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微草堂筆記
卷十九 灤陽續錄一(2)
蓮以夏開,惟避暑山莊之蓮至秋乃開,較長城以內遲一月有餘。
然花雖晚開,亦復晚謝,至九月初旬,翠蓋紅衣,宛然尚在。
苑中每與菊花同瓶對插,屢見於聖制詩中。
蓋塞外地寒,春來較晚,故夏亦花遲,至秋早寒,而不早凋,則莫明其理。
今歲恭讀聖制詩注,乃知苑中池沼,匯武列水之三源,又引一溫一 泉以注之,暖氣內涵,故花能耐冷也。
戴遂堂先生,諱亨,姚安公癸已同年也。
罷齊河令歸,嘗館余家。
言其先德本浙一江一 人,心思巧密,好與西洋人爭勝,在欽天監與南懷仁忤--懷仁西洋人,官欽天監正,遂徙鐵嶺,故先生為鐵嶺人。
言少時見先人造一鳥銃,形若琵琶,凡火藥鉛丸皆貯於銃脊,以機輪開閉,其機有二,相銜如牝牡,扳一機則火藥鉛丸自落筒中,第二機隨之並動,石激火出而銃發矣。
計二十八發,火藥鉛丸乃盡,始需重貯,擬獻於軍營,夜夢一人訶責曰:上帝好生,汝如獻此器,使流布人間,汝子孫無噍類矣。
乃懼而不獻。
說此事時,顧其侄秉瑛--乾隆乙丑進士,官甘肅高台知縣,曰:今尚在汝家乎?可取來一觀。
其侄曰:在戶部學習 時,五弟之子竊以質錢,已莫可究詰矣。
其為實已亡失,或愛惜不出,蓋不可知。
然此器亦奇矣。
誠謀英勇公因言,征烏什時,文成公與毅勇公明公,犄角為營,距寇壘約里許,每相往來,輒有鉛丸落馬前後,幸不為所中耳。
度鳥銃之力,不過三十餘步,必不相及,疑溝中有伏,搜之無見。
皆莫明其故,破敵之後,執俘訊之,乃知其國寶器有二銃,力皆可及一里外,搜索得之,試驗不虛。
與毅勇公各分其一,毅勇公征緬甸歿於陣,銃不知所在。
文成公所得今尚藏於家,究不知何術製作也。
宋代有神臂弓,實巨一弩一也,立於地而踏其機,可三百步外貫鐵甲,亦曰克敵弓。
洪容齋試詞科有克敵弓銘是也。
宋軍拒金,多倚此為利器,軍法不得遺失一具。
或敗不能攜,則寧碎之,防敵得其機輪仿製也。
元世祖滅宋,得其式,曾用以制勝,至明乃不得其傳。
惟永樂大典尚全載其圖說,然其機輪一事一圖,但有長短寬窄之度,與其牝牡凸凹之形,無一全圖。
余與鄒念喬侍郎窮數日之力,審諦逗合,訖無端緒,余欲鉤摹其樣,使西洋人料理之,先師劉文正公曰:西洋人用意至深,如算術借根法,本中法,流入西域,故彼國謂之東來法,今從學算,反秘密不肯盡言,此一弩一既相傳利器,安知不一陰一圖以去,而以不解謝我乎?永樂大典貯在翰苑,未必後來無解者,何必求之於異國。
余與念喬乃止。
維此老成,瞻言百里,信乎?所見者大也。
貝勒春暉主人言,熱河碧霞元君廟--俗謂之娘娘廟,兩廟塑地獄變相,西廂一鬼卒,慘淡可畏,俗所謂地方鬼也。
有人見其出買雜物,如柴炭之類,往往堆積於廟內。
問之土人信然,然不為人害,亦一習一 而相忘。
或曰鬼不烹飪,是安用此?左傳曰:石不能言,物或憑焉;其他一精一怪歟?恐久且為患,當早圖之。
余謂天地之大,一氣化生,深山大澤,何所不有,熱河穹崖巨壑,密邇民居,人本近彼,彼遂近人,於理當有之。
抑或草木之妖,依其本質,狐狸之屬,原其故居,借形幻化,麗諸土偶,於理當亦有之。
要皆造物所並育也。
聖人以魑魅魍魎鑄於禹鼎,庭氏方相列於周官,去其害民者而已。
原未嘗盡除異類,既不為害,自可聽其去來。
海客狎鷗,忽翔不下,機心一起,機心應之,或反膠膠擾擾矣。
宛平陳鶴齡,名永年,本富主,後稍落。
其弟永泰先亡,弟婦求析箸,不得已從之。
弟婦又曰:兄公男子能經理,我一孀婦,子女又幼,乞與產三分之二。
親族皆曰不可。
鶴齡曰:弟婦言是,當從之,弟婦又以孤寡,不能征逋負,欲以貲財當二分,而己積年未償借券,並利息計算,當鶴齡之一分,亦曲從之。
後借券皆索取無著,鶴齡遂大貧。
此乾隆丙午事也。
陳氏先無登科者,是年鶴齡之子三立,竟舉於鄉。
放榜之日,余同年李步玉居與相近,聞之喟然曰:天道固終不負人。
南皮張浮槎,名景運,即著秋坪新語者也。
有一子早亡,其婦縊以殉。
縊處壁上,有其子小像,高尺餘,眉目如生,其跡似畫非畫,似墨非墨。
婦固不解畫,又無人能為追寫,且寢室亦非人所能到,是時親一黨一 畢集,均莫測所自來。
張氏紀氏為世姻,紀氏之女適張者數十人,張氏之女適紀者亦數十人,眾目同觀,鹹詫為異。
全謂此烈婦一精一誠之至極,不為異也。
蓋神之所注,氣即聚焉,氣之所聚,神亦凝焉,神氣凝聚,像即生焉,像之所麗,跡即著焉。
生者之神氣動乎此,亡者之神氣應乎彼,兩相翕合,遂結此形。
故曰緣心生象,又曰至誠則金石為開也。
浮槎錄其事跡,征士大夫之歌詠,余擬為一詩,而其理一精一微,筆力不足以闡發,凡數易稿,皆不自愜,至今耿耿於心,姑錄於此,以昭幽明之感,詩則期諸異日焉。
神仙服餌,見於雜書者之一,或亦偶遇其人,然不得其法,則反能為害。
戴遂堂先生言,嘗見一人服松脂十餘年,肌膚充溢,精神強固,自以為得力,然久而覺腹中小不適,又久而病燥結,潤以麻仁之類不應,攻以硝黃之類,所遺者細僅一線。
乃悟松脂粘掛於腸中,積漸凝結愈厚,則其竅愈窄,故束而至是也。
無藥可醫,竟困頓至死。
又見一服硫黃者,膚裂如磔,置冰上痛乃稍減。
古詩服藥求神仙,多為藥所誤,豈不信哉。
長城以外,萬山環抱,然皆坡陀如岡阜,至王家營迤東,則嶔崎秀拔,皴皺皆含畫意。
蓋天開地獻,靈氣之所鍾故也。
有羅漢峰,宛似一僧趺坐,頭頂胸腹臂肘歷歷可數;有磬錘峰,即水經注所稱武列水,側有孤石雲舉者也,上豐下銳,屹若削成,余修熱河志時,曾躡梯挽綆至其下,乃無數石卵與碎砂凝結而成,亙古不圮,莫明其故;有雙塔峰,亭亭對立,遠望如兩浮圖拔地湧出,無路可上,或夜聞上有鐘磬經唄聲,晝亦時有片雲往來。
乾隆庚戌,命守吏構木為梯,遣人登視,一峰周圍一百六步,上有小屋,屋中一幾一香爐,中供片石,鐫王仙生三字。
一峰周圍六十二步,上種韭二畦,塍畛方正,如園圃之所築,是決非人力所到,不謂之仙,蹤靈跡不得矣。
耳目之前,惝恍莫測尚如此,講學家執其私見,動曰:此理之所無,不亦顛乎。
距雙塔峰里許有關帝廟,住持僧悟真云:乾隆壬寅,一夜 大雷雨,雙塔峰墜下一石佛,今尚供廟中,然僅粗石一片,其一面略似佛形而已。
此事在庚戌前八年,毋乃以此峰尚有靈異,欲引而歸諸彼法歟?疑以傳疑,並附著之。
同年蔡芳三言,嘗與諸友游西山,至深處見有微徑,試緣而登,寂無居人,只破屋數間,苔侵草沒,視壁上大書一我字,筆力險勁。
因入觀之,後有字跡,諦審乃二詩,其一曰:溪頭散步遇鄰家,邀我同嘗嫩蕨芽,攜手貪論南渡事,不知觸折亞枝花。
其二曰:酒酣醉臥老松前,露下空山夜悄然,野鹿經年真見熟,也來分我綠苔眠。
不著年月姓名,味其詞意,似前代遺民。
或以為仙筆,非也。
又表弟安中寬,昔隨木商出古北口,因訪友至古爾板蘇巴爾漢--俗稱三座塔,即唐之營州,遼之興中府也。
居停主人云,山家嘗捕得一鹿,方縛就澗邊屠割,忽繩寸寸斷,蹶然逸去。
遙見對山一戴笠人,似舉手指畫,疑其以術禁制之。
是山陡立,古無人蹤,或者其仙歟。
先師何勵庵先生諱琇,雍正癸丑進士,官至宗人府主事,宦途坎坷,貧病以終,著有樵香小記,多考證經史疑義,今著錄四庫全書中。
為詩頗喜陸放翁,一日作懷詩曰:冷署蕭條早放衙,閒官風味似山家,偶來舊友尋棋局,絕少餘錢落畫叉,淺碧好儲消夏酒,嫣紅已到殿春花,鏡中頻看頭如雪,愛惜流光倍有加。
為余書於扇上,姚安公見之沉吟曰:何摧抑哀怨乃爾,神志已頹乎?果以是年夏秋間謝世。
古雲詩讖,理或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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