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微草堂筆記
卷十三 槐西雜誌三(5)
梁豁堂言,有廖太學悼其一寵一 姬,幽鬱不適,姑消夏於別墅,窗俯清溪,時開對月,一夕,聞隔溪旁掠冤楚聲,望似縛一女子伏地受杖,正懷疑凝眺,女子呼曰:君乃在此,忍不相救耶?諦視正其一寵一 姬,駭痛欲絕,而崖陡水深,無路可過,問爾葬某山,何緣在此?姬泣曰:生前恃一寵一 ,造孽頗深,歿被謫配於此,猶人世之軍流也,社公酷毒,動輒鞭箠,非大放焰口,不能解脫也。
語訖,為眾鬼牽曳去。
廖愛戀既深,不違所請,乃延僧施食,冀拔沉一淪 ,月餘後聲又如前,趨視則諸鬼益眾,姬裸身反接,更摧辱可憐,見廖哀號曰:前者法事未備,而牒神求釋,被駁不行,社公以祈靈無驗,毒虐更增,必七晝夜水陸道場,始能解此厄也。
廖猛省若社公不在,誰此監刑,社公如在,鬼豈敢斥言其惡。
且社公有廟,何為來此,毋乃黠鬼幻形,紿求經懺耶?姬見廖凝思,又呼曰:我實是某,君毋過疑。
廖曰此灼然偽矣,因詰曰:汝身有紅痣,能舉其生於何處,則信汝矣。
鬼不敢答,斯須間稍稍散去。
自是遂絕。
此可悟世情狡獪,雖鬼亦然。
又可悟情有所牽,物必抵隙,廖自雲有灶婢歿葬此山下,必其知我眷念,教眾鬼為之。
又可悟外患突來,必有內間矣。
豁堂又言,一粵東舉子赴京,過白溝河,在逆旅午餐,見有騾車載婦女,住對屋中,飯畢先行,偶步入,見壁上新題一詞曰:垂楊裊裊映回汀,作態為誰青,可憐弱絮隨風來去,似我飄零,濛濛亂點羅衣袂,相送過長亭。
丁寧,囑汝沾泥也好,莫化浮萍。
按此調名秋波媚,即眼兒媚也。
舉子曰:此妓語也,有厭倦風塵之意矣。
日日逐之同行,至京猶遣小一奴一記其下車處,後宛轉物色,竟納為小星,兩不相期,偶然湊合,以一小詞為紅葉,此真所謂前緣矣。
舅祖陳公德音家,有婢惡貓竊食,見則撻之,貓聞其盤笑即逃避,一日,舅祖母郭太安人使守屋,閉戶暫寢,醒則盤中失數梨,旁無他人,貓犬又無食梨理,無以自明,竟大受捶楚。
至晚,忽得於灶中,大以為怪。
驗之一一有貓爪齒痕,乃悟貓故銜去,使亦以竊食受撻也。
蜂蠆有毒,信哉。
婢憤恚,欲再撻貓,郭太安人曰:斷無縱汝殺貓理。
貓既被殺,恐冤冤相報,不知出何變怪矣。
此婢自此不撻貓,貓見此婢亦不復竄避。
桐城耿守愚言,一士子游嵩山,搜剔古碑,不覺日晚,時方盛夏,因藉草眼松下。
半夜露零,寒侵衣襟,噤而醒,偃臥看月,遙見數人從小徑來,敷席山崗,酌酒環坐,知其非人,懼不敢起,姑側聽所言。
一人曰:二公謫限將滿,當入轉輪,不久重睹白日矣,受生何所,已得消息否?上坐二人曰:尚不知也。
既而皆起,曰:社公來矣。
俄一老人扶杖至,對二人拱手曰:頃得冥牒,來告喜音,二公前世良朋,來生嘉耦。
指右一人曰:公官人。
指左人一曰:公夫人也。
右者顧笑,左者默不語。
社公曰:公何悒悒,閻羅王寧誤注哉。
此公性剛直,剛則凌物,直則不委曲體人情,平生多所樹立,亦多所損傷,故沉一淪 幾二百年,乃得解脫。
然究君子之過,故仍得為達官。
公本長者,不肯與人為禍福,然事事養癰不治,亦貽患無窮,故墮鬼趣二百年,謫墮女身,以平生深而不險,柔而不佞,故不失富貴。
又以此公多忤,而公始終與相得,故生是因緣,神理分明,公何悒悒哉。
眾嘩笑曰:渠非悒悒,直初作新婦,未免嬌羞耳。
有酒有餚,請社公相禮,先為合巹可乎?酬酢喧雜,不復可辨,晨雞俄唱,各匆匆散去。
不知為前代何許人也。
李應弦言,甲與乙鄰居世好,幼同嬉戲,長同硯席,相契如兄弟,兩家男女時往來,雖隔牆猶一宅也。
或為甲婦造謗,謂私其表弟,甲偵無跡,然疑不釋,密以情告乙,祈代偵之,乙故謹密畏事,謝不能。
甲私念不偵而謝不能,是知其事而不肯偵也,遂不再問,亦不明言。
然由是不答其婦,婦無以自明,竟鬱鬱死,死而附魂於乙,曰:莫親於夫婦,夫婦之事,乃密祈汝偵,此其信汝何如也。
使汝力白我冤,甲疑必釋,或一陽一許偵而徐告以無據,甲疑亦必釋,汝乃慮脫偵得實,不告則負甲,告則汝將任怨也,遂置身事外,恝然自全,致我繼恨於泉壤,是殺人而不操兵也。
今日訴汝於冥王,汝其往質,竟顛癇數日死。
甲亦曰:所以需朋友,為其緩急相資也,此事可欺我,豈能欺人。
人疏者或可欺,豈能欺汝,我以心腹托汝,無則當言無,直詞責我勿以浮言間夫婦,有則宜密告我,使善為計,勿以穢聲累子孫。
乃視若路人,以推諉啟疑竇,何貴有此朋友哉。
遂亦與絕。
死竟不吊焉,乙豈真欲殺人哉,世故太深,則趨避太巧耳。
然畏小怨,致大怨。
畏一人之怨,致兩人之怨,卒殺人而以身償,其巧安在乎?故曰:非極聰明人,不能作極懵懂事。
竇東皋前輩言,前任浙一江一 學政時,署中一小兒,恆往來供給使,以為役夫之子弟,不為怪也。
後遣移一物,對曰不能,異而詢之,始自言為前學使之僮,歿而魂留於是也。
蓋有形無質,故能傳語,而不能舉物。
於事理為近。
然則古書所載,鬼所能為與生人無異者,又何說歟。
特納格爾為唐金滿縣地,尚有殘碑。
吉木薩有唐北庭都護府故城,則李衛公所築也。
週四十里,皆以土墼壘成。
每墼厚一尺,闊一尺五六寸,長二尺七八寸,舊瓦變廣尺餘,長一尺五六寸,城中一寺已圯盡,石佛自腰以下陷入土,猶高七八尺,鐵鍾一,高出人頭四圍,皆有銘,繡澀模糊,一字不可辨識,惟刮視字稜,相其波磔,似是八分書耳。
城中皆黑煤,掘一二尺乃見土。
額魯特雲,此城昔以火攻陷,四面炮台即攻城時所築,其為何代何人,則不能言之。
蓋在準噶爾前矣。
城東南山崗上一小城,與大城若相犄角,額魯特雲以此一城阻礙,攻之不克,乃以炮攻也。
庚寅冬,烏魯木齊提督標增設後營,余與永余齋--名慶,時為迪化城督糧道,後官至湖北布政使--奉檄籌畫駐兵地,萬山叢雜,議數日未定,余謂余齋曰:李衛公相度地形,定勝我輩,其所建城,必要隘,盍因之乎?余齋以為然,議乃定。
即今古城營也。
本名破城,大學士一溫一 公為改此。
其城望之似懸孤,然山中千蹊萬徑,其出也必過此城,乃知古人真不可及矣。
褚筠心學士修西域圖志時,就訪古跡,偶忘語此,今附識之。
喀什噶爾山洞中,石壁瞴平處,有人馬像,回人相傳,雲是漢時畫也,頗知護惜,故歲久尚可辨,漢畫如武梁祠堂之類,僅見刻本,真跡則莫古於斯矣。
後戍卒燃火御寒,為煙氣所薰,遂模糊都盡。
惜初出師時,無畫手盞筆,摹留一紙者也。
次子汝傳婦趙氏,性至柔婉,事翁姑尤盡孝,馬夫人稱其工容言德皆全備,非偏愛之詞也。
不幸早卒,年僅三十有三,余至今悼之。
後汝傳官湖北時,買一妾,體態容貌,與婦竟無毫髮差,一見駭絕,署中及見其婦者,亦莫不駭絕。
計其生時,婦尚未歿,何其相肖至此歟?又同婦一夫,尤可異也。
然此妾入門數月,又復夭逝,造物又何必作此幻影,使一見再見乎?
桐城姚別峰,工吟詠,書仿趙吳興,神骨逼肖,嘗摹吳興體作偽跡,薰黧其紙,賞鑒家勿能辨也。
與先外祖雪峰張公一交一 相善,往來恆主其家,動淹旬月,後聞其觀潮沒於水,外祖甚悼惜之。
余小時多見其筆跡,惜年幼不知留意,竟忘其名矣。
舅祖紫衡張公,先祖母與先母為姑侄,凡祖母兄弟,惟雪峰公稱外祖,有服之親,從其近也。
余則皆稱舅祖,統於尊也。
嘗延之作書,居宅西小園中,一夕月明,見窗上有女子影,出視則無,四望園內,似有翠裙紅袖,隱隱樹石花竹間,東就之,則在西,南就之,則在北。
環走半夜,迄不能一睹,倦而憩息,聞窗外語曰:君為書金剛經一部,則妾當相見拜謝。
不過七千餘字,君肯見許耶?別峰故好事,急問卿為誰,寂不應矣。
適有宣紙素冊,次日盡謝他筆墨,一意寫經,寫成,炷香供几上,覬其來取。
夜中巳失之,至夕,徘徊悵望,果見女子冉冉花外來,叩顙至地,別峰方舉手引之,挺然起立,雙目上視,血淋漓胸臆間,乃自剄鬼也,噭然驚僕,館僮聞聲持燭至,已無睹矣。
頓足恨為鬼所賣。
雪峰公曰:鬼雲拜謝,已拜謝矣。
鬼不賣君,君自生妄念,於鬼何尤?
分類:未分類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