斡運,二氣絪縕,一陰一起午中,一陽一生子半,聖人之心,與天地通。
諸大儒闡發聖人之理,其一精一奧亦與天地通,故相感也。
然必傳是學者始聞之,他人則否。
世儒於此十三部,或焚膏繼昝,鑽仰終身,或鍛煉苛求,百端掊擊,亦各因其性識之所根耳。
君四世前為刻工,曾手刊周禮半部,故餘香尚在,吾得以知君之來,因引使周覽閣廡,款以茗果。
送別,曰:君善自愛,此地不易至也。
士人回顧,唯萬峰插天,杳無人跡。
案此事荒誕,殆尊漢學者之寓言。
夫漢儒以訓詁專門,宋儒以義理相尚,似漢學粗而宋學一精一。
然不明訓詁,義理何由而知?概用詆誹,視猶土苴,未免既成大輅,追斥椎輪,得濟迷川,遽焚寶筏。
於是攻宋儒者,又紛紛而起故。
余撰四庫全書詩部總序,有曰:宋儒之攻漢儒,非為說經起見也,特求勝於漢儒而已。
後人之攻宋儒,亦非為說經起見也,特不平宋儒之詆漢儒而已。
韋蘇州詩曰:水性自雲靜,石中亦無聲,如何兩相激,雷轉空山驚。
此之謂矣。
平心而論,易自王弼始變舊說,為宋學之萌芽,宋儒不攻;孝經詞義明顯,宋儒所爭,只今文古字句,亦無關宏旨,均姑置勿議;至尚書三禮三傳毛詩爾雅諸註疏,皆根據古義,斷非宋儒所能;論語孟子,宋儒積一生一精一力,字斟句酌,亦斷非漢儒所及。
蓋漢儒重師傅,淵源有自。
宋儒尚心悟,研索易深;漢儒或執舊文,過於信傳,宋儒或憑臆斷,勇於改經。
計其得失,亦復相當。
唯漢儒之學,非讀書稽古,不能下一語;宋儒之學,則人人皆可以空談其間。
蘭艾同生,誠有不盡饜人心者。
是嗤點之所自來。
此種虛構之詞,亦非無因而作也。
曹司農竹虛言,其族兄自歙往揚州,途經友人家,時盛夏,延坐書屋,甚軒爽。
暮欲下榻其中,友人曰:是有魅,夜不可居。
曹強居之,夜半有物自門隙蠕蠕入,薄如夾紙,入室後,漸開展作人形,乃女子也。
曹殊不畏,忽披髮吐舌,作縊鬼狀,曹笑曰:猶是發,但稍亂。
鬼技窮,倏然滅。
及歸途再宿,夜半門隙又蠕動,甫露其首,輒唾曰:又此敗興物耶?竟不入。
此與嵇中散事相類。
夫虎不食醉人,不知畏也。
畏則心亂,心亂則神渙,神渙則鬼得乘之。
不畏則心定,定則神全,神會則戾之氣不能幹。
故記中散是事者,稱神志湛然,鬼慚而去。
分類:未分類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