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微草堂筆記
卷二十三 灤陽續錄五(2)
有與狐為友者,天狐也,有大神術,能攝此人於千萬里外,凡名山勝境,恣其游眺,彈指而去,彈指而還,如一室也。
嘗雲,惟賢聖所居不敢至,真靈所駐不敢至,余則披圖按籍,惟意所如耳。
一日,此人祈狐曰:君能攜我於九州之外,能置我於人閨閣中乎?狐問何意,曰:吾嘗出入某友家,預後庭絲竹之宴,其愛妾與吾目成,雖一語未通,而兩心互照,但門庭深邃,盈盈一水,徒悵望耳。
君能於夜深人靜,攝我至其繡闥,吾事必濟。
狐沈思良久,曰:是無不可,如主人在何曰?吾偵其宿他姬所,而往也。
後果偵得實,祈狐偕往,狐不俟其衣冠,遽攜之飛行,至一處,曰:是矣。
瞥然自去,此人暗中摸索,不聞人聲,惟覺觸手皆卷軸,乃主人之書樓也。
知為狐所弄,倉皇失措,誤觸一幾倒,器玩落板上,碎聲砰然,守者呼有盜,僮僕坌至,啟鎖明燭,執械入,見有人瑟縮屏風後,共前擊僕,以繩急縛,就燈下視之,識為此人,均大駭愕。
此人故狡黠,詭言偶與狐友忤,被提至此。
主人故稔知之,拊掌揶揄曰:此狐惡作劇,欲我痛抶君耳,姑免笞逐出。
因遣一奴一送歸。
他日與所親密言之,且詈曰:狐果非人,與我相一交一 十餘年,乃賣我至此。
所親怒曰:君與某一交一 ,已不止十餘年,乃借狐之力,欲亂其閨閫,此誰非人耶?狐雖憤君無義,以遊戲儆君,而仍留君自解之路,忠厚多矣。
使待君華服盛飾,潛挈置主人臥塌下,君將何詞以自文?由此觀之,彼狐而人,君人而狐者也,尚不自反耶?此人愧沮而去,狐自此不至,所親亦遂與絕。
郭彤綸與所親有瓜葛,故得其詳。
老儒劉泰宇,名定光,以舌耕為活。
有浙一江一 醫者某,攜一幼子流寓,二人甚相得,因卜鄰。
子亦韶秀,禮泰宇為師,醫者別無親屬,瀕死托孤於泰宇,泰宇視之如子。
適寒冬夜與共被,有楊甲為泰宇所不禮,因造謗曰:泰宇以故人之子為孌童,泰宇憤恚,問此子,知尚有一叔,為糧艘旗丁掌書算,因攜至滄州河干,借小屋以居,見浙一江一 糧艘,一一遙呼,問有某先生否。
數日,竟得之,乃付以侄。
其叔泣曰:夜夢兄雲,侄當歸,故日日獨坐舵樓望。
兄又雲楊某之事,吾得直於神矣,則不知所云也。
泰宇亦不明言,悒悒自歸。
迂儒拘謹,恆念此事無以自明,因鬱結發病死。
燈前月下,楊恆見其怒目視。
楊故獷悍,不以為意,數載亦死。
妻別嫁,遺一子,亦韶秀,有宦輕薄子,誘為孌童,招搖過市,見者皆太息。
泰宇或雲肅寧人,或雲任邱人,或雲高一陽一人,不知其審,大抵住河間之西也。
跡其平生,所謂歿而可祀於社者歟?此事在康熙中年,三從伯燦宸公喜談因果,嘗舉以為戒,久而忘之。
戊午五月十二日住密雲行帳,夜半睡醒,忽然憶及,悲其名氏翳如,至灤一陽一後,為錄大略如右。
常寺福,鎮番人。
康熙初,隨眾剽掠,捕得當斬,曾伯祖光吉公,時官鎮番守備,奇其狀貌,請於副將韓公免之,且補以名糧,收為親隨。
光吉公罷官歸,送公至家,因留不返。
從伯祖鍾秀公嘗曰:常寺福矯捷絕倫,少時嘗見其以兩足掛明樓雉堞上,倒懸而掃磚線之雪,四圍皆淨。
劇盜多能以足向上,手向下,倒抱樓角而登。
近雉堞處以磚凸出三寸,四圍鑲之,則不能登,以足不能懸空也。
俗謂之磚線。
持帚翩然而下,如飛鳥落地,真健兒也。
後光吉公為娶妻生子,聞今尚有後人,為四房佃種雲。
門聯唐末已有之,蜀辛寅遜為孟昶題桃符:新年納餘慶,嘉節號長春二語是也,但今以朱箋書之為異耳。
余鄉張明經晴風,除夕前自題門聯曰:三間東倒西歪屋,一個千錘百煉人。
適有鍛煉者求彭信甫書門聯,信甫戲書此二句與之。
兩家望衡對宇,見者無不失笑。
二人本辛酉拔貢同年,頗契厚,坐此竟成嫌隙。
凡戲無益,此亦一端。
又董曲一江一 前輩喜諧謔,其鄉有演劇送葬者,乞曲一江一 於台上題一額,曲一江一 為書吊者大悅四字,一邑傳為口實,致此人終身切齒,幾為其所構陷。
後曲一江一 自悔,嘗舉以戒友朋雲。
董秋原言,有張某者,少游州縣幕,中年度足自贍,即閒居以蒔花種竹自娛。
偶外出數日,其婦暴卒,不及臨訣,心恆悵悵如有失。
一夕燈下形見,悲喜相持,婦曰:自被攝後,有小罪過,待發遣,遂羈絆至今。
今幸勘結,得入輪迴,以距期尚數載,感君憶念,祈於冥官,來視君,亦夙緣之未盡也。
遂相繾綣如平生。
自此人定恆來,雞鳴輒去,燕婉之意有加,然不一語及家事,亦不甚問兒女。
曰:人世囂雜,泉下人得離苦海,不欲聞之矣。
一夕先數刻至,與語不甚答,曰:少遲,君自悟耳。
俄又一婦搴簾入,形容無二,惟衣飾差別,見前婦驚碸。
前婦叱曰:一婬一鬼假形媚人,神明不汝容也。
後婦狼狽出門去。
此婦乃握張泣,張惝恍莫知所為。
婦曰:凡餓鬼多托名以求食,一婬一鬼多假形以行媚,世間靈語,往往非真。
此鬼本西市娼女,乘君思憶,投隙而來,以盜君之一陽一氣,適有他鬼告我,故投訴社公,來為君軀除。
彼此時諒已受笞矣。
問今在何所,曰:與君本有再世緣,因奉事翁姑,外執禮而心怨望,遇有疾病,雖不冀幸其死,亦不迫切求其生,為神道所錄,降為君妾。
又因懷挾私憤,以語激君,致君兄弟不甚睦,再降為媵婢。
須後公二十餘年生,今尚浮游墟墓間也。
張牽引入幃,曰:幽明路隔,恐於一陰一譴,來生會了此願耳。
嗚咽數聲而滅。
時張父母已故,惟兄別居,乃詣兄具述其事,友愛如初焉。
有嫠婦年未二十,惟一子,甫三四歲,家徒四壁,又鮮族屬,乃議嫁。
婦色頗艷,其表戚某甲密遣一嫗說之曰:我於禮無娶汝理,然思汝至廢眠食,汝能託言守志,而私暱於我,每月給貲若干,足以贍母子。
兩家雖各巷,後屋則僅隔一牆,梯而來往,人莫能窺也。
婦惑其言,遂出入如外婦。
人疑婦何以自活,然無跡可見,姑以為尚有蓄積而已。
久而某甲一奴一婢洩其事,其子幼,即遣就外塾宿,至十七八,亦稍聞繁言,每泣諫婦不從,狎暱雜坐,反故使見聞,冀杜其口。
子恚甚,遂白晝入某甲家,剚刃於心,出於背,而以借貸不遂,遭其輕薄,怒激致殺首於官。
官廉,得其情,百計開導,卒不吐實,竟以故殺論抵。
鄉鄰哀之。
好事者欲以片石表其墓,乞文於朱梅崖前輩。
梅崖先一夕夢是子,容色慘沮,對而拱立,至是憬然曰:是可毋作也。
不書其實,則一兇徒耳,烏乎表?書其實則彰孝子之名,適以傷孝子之心,非所以妥其靈也。
遂力阻罷其事。
是夕又夢其拜而去。
是子也甘殞其身以報父仇,復不彰母過以為父辱,可謂善處人倫之變矣。
或曰:斬其宗祀,祖宗恫焉,盍待生子而為之乎?是則講學之家責人無已,非余之所敢聞也。
小人之謀,無往不福君子也。
此言似迂而實信。
李雲舉言,其兄憲威官廣東時, 聞一遊士性迂僻,過嶺干謁親舊,頗有所獲,歸裝袱被衣履之外,獨有二巨篋,其重四人乃能舁,不知其何所攜也。
一日,至一換舟處,兩舷相接,束以巨繩,扛而過。
忽四繩皆斷如刃截,訇然墮板上,兩篋皆破裂,頓足悼惜,急開檢視,則一貯新端硯,一貯英德石也。
石篋中白金一封,約六七十兩,紙裹亦綻,方拈起審視,失手落水中,倩漁戶沒水求之,僅得小半。
方懊喪間,同來舟子遽賀曰:盜為此二篋,相隨已數日,以岸上有人家不敢發,吾惴惴不敢言,今見非財物,已唾而散矣。
君真福人哉,抑一陰一功得神祐也。
同舟一客私語曰:渠有何一陰一功,但新有一癡事耳。
渠在粵日,嘗以百二十金,托逆旅主人買一妾,雲是一年餘新婦,貧不舉火,故鬻以自活。
到門之日,其翁姑及磃俱來送,皆羸病如乞丐,臨入房,互相抱持痛哭訣別。
已分手,猶追數步,更絮語,媒嫗強曳婦入,其翁抱數月小兒,向渠叩首曰:此兒失乳,生死未可知,乞容其母暫一乳,且延今日,明日再作計。
渠忽躍然起,曰:吾謂婦見出耳,今見情狀淒動心脾,即引汝婦去,金亦不必償也。
古今人相去不遠,馮京之父吾豈不能為哉,竟對眾焚其券。
不知乃主人窺其忠厚,偽飾己女以紿之,儻其竟納,又別有狡謀也。
同寓皆知,渠至今未悟,豈鬼神即錄為一陰一功耶?又一客曰:是一陰一功也,其事雖癡,其心則實出於惻隱,鬼神鑒察,亦鑒察其心而已矣,今日免禍,即謂緣此事可也。
彼逆旅主人,尚不知究竟如何耳。
先師又聃先生,雲舉兄也。
謂雲舉曰:吾以此客之論為然。
余又憶姚安公言:田丈耕野西征時,遣平魯路守備李虎,偕二千總,將三百兵,出遊徼,猝遇額魯特自間道來,二千總啟虎曰:賊馬健,退走必為所及,請公率前隊扼山口,我二人率後隊助之。
賊不知我多寡,猶可以守。
虎以為然,率眾力鬥,二千總已先遁。
蓋紿虎與戰,以稽時刻,虎敗,則去已遠也。
虎遂戰歿,後蔭其子先捷如父官。
此雖受紿而敗,然受紿適以成其忠。
故曰:小人之謀,無往不福君子也。
此言似迂而實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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