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微草堂筆記
卷十 如是我聞四(4)
裘文達公言,嘗聞諸石東村曰:有驍騎校,頗讀書,喜談文義,一夜 寓直宣武門城上乘涼,散步至麗樵之東,見二人倚堞相對語。
心知為狐鬼,屏息伺之,其一舉手北指曰:此故明首善書院,今為西洋天主堂矣,其推步星象,製作器物,實巧不可階,其教則變換佛經,而附會以儒理,吾曩往竊一聽 ,每談至無歸宿處,輒以天主解結,故迄不能行,然觀其作事,心計亦殊黠。
其一曰:君謂其黠,我則怪其太癡,彼奉其國王之命,航海而來,不過欲化中國為彼教,揆度事勢,寧有是理,而自利瑪竇以後,源源續至,不償其所願,終不止。
不亦傎乎?其一又曰:豈但此輩癡,即彼建首善書院者,亦復大癡。
奸璫柄國,方一陰一伺君子之隙,肆其詆排,而群聚清談,反予以鉤一黨一 之題目,一網打盡,亦復何尤。
且三千弟子,惟孔子則可,孟子揣不及孔子,所與講肄者,公孫丑萬章等數人而已。
洛閩諸儒,無孔子之道德,而亦招聚生徒,盈千累萬,梟鸞並集,門戶一交一 爭,遂釀為朋一黨一 ,而國隨以亡;東林諸儒不鑒覆轍,又鶩虛名而受實禍。
今憑弔遺蹤,能無責備於賢者哉!方相對歎息,忽回顧見人,翳然而滅。
東村曰:天下趨之如鶩,而世外之狐鬼,乃竊竊不滿也。
人誤耶?狐鬼誤耶?
王西園先生,守河間時,人言獻縣八里莊河,夜行者多遇鬼,惟縣役馮大邦,過則鬼不敢出。
有遇鬼者,或詐稱馮姓名,鬼亦卻避。
先生聞之曰:一縣役能使鬼畏,此必有故矣,密訪將懲之。
或為解曰:本無是事,百姓造言耳。
先生曰:縣役非一,而獨為馮大邦造言,此亦必有故矣。
仍檄拘之,大邦懼而亡去。
此庚午辛未間事。
去郡後數載,大邦尚未歸,今不知如何也。
裡有崔某者,與豪強訟,理直而弗能伸也,不勝其憤,殆欲自戕。
夜夢其父語曰:人可欺,神則難欺,人有一黨一 ,神則無一黨一 。
人間之屈彌甚,則地下之伸彌暢。
今日之縱橫如志者,皆十年外業鏡台前觳觫對簿者也。
吾為冥府司茶,更見判司注籍矣。
汝何恚焉。
崔自是怨尤都泯,更不復一言。
有善訟者,一日,為人書訟牒,將羅織多人,端緒繳繞,猝不得分明。
欲靜坐構思,乃戒毋通客,並妻亦避居別室。
妻先與鄰子目成,家無隙所窺,伺歲余無由一近也,至是乃得間焉。
後每構思,妻則嘈雜以亂之,必叱其避出,襲為例。
鄰子乘間而來,亦襲為例,終其身不敗。
歿後歲余,妻以私孕,為怨家所訐,官鞫外遇之由,乃具吐實。
官拊幾喟然曰:此生刀筆巧矣,烏知造物更巧乎?
必不能斷之獄,不必在情理外也。
愈在情理中,乃愈不能明。
門人吳生冠賢,為安定令時,余自西域從軍還,宿其署中,聞有幼男幼一女,皆十六七歲,並呼冤於輿前。
幼男曰:此我童養之婦,父母亡,欲棄我別嫁。
幼一女曰:我故其胞妹,父母亡,欲佔我為妻。
問其姓猶能記,問其鄉里,則父母皆流丐,朝朝轉徙,已不記為何處人也。
問同丐者,則曰:是到此甫數日,即父母並亡,未知其始末,但聞其以兄妹稱,然小家童養媳與夫亦例稱兄妹,無以別也。
有老吏請曰:是事如捉風捕影,杳無實證,又不可刑求,斷離斷合,皆難保不誤,然斷離而誤,不過誤破婚姻,其失小;斷合而誤,則誤亂人倫,其失大矣。
盍斷離乎?推研再四,無可處分,竟從老吏之言。
因憶姚安公官刑部時,織造海保,方籍沒官,以三步軍守其宅。
宅凡數百間,夜深風雪,三人堅扃外戶,同就暖於邃密寢室中。
篝燈共飲,沉醉以後,偶剔燈滅,三人暗中相觸擊,因而互毆,毆至半夜,各困掊臥,至曙則一人死焉。
其二人,一曰戴符,一曰七十五,傷亦深重,幸不死耳。
鞫訊時並雲共毆致死,論抵無怨,至是夜昏黑之中,覺其扭者即相扭,覺有毆者即還毆,不知誰扭我,誰毆我,亦不知我所扭為誰,所毆為誰,其傷之重輕,與某傷為某毆,非惟二人不能知,即起死者問之,亦斷不能知也。
既一命不必二抵,任官隨意指一人,無不可者。
如必研訊為某人,即三木嚴求,亦不過妄供耳。
竟無如之何,相持月餘,會戴符病死,藉以結案。
姚安公嘗曰:此事坐罪起釁者,亦可以成獄,然考其情詞,起釁者實不知,雖鍛煉而求,更不如隨意指也。
迄今反覆追思,究不得一推鞫法,刑官豈易為哉。
文安王岳芳言,其鄉有女巫能視鬼,嘗至一宦家,私語其僕婦曰:某娘子床 前一女鬼,著慘綠衫,血漬胸臆,頸垂斷而不殊,反折其首,倒懸於背後,狀甚可怖,殆將病乎。
俄而寒熱大作,僕婦以女巫言告,具楮錢酒食送之,頃刻而痊。
余嘗謂風寒暑暍,皆可作疾,何必定有鬼為祟。
一女巫曰:風寒暑暍之疾,其起也以漸而覺,其愈也以漸而滅,鬼病則陡然而劇,陡然而止,以此為別。
歷歷不失也。
此言似亦有理。
陳石閭言,有舊家子偕數客觀劇九如樓,飲方酣,見一客中惡仆地,方扶掖灌救,突起坐,張目直視,先拊膺痛哭,責其子之冶遊,次囓齒握拳,數諸客之誘引,詞色俱厲,勢若欲相搏噬。
其子識是父聲語,蒲伏戰慄,殆無人色。
諸客皆瑟縮潛遁,有踉蹌失足破額者,四坐莫不太息。
此雍正甲寅事,石閭曾目擊之,但不肯道其姓名耳。
先師阿文勤公曰:人家不通賓客,則子弟不親士大夫,所見惟嫗婢僮一奴一,有何好樣。
人家賓客太廣,必有一婬一朋匪友,參雜其間,狎暱濡染,貽子弟無窮之害。
數十年來,歷歷驗所見聞,知公言真藥石也。
五軍塞王生言,有田父夜守棗林,見林外似有人影,疑為盜,密伺之,俄一人自東來問,汝立此有何事。
其人曰:吾就木時,某在旁竊有幸詞,銜之二十餘年矣。
今渠亦被攝,吾在此待其縲絏過也。
怨毒之於人,甚矣哉。
甲與乙有隙,甲婦弗知也。
甲死,婦議嫁,乙厚幣娶焉。
三朝後,共往謁兄嫂,歸而迂道至甲墓,對諸耕者饁者拍婦肩呼曰:某甲識汝婦否耶?婦恚,欲觸樹,眾方牽挽,忽旋飆颯然,塵沙瞇目,則夫婦已並似失魂矣。
扶回後,倏迷倏醒,竟終身不瘥。
外祖家老僕張才,其至戚也,親目睹之。
夫以直報怨,聖人弗禁。
然已甚,則聖人所不為。
素問曰:亢則害家。
語曰:滿則覆。
乙亢極滿極矣,其及也固宜。
僧所誦焰口經,詞頗俚,然聞其召魂施食諸梵咒,則實佛所傳。
余在烏魯木齊,偶與同人論是事,或然或否,印房官一奴一白六,故劇盜遣戍者也,卒然曰:是不誣也,曩遇一大家放焰口,欲伺其匆擾取事,乃無隙可乘,伏臥高樓簷角上,俯見搖鈴誦咒時,有黑影無數,高可二三尺,或逾垣入,或由竇入,往來搖漾,凡無人處皆滿。
迨撒米時,倏聚倏散,倏前倏後,如環繞攘奪,並仰接俯拾之態,並彷彿依稀,其色如輕煙,其狀略似人形,但不辨五官四體耳。
然則鬼猶求食,不信有之乎?
後漢敦煌太守裴岑破呼衍王碑,在巴裡坤海子上關帝祠中。
屯軍耕墾,得之土中也。
其事不見後漢書,然文句古奧,字畫渾樸,斷非後人所依托,以僻在西域,無人摹石刻,鋒稜猶完整。
乾隆庚寅游擊劉存仁--此是其字,其名偶忘之矣。
武進人也,摹刻一木本,灑火藥於上,燒為斑駁,絕似古碑。
二本並傳於世,賞鑒家率以舊石本為新,新木本為舊,與之辯,傲然弗信也。
以同時之物,有目睹之人,而真偽顛倒尚如此,況以千百年外哉!易之象數,詩之小序,春秋之三傳,或親見聖人,或去古未遠,經師授受,端緒分明。
宋儒曰:漢前人皆不知,吾以理知之也,其類此也。
康熙十四年,西洋貢獅,館閣前輩多有賦詠。
相傳不久即逸去,其行如風,巳刻絕鎖,午刻即出嘉峪關,此齊東語也。
聖祖南巡,由衛河迴鑾,尚以船載此獅。
先外祖母曹太夫人,曾於度帆樓窗隙窺之,其身如黃犬,尾如虎而稍長,面圓如人,不似他獸之狹削,系船頭將軍柱上,縛一豕飼之,在岸猶號叫,近船即噤不出聲。
及置獅前,獅俯首一嗅,已怖而死。
臨解纜時,忽一震吼,聲如無數銅鉦陡然合擊,外祖家廄馬十餘,隔垣聞之,皆戰慄伏櫪下,船去移時,尚不敢動,信其為百獸王矣。
獅初至時,吏部侍郎阿公禮稗畫,為當代顧陸,曾盞筆對寫一圖,筆意一精一妙,舊藏博晰齋前輩家,阿公手贈其祖者也。
後售於余,嘗乞一賞鑒家題籤,阿公原未署名,以元代曾有獻獅事,遂題曰元人獅子真形圖。
晰齋曰:少宰丹青,原不在元人下,此賞鑒未為謬也。
乾隆庚辰,戈芥舟前輩扶乩,其仙自稱唐一人張紫鸞,將訪劉長卿於瀛洲島,偕游天姥。
或叩以事,書一詩曰:身從異域來,時見瀛洲島,日落晚風涼,一雁入雲杳。
隱示鴻冥物外,不預人世之是非也。
芥舟與論詩,即欣然酬答,以所游名勝破石崖,天姥峰,廬山聯句三篇而去。
芥舟時修獻縣志,因附錄志末。
其破石崖一篇,前為五言律詩,八韻對偶,聲韻俱諧。
第九韻以下,忽作鮑參軍行路難,李太白蜀道難體,唐三百年詩人無此體裁,殊不入格。
其以東冬庚青四韻通押,仿昌黎此日足可惜詩,以穿鼻聲七韻為一部例,又似稍讀古書者。
蓋略涉文翰之鬼,偽托唐一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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