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微草堂筆記
卷十五 姑妄聽之一(5)
滄州李媼,余乳母也。
其子曰柱兒,言昔往海上放青時,海濱空曠之地,茂草叢生,土人驅牛馬往牧,謂之放青。
有灶丁夜方寢--海上煮鹽之戶,謂之灶丁,聞室內淅淅有聲,時月明穿牖,諦視無人,以為蟲鼠類也。
俄聞人語嘈雜,自遠而至,有人連呼曰:竄入此屋矣。
疑訝間已到窗外,扣窗問曰:某在此乎?室內泣應曰在,又問留汝乎?泣應曰留,又問汝同床 乎,別宿乎?泣良久,乃應曰不同床 ,誰肯留也。
窗外頓足曰敗矣,忽一婦大笑曰:我度其出投他所,人必不相饒汝,以為未必,今竟何如,尚有面目攜歸乎?此語之後,惟聞索索人行聲,不聞再語。
既而婦又大笑曰:此尚不決汝為何物乎?扣窗呼灶丁曰:我家逃婢投汝家,既已留宿,義無歸理,此非爾協誘,老一奴一無詞以仇汝,即或仇汝,有我在,老一奴一無能為也。
爾等且寢,我去矣。
穴紙私窺,闃然無影,回顧枕畔,則一艷女橫陳。
且喜且駭,問所自來。
言身本狐女,為此塚狐買作妾,大婦砐甚,日日加捶楚,度不可住,逃出求生。
所以不先告君者,慮恐怖不留,必為所執,故砓伏床 角,俟其追至,始冒死言已失一身 ,冀或相捨,今幸得脫,願生死隨君。
灶丁慮無故得妻,或為人物色,致有他虞。
女言能自隱形,不為人見,頃縮身為數寸,君頓忘耶。
遂留為夫婦,親操井臼,不異貧家,灶丁竟以小康。
柱兒於灶丁為外兄,故知其審。
李媼說此事時,雲女尚在,今四十餘年,不知如何矣。
此婢遭逢患難,不辭語詭以自污,可謂鋌而走險,然既已自污,則其夫留之為無理,其嫡去之為有詞,此冒險之計,實亦決勝之計也,婢亦黠矣哉。
惟其夫初既不顧其後,後又不為之所,使此婢援絕路窮,至一決而橫潰,又何如度德量力,早省此一舉歟。
哈密屯軍,多牧馬西北深山中,屯弁或往考牧,中途恆憩一民家,主翁或具瓜果,意甚恭謹。
久漸款洽,然竊怪其無鄰無裡,不圃不農,寂歷空山,作何生計。
一日,偶詰其故,翁無詞自解,雲實蛻形之狐。
問狐喜近人,何以僻處,狐多聚族,何以獨居?曰:修道必世外幽棲,始精神堅定。
如往來城市,則嗜欲日生,難以煉形服氣,不免於媚人採補,攝取外丹。
儻所害過多,終干天律。
至往來墟墓,種類太繁,則蹤跡彰明,易招弋獵,尤非遠害之方,故均不為也。
屯弁喜其樸誠,亦不猜懼,約為兄弟,翁亦欣然。
因出便旋,循牆環視,翁笑曰:凡變形之狐,其室皆幻,蛻形之狐,其室皆真。
老夫一屍一解以來,久歸人道,此並葺茅伐木,手自經營,公毋疑如海市也。
他日再往,屯軍告月明之夕,不睹人形,而石壁時現二人影,高並丈餘,疑為鬼物,欲改牧廠。
屯弁以問,此翁曰:此所謂木石之怪夔罔兩也。
山川一精一氣,翕合而生,其始如泡露,久而漸如煙霧,久而凝聚成形,尚空虛無質,故月下惟見其影。
再百餘年,則氣足而有質矣。
二物吾亦嘗見之,不為人害,無庸避也。
後屯弁洩其事,狐遂徙去。
惟二影今尚存焉。
此哈密徐守備所說。
徐雲久擬同屯弁往觀,以往返須數日,尚未暇也。
烏魯木齊牧廠,一夕大風雨,馬驚逸者數十匹,追尋無跡,七八日後,乃自哈密山中出。
知為烏魯木齊馬者,馬有火印故也。
是地距哈密二十餘程,何以不十日即至。
知窮谷幽巖,人跡未到之處,別有捷徑矣。
大學士一溫一 公遣台軍數輩,裹糧往探,皆糧盡空返,終不得路。
或曰台軍憚路遠,在近山逗遛旬日,詭雲已往;或曰台軍憚伐山開路勞,又憚移台般運費,故諱不言;或曰自哈密辟展至迪化--即烏魯木齊城名,今因為州名,人煙相接,村落市監,郵傳館舍如內地,又沙平如掌,改而山行,則路既險阻,地亦荒涼,事事皆不適,故不願;或曰道途既減大半,則台軍之額,驛馬之數,以及一切轉運之費,皆應減大半,於官吏頗有損,故一陰一掣肘。
是皆不可知,然七八日得馬之事,終不可解。
或又為之說曰:失馬譴重,司牧者以牢醴禱山神,神驅之,故馬速出,非別有路也。
然神能驅之行,何不驅之返乎?
一奴一子王廷佑之母言,幼時家在衛河側,一日晨起,聞兩岸呼噪聲,時水暴漲,疑河決,踉蹌出視,則河中一羊,頭昂出水上,巨如五斗栲栳,急如激箭,順流向北去。
皆曰羊神過。
余謂此蛟螭之類,首似羊也。
埤雅載龍九似,亦稱首似牛雲。
先曾祖母王太夫人八旬時,賓客滿堂,一奴一子李榮司茶酒,竊滄酒半罌,匿房內,夜歸將寢,聞罌中有鼾聲,怪而撼之。
罌中忽語曰:我醉欲眠,爾勿擾。
知為狐魅,怒而極撼之。
鼾益甚。
探手引之,則一人首出罌口,漸巨如斗,漸巨如栲栳。
榮批其頰,則掉首一搖,連罌旋轉,砰然有聲,觸甕而碎,已涓滴不遺矣。
榮頓足極罵,聞樑上語曰:長孫無禮--長孫榮之小名也,許爾盜不許我盜耶?爾既惜酒,我亦不勝酒,今還爾。
據其項而嘔,自頂至踵,淋漓殆遍。
此與余所記西城狐事相似,而更惡作劇。
然小人貪冒,無一事不作奸,稍料理之未為過也。
外祖安公,前母安太夫人父也,歿時家尚盛,諸舅多以金寶殉,或陳璠璵之戒,不省。
又築室墓垣外,以數壯夫邏守,柝聲鈴聲,徹夜相答。
或曰是樹幟招盜也,亦不省。
既而果被發。
蓋盜乘守者晝寢,衣青蓑,碇垣伏草間,故未覺其入。
至夜,以椎鑿破棺,柝二擊則亦二椎,柝三擊則亦三椎,故轉以鈴柝不聞聲。
伏至天欲曉,鈴柝皆息,乃碇垣遁。
故未覺其出。
一含珠巨如龍眼核,亦裂頦取去。
先聞之也,告官大索,未得間,諸舅同夢外祖曰:吾夙生負此三人財,今取償捕亦不獲,惟我未嘗屠割彼,而橫見酷虐,刃慎斷我頤,是當受報,吾得直於冥司矣。
後月餘獲一盜,果取珠者。
珠為一屍一氣所蝕,已青黯不值一錢。
其二盜灼知姓名,而千金購捕不能得,則夢語不誣矣。
門人葛觀察正華,吉州人,言其鄉有數商,驅騾綱行山間,見樵徑上立一道士,青袍棕笠,以碎尾招其中一人曰:爾何姓名?具以對。
又問籍何縣,曰:是爾矣,爾本謫仙,今限滿當歸紫府。
吾是爾本師,故來導爾,爾宜隨我行。
此人私念平生不能識一字,魯鈍如是,不應為仙人轉生,且父母年已高,亦無棄之求仙理,堅謝不往。
道士太息,又招眾人曰:彼既墮落,當有一人補其位,諸君相遇,即是有緣,有能隨我行者乎?千載一遇,不可失也。
眾亦疑駭無應者,道士磚然去。
眾至逆旅,以此事告人。
或雲仙人接引不去可惜,或雲恐或妖物,不去是。
有好事者,次日循樵徑探之,甫登一嶺,見草間殘骸狼藉,乃新被虎食者也。
惶遽而返。
此道士殆虎倀歟?故無故而致非常之福,貪冒者所喜,明哲者所懼也。
無故而作非分之想,僥倖者其偶,顛越者其常也。
謂此人之魯鈍,正此人之聰明可矣。
魂與魄一交一 而成夢,究不能明其所以然。
先兄晴湖嘗詠高唐神女事曰:他人夢見我,我固不得知,我夢見他人,人又烏知之,孱王自幻想,神女寧幽期,如何巫山上,雲雨今猶疑。
足為瑤姬雪謗。
然實有見人之夢者。
一奴一子李星,嘗月夜村外納涼,遙見鄰家少一婦 ,掩映棗林間,以為守圃防盜,恐其翁姑及夫或同在,不敢呼與語。
俄見其循塍西行半里許,入秫叢中,疑其有所期會,益不敢近,僅遠望之。
俄見穿秫叢出,行數步,阻水而返,癡立良久,又循水北行百餘步,阻泥濘又返,折而東北入豆田,詰屈行,顛躓者再。
知其迷路,乃遙呼曰:幾嫂深夜往何處,迤北更無路,且陷淖中矣。
婦回頭應曰:我不能出,幾郎可領我還。
急赴之,已無睹矣。
知為遇鬼,心驚骨栗,狂奔歸家,乃見婦與其母坐門外牆下,言適紡倦睡去,夢至林野中,迷不能出,聞幾郎在後喚我,乃霍然醒,與星所見一一相符。
蓋疲之神不守舍,真一陽一飛越,遂至離魂。
魄與形離,是即鬼類,與神識起滅,自生幻象者不同。
故人或得而見之,獨孤生之夢遊,正此類耳。
裡媼遇飯食凝滯者,即以其物燒灰存性,調水服之。
余初斥其妄,然亦往往驗。
審思其故,此皆油膩凝滯者也。
蓋油膩先凝,物稍過多,則遇之必滯,凡藥物入胃,必湊其同氣。
故某物之灰,能自到某物凝滯處,凡油膩得灰即解散,故灰到其處,滯者自行,猶之以灰浣垢而已。
若脾弱之凝滯,胃滿之凝滯,氣鬱之凝滯,血瘀痰結之凝滯,則非灰所能除矣。
安州陳大宗伯,宅在孫公園--其後廢墟,即孫退谷之別業,後有樓貯雜物,雲有狐居,然不甚露形聲也。
一日,聞似相詬誶,忽亂擲牙牌於樓下,即即如電,數之得三十一扇,惟闕二四一扇耳--二四麼二,牌家謂之至尊,以合為九數故也,得者為大捷。
疑其爭此二扇,怒而拋棄歟?余兒時曾親見之。
杜工部大呼五白,韓昌黎博塞爭財,李一習一 之作五木經,楊大年喜葉子戲,偶然寄興,借此消閒,名士風一流 ,往往不免。
乃至元邱校尉,亦復沿波。
余性迂疏,終以為非雅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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