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微草堂筆記
卷十一 槐西雜誌一(4)
裡有視鬼者曰:鬼亦恆憧憧擾擾,若有所營,但不知所營何事,亦有喜怒哀樂,但不知其何由。
大抵鬼與鬼競,亦如人與人競耳。
然微一陰一不足敵盛一陽一,故莫不畏人,其不畏人者,一由人據所居,鬼刺促不安,故現變相驅之去;一由祟人求祭享,一由桀驁強魂,戾氣未消,如人世無賴,橫行為暴,皆遇氣旺者避,遇運蹇者乃敢侵。
或有冤魂厲魄,得請於神,報復以申積恨者,不在此數。
若夫欲心所感,一婬一鬼應之,殺心所感,厲鬼應之,憤心所感,怨鬼應之,則皆由其人之自召,更不在此數矣。
我嘗清明上塚,見游女踏青,其妖媚弄姿者,諸鬼隨之嬉笑,其幽閒貞靜者,左右無一鬼。
又嘗見學宮有數鬼,教諭鮑先生出--先生諱梓,南宮人,官獻縣教諭,載縣志循吏傳。
則瑟縮伏草間。
訓導某先生出,則跳擲自如,然則鬼之敢侮與否,尤視乎其人哉。
侍姬之母沈媼言,鹽山有劉某者,患癃閉,百藥不驗。
一夕,夢神語曰:銅頭鍛灰酒服之即通。
問銅頭何物,曰:汝輩所謂螻蛄也。
試之果愈。
余謂此濕熱蘊結,以濕熱攻濕熱,借其竄利下行之性耳。
若州都之官,氣不能化,則求之於本原,非此物所能導也。
梁鐵幢副憲言,有夜行者於竹林邊見一物,似人非人,蠢蠢然摸索而行,叱之不應,知為一精一魅,拾瓦石擊之,其物化為黑煙,縮入林內,啾啾作聲曰:我緣宿業墮餓鬼道中,既瞽且聾,艱苦萬狀,公何忍復相逼。
乃委之而去。
余灤一陽一消夏錄中記王菊莊所言女鬼,以巧於讒構受啞報,此鬼受聾瞽報,其聰明過甚者乎?
先師汪文端公言,有欲謀害異一黨一 者,苦無善計,有黠者密偵知之,一陰一裹藥以獻曰:此藥入腹即死,然死時情狀,與病卒無異,雖蒸骨驗之,亦與病卒無異也。
其人一大喜,留之飲。
歸則以是夕卒矣。
蓋先以其藥餌之為滅口計矣。
公因太息曰:獻藥者殺人以媚人,而先自一殺也。
用其藥者,先殺人以滅口,而口終不可滅也。
紛紛機械何為乎?張樊川前輩時在坐,因言,有好孌童者,悅一宦家子,度無可得理,一陰一屬所愛姬托媒嫗招之,約會於別墅,將執而脅污焉,屆期聞已至,疾往掩捕,突失足墮荷塘板橋下,幾於滅頂,喧呼掖出,則宦家子已遁,姬已鬢亂釵橫矣。
蓋是子美秀,甚姬亦悅之故也。
後無故開閣放此姬,婢嫗乃稍洩其事。
一陰一謀者鬼神所忌,殆不虛矣。
賣花者顧媼,持一舊磁器求售,似筆洗而略淺,四周內外及底皆有盷色,似哥窯而無冰紋,中平如硯,獨露磁骨,邊線界畫甚明,不出入毫髮,殊非剝落,不知何器,以無用還之。
後見廣異志,載嵇一胡一 見石室道士案頭硃筆及杯語,乾巽子載,何讓之所見天狐有朱盞筆硯語,又逸史載葉法善有持朱缽畫符語。
乃悟唐以前無朱硯,點勘文籍,則研朱於杯盞;大筆濡染,則貯朱於缽。
杯盞略小而口哆,以便掭筆;缽稍大而口斂,以便多注濃沈也。
顧媼所持,蓋即朱盞,向來賞鑒家未及見耳,急呼之來,問此盞何往。
曰:本以三十錢買得,雲出自井中,因公斥為無用,以二十錢賣諸雜物攤上,今將及一年,不能復問所在矣。
深為惋惜。
世多以高價市贗物,而真古器或往往見擯。
余尚非規方竹漆斷紋者,而一交一 臂失之尚如此,然則蓄寶不彰者,可勝數哉!余後又得一朱盞,制與此同,為陳望之撫軍持去。
乃知此物世尚多有,第人不識耳。
先師介公野園言,親串中有不畏鬼者,聞有凶宅,輒往宿,或言西山某寺後閣,多見變怪,是歲值鄉試,因僦住其中。
奇形詭狀,每夜環繞几榻間,處之恬然,然亦弗能害也。
一夕月明,推窗四望,見艷女立樹下,咥然曰:怖我不動,來魅我耶?爾是何怪,可近前。
女亦咥然曰:爾固不識我,我爾祖姑也,歿葬此山,聞爾日日與鬼角,爾讀書十餘年,將徒博一不畏鬼之名耶?抑亦思奮身科目,為祖父光,為門戶計耶?今夜而鬥爭,晝而倦臥,試期日近,舉業全荒,豈爾父爾母遣爾裹糧入山之本志哉!我雖居泉壤於母家,不能無情,故正言告爾,爾試思之。
言訖而隱。
私念所言頗有理,乃束裝歸,歸而詳問父母,乃無是祖姑。
大悔頓足曰:吾乃為黠鬼所賣,奮然欲再往,其友曰:鬼不敢以力爭,而幻其形以善言解,鬼畏爾矣,爾何必追窮寇。
乃止。
此友可謂善解紛矣。
然鬼所言者正理也,正理不能禁,而權詞能禁之,可以悟銷熔剛氣之道也。
前記閣學札公祖墓巨蟒事,據總憲舒穆嚕公之言也,壬子三月初十日,蔣少司農戟門邀看桃花,適與札公聯坐,因叩其詳,知舒穆嚕公之語不誣。
札公又曰:尚有一軼事,舒穆嚕公未知也。
守墓者之妻劉媼,恆與此蟒同寢處,蟠其榻上幾滿,來必飲以火酒,注巨碗中。
蟒舉首一嗅,酒減分許,所餘已味淡如水矣。
憑劉媼與人療病,亦多有驗。
一旦有欲買此蟒者,給劉媼錢八千,乘其醉而舁之去。
去後媼忽發狂曰:我待汝不薄,汝乃賣我,我必褫汝魄,自撾不止。
媼之弟奔告札公,札公自往視,亦無如何。
逾數刻竟死。
夫妖物憑附女巫,事所恆有,忤妖物而致禍,亦事所恆有。
惟得錢賣妖,其事頗奇,而有人出錢以買妖,尤奇之奇耳。
此蟒今猶在其地,在西直門外,土人謂之紅果園。
育嬰堂、養濟院是處有之。
惟滄州別有一院養瞽者,而不隸於官,瞽者劉君瑞曰:昔有選人陳某過滄州,資斧匱竭,無可告貸,進退無路,將自投於河,有瞽者憫之,傾囊以助其行。
選人入京,竟得官,薦至州牧,唸唸不能忘瞽者,自費數百金,將申漂母一之 報,而偏覓瞽者不可得,並其姓名無知者,乃捐金建是院,以收養瞽者。
此瞽者與此選人,均可謂古之人矣。
君瑞又言,眾瞽者留室一楹,旦夕炷香拜陳公,余謂陳公之側,瞽者亦宜設一坐。
君瑞囁嚅曰:瞽者安可與官坐。
余曰:如以其官而祀之,則瞽者自不可坐;如以其義而祀之,則瞽者之義與官等,何不可坐耶?此事在康熙中。
君瑞告余在乾隆乙亥丙子間,尚能舉居是院者為某某,今已三十餘年,不知其存與廢矣。
明季兵亂,曾伯祖鎮番公年甫十一,被掠至臨清,遇舊客作李守敬,以獨輪車送歸。
崎嶇戎馬之間,瀕危者數,終不捨去也。
時宋太夫人在,酬以金,先頓首謝,然後置金於案曰:故主流離,心所不忍,豈為求賞來耶?泣拜而別,自後不復再至矣。
守敬性戇直,儕輩有作奸者,輒瘰瘰與爭,故為眾口所排去,而患難之際,不負其心仍如此。
事有先兆,莫知其然,如日將出而霞明,雨將至而礎潤動乎?彼則應乎此也。
余自四歲至今,無一日離筆硯,壬子三月初二日,偶在直廬,戲語諸公曰:昔陶靖節自作輓歌,余亦自題一聯曰:浮沉宦海如鷗鳥,生死書叢似蠹魚,百年之後,諸公書以見挽,足矣。
劉石庵參知曰:上句殊不類公,若以挽陸耳山,乃確當耳。
越三日而耳山訃音至,豈非機之先見歟。
申蒼嶺先生言,有士人讀書別業,牆外有廢塚,莫知為誰。
園丁言夜中或有吟哦聲,潛聽數夕,無所聞。
一夕,忽聞之,急持酒往澆塚上曰:泉下苦吟,定為詞客,幽明雖隔,氣類不殊,肯現身一共談乎?俄有人影冉冉出樹蔭中,忽掉頭竟去。
慇勤拜禱,至再至三,微聞樹外人語曰:感君見賞,不敢以異物自疑,方擬一接清,談破百年之岑寂,及遙觀丰采,乃衣冠華美,翩翩有富貴之容,與我輩縕袍,殊非同調,士各有志,未敢相親,惟君委曲諒之。
士人悵悵而返,自是並吟哦亦不聞矣。
余曰:此先生玩世之寓言耳。
此語既未親聞,又旁無聞者,豈此士人為鬼揶揄,尚肯自述耶?先生掀髯曰:鉏麂槐下之詞,渾良夫夢中之噪,誰聞之歟?子乃獨詰老夫也。
邱孝廉二田言,永春山中有廢寺,皆焦土也。
相傳初有僧居之,僧善咒術,其徒夜或見山魈,請禁制之。
僧曰:人自人,妖自妖,兩無涉也,人自行於晝,妖自行於夜,兩無害也。
萬物並生,各適其適,妖不禁人晝出,而人禁妖夜出乎?久而晝亦嬲人,僧寮無寧宇,始施咒術,而氣候已成,一黨一 羽已眾,竟不可禁制矣。
憤而雲遊,求善劾治者偕之歸,登壇檄將,雷火下擊,妖殲而寺亦燼焉。
僧拊膺曰:吾之罪也,夫吾咒術始足以勝之,而弗肯勝也,吾道力不足以勝之,而妄欲勝也,博善化之虛名,潰敗決裂乃至此。
養癰貽患,我之謂也夫。
飛車劉八,從孫樹珊之御者也。
其御車極鞭策之威,盡馳驅之力,遇同行者,必驀越其前而後已。
故得此名。
馬之強弱所不問,馬之饑飽所不問,馬之生死亦所不問也,歷數主殺馬頗多,一日,御樹珊往群從家,以空車返,中路馬軼,為輪所軋,僕轍中,其傷頗輕,竟昏瞀不知人。
舁歸,則氣已絕矣。
好勝者必自及,不仁者亦必自及,東野稷以善御名一國,而極馬之力,終以敗駕,況此役夫哉、自隕其生,非不幸也。
先祖光祿公,有莊在滄州衛河東,以地恆積潦其水,左右斜袤如人字,故名人字汪,后土語訛人字曰銀子,又轉汪為窪,以吹唇聲輕呼之音乃近娃,彌失其真矣。
土瘠而民貧,雕敝日甚,莊南八里為狼兒口--土語以狼兒二字合聲吹唇呼之,音近辣,平聲。
光祿公曰:人對狼口,宜其不蕃也,乃改莊門北向,直北五里,曰木沽口--沽字土音在果戈之間,自改門後,人字窪漸富腴,而木沽口漸雕敝矣。
其地氣轉移歟?抑孤虛之說,竟真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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