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微草堂筆記
卷十九 灤陽續錄一(3)
趙鹿泉前輩言,呂城,吳呂蒙所築也,夾河兩岸,有二土神祠,其一為唐汾一陽一王郭子儀,已不可解;其一為袁紹部將顏良,更不省其所自來。
土人祈禱,頗為靈應,所屬境周十五里,不許置一關帝祠,置則為禍。
有一縣令不信,值顏祠社會,親往觀之,故令伶人演三國誌雜劇,狂風忽起,卷蘆棚苫蓋至空中,斗擲而下。
伶人有死者,所屬十五里內,瘟疫大作,人畜死亡,令亦大病幾殆。
余謂兩軍相敵,各為其主,此勝彼敗,勢不並存,此以公義殺人,非以私恨殺人也。
其間以智勇之略,敗於意外者,其數在天,不得而尤人;以駑下之才,敗於勝己者,其過在己,亦不得而尤人。
張睢一陽一厲鬼殺賊,以社稷安危,爭是一郡,是為君國而然,非為一己而然也。
使功成事定之後,歿於戰陣者,皆挾以為仇,則古來名將,無不為鬼所殛矣,有是理乎?且顏良受殲已久,越一二千年,曾無靈響,何忽今日而為神,何乎今日而報怨?揆以天理,殆必不然,是蓋廟祝師巫,造為詭語,山妖水怪,因民所熒惑而依珀之。
劉敬叔異苑曰:丹一陽一縣有袁雙廟,真第四子也,真為桓宣武誅,便失所在,太元中形見於丹一陽一,求立廟,未即就功,大有虎災,被害之家輒夢雙至,催功甚急。
百姓立祠,於是猛暴用息。
常以二月晦,鼓舞祈祠,其日恆風雨。
至元嘉五年,設奠訖,村人邱都於廟後見一物,人面鼉身,葛巾,七孔端正而有酒氣,未知為雙之神,為是物憑也。
余謂來必風雨,其為水怪無疑。
然則是事古有之矣。
舅氏張公夢征言--亦字尚文,諱景說。
滄州吳家莊東一小庵,歲久無僧,恆為往來憩息地,有月作人,每於庵前遇一人,招之坐談,頗相投契,漸與赴市沽飲,情益款洽。
偶詢其鄉貫居址,其人愧謝曰:與君一交一 厚,不敢欺,實此庵中老狐也。
月作人亦不怖畏,來往如初。
一是復遇,挈鳥銃相授曰:余狎一婦,余弟亦私與狎,是盜嫂也。
禁之不止,毆之則餘力不敵,憤不可忍,將今夜伺之於路歧,與決生死,聞君善用銃,俟一交一 斗時,乞發以擊彼,感且不朽。
月明如晝,君望之易辨也。
月作人諾之,即所指處伏草間,既而私念曰,其弟無禮,誠當死,然究所媚之外婦,彼自有夫,非嫂也,骨肉之間,宜善處置,必致之死,不太忍乎?彼兄弟猶如此,吾時與往來,倘有睚眥,慮且及我矣。
因乘其糾結不解,發一銃而兩殺之。
棠棣之詩曰:兄弟鬩於牆,外御其侮,家庭一交一 瞭,未有不歸於兩傷者。
舅氏恆舉此事為子敕戒。
蓋是人負兩狐歸,嘗目睹也。
司庖楊媼言,其鄉某甲,將死囑其婦曰:我生無餘貲,身後汝母子必凍餓,四世單傳,存此幼子,今與汝約,不拘何人,能為我撫孤則嫁之,亦不限服制月日食,盡則行。
囑訖,閉目不更言,惟呻吟待盡,越半日,乃絕。
有某乙聞其有色,遣媒妁請如約,婦雖許婚,以尚足自活,不忍行,數月後不能舉火,乃成禮。
合巹之夜,已滅燭就枕,忽聞窗外歎息聲,婦識其聲,盤知為故夫之魂,隔窗嗚咽語之曰:君有遺言,非我私嫁,今夕之事,於勢不得不然,君何以為祟。
魂亦嗚咽曰:吾自來視兒,非來祟汝,因聞汝啜泣卸妝,念貧故,使汝至於此,心脾動,不覺喟然耳。
某乙悸甚,急披衣起曰:自今以往,所不視君子如子者,有如日。
靈語遂寂。
後某乙耽玩艷妻,足不出戶,而婦恆惘惘如有失,某乙倍愛其子以媚之,乃稍稍笑語。
七八載後,某乙病死,無子,亦別無親屬,婦據其貲,延師教子,竟得游泮。
又為納婦,生兩孫,至婦年四十餘,忽夢故夫曰:我自隨汝來,未曾離此,因吾子事事得所,汝雖日與彼狎暱,而念念不忘我,燈前月下,背人彈淚,我皆見之,故不欲稍露形聲,驚爾母子,今彼已轉輪,汝壽亦盡,餘情未斷,當隨我同歸也。
數日果微疾,以夢告其子,不肯服藥,荏苒遂卒。
其子奉棺合葬於故夫,從其志也。
程子謂餓死事小,失節事大,是誠千古之正理。
然為一身言之耳。
此婦甘辱一身,以延宗祀,所全者大,似又當別論矣。
楊媼能舉其姓氏裡居,以碎璧歸趙,究非完美,隱而不書,閔其遇悲其志,為賢者諱也。
又吾鄉有再醮故夫之三從表弟者,兩家所居,距一牛鳴地,嫁後乃以親串禮回視其姑,三數日必一來問起居,且時有贍助。
姑賴以活。
歿後,出貲斂葬,歲恆遣人祀其墓。
又京師一婦少寡,雖頗有姿首,而針黹烹飪,皆非所能,乃謀於翁姑,偽稱其女,鬻為宦家妾,竟養翁姑終身。
是皆墮節之婦,原不足稱,然不忘舊恩,亦足勵薄俗。
君子與人為善,固應不沒其寸長。
講學家持論務嚴,遂使一時失足者,無路自贖,僅甘心於自棄,非教人補過之道也。
慧燈和尚言,有舉子於豐宜門外,租小庵過夏,地甚幽僻。
一日,得揣摩秘本,於燈下手抄,聞窗外似淅淅有人,試問為誰,外應曰:身是幽魂,沉滯於此,不聞書聲者百餘年矣,連日聽君諷誦,棖觸夙心,思一晤談,以消鬱結,與君氣類,幸勿相驚。
語訖,揭簾徑入,舉止一溫一 雅,甚有士風。
舉子惶怖呼寺僧,僧至,鬼亦不畏,指一椅曰:師且坐,我故識師,師素樸野,無叢林市井氣,可共語也。
僧及舉子俱踧踖不能答,鬼乃探取所錄書,才閱數行,遽擲之於地,奄然而滅。
楊雨亭言,萊州深山有童子牧羊,日恆亡一二,大為主人撲責,留意偵之,乃二大蛇從山罅出,吸之吞食,其巨如甕,莫敢攖也。
童子恨甚,乃謀於其父,設犁刀於山罅,果一蛇裂腹死。
懼其偶之報復,不敢復牧於是地,時往潛伺,寂無形跡,意其他徙矣。
半載以後,貪是地水草勝他處,乃驅羊往牧,牧未三日,而童子為蛇吞矣。
蓋潛匿不出以誘童子之來也。
童子之父有心計,一陽一不搜索,而一陰一祈營弁,藏一砲於深草中,時密往伺察,兩月以外,見石上有蜿蜒痕,乃載燧夜伏其旁。
蛇果下飲於澗,簌簌有聲,遂一發而糜碎焉。
還家之後,忽發狂自撾曰:汝計殺我夫,我計殺汝子,適相當也。
我已深藏不出,汝又百計以殺我,則我為枉死矣,今必不捨汝。
越數日而卒。
俚諺有之曰:角力不解,必同仆地,角飲不解,必同沉醉。
斯言雖小,可以喻大矣。
孟鷺洲自記巡視台灣事曰:乾隆丁酉,偶與友人扶乩,乩贈余以詩曰:乘槎萬里渡滄溟,風雨魚龍會百靈,海氣粘天迷島嶼,潮聲簸地走雷霆,鯨波不阻三神島,鮫室爭看二使星,記取白雲飄渺處,有人同望蜀山青。
時將有巡視台灣之役,余疑當往數日,果命下,六月啟行,八月至廈門渡海,駐半載始歸。
歸時風利,一晝夜即登岸,去時飄蕩十七日,險阻異常。
初出廈門,即雷雨一交一 作,雲霧晦冥,信帆而往,莫知所適。
忽腥風觸鼻,舟人曰:黑水洋也,其水比海水凹下數十丈,闊數十里,長不知其所極,黝然而深,視如潑墨。
舟中搖手戒勿語,雲其下即龍宮為第一險處,度此可無虞矣。
至白水洋,遇巨魚鼓鬣而來,舉其首如危峰障日,每一撥刺,浪湧如山,聲砰訇如霹靂。
移數刻始過。
盡計其長,當數百里。
舟人云來迎天使,理或然歟?既而颶風四起,舟幾覆沒,忽有小鳥數十環繞檣竿,舟人喜躍,稱天後來拯。
風果頓止,遂得泊澎湖。
聖人在上,百神效職,不誣也。
遐思所歷,一一與詩語相符,非鬼神能前知歟?時先大夫尚在堂,聞余有過海之役,命兄到赤嵌來視余,遂同登望海樓,並末二句亦巧合,益信數皆前定,非人力所能為矣。
戊午秋,扈從灤一陽一,與曉嵐宗伯話及,宗伯方草灤一陽一續錄,因書其大略付之,或亦足資談柄耶?以上皆鷺洲自序,考唐鍾輅作定命錄,大旨在戒人躁競,毋涉妄求,此乩仙預告未來,其語皆驗,可使人知無關禍福之驚恐,與無心聚散之蹤跡,皆非偶然。
亦足消趨避之機械矣。
高密單作虞言,山東一巨室,無故家中廩自焚,以為偶遺火也,俄怪變數作,闔家大擾。
一日,廳事上砰磕有聲,所陳設玩器俱碎。
主人性素剛勁,厲聲叱問曰:青天白日之下,是何妖魅,敢來為祟,吾行訴爾於神矣。
樑上朗然應曰:爾好射獵,多殺我子孫,銜爾次骨,至爾家伺隙八年矣。
爾祖宗澤厚,福運未艾,中癲神、灶君、門尉,禁我弗使動,我無如何也,今爾家兄弟外爭妻妾,內訌一門,各分朋一黨一 ,儼若寇仇,敗征已見,戾氣應之,諸神不歆爾祀,邪鬼已闞爾室,故我得而甘心焉。
爾尚憒憒哉。
其聲憤厲,家眾共聞。
主人悚然有思,撫膺太息曰:妖不勝德,古之訓也,德之不修,於妖乎何尤?乃呼弟及妻妾曰:禍不遠矣,幸未及也,如能共釋宿憾,各逐私一黨一 ,翻然一改其所為,猶可以救。
今日之事,當自我始。
爾等聽我,祖宗之靈,子孫之福也。
如不聽我,我披髮入山矣。
反覆開陳,引咎自責,淚涔涔漬衣袂,眾心感動,並伏幾哀號,立逐離間一奴一婢十餘人,凡彼此相軋之事,並一時頓改。
執豕於牢,歃血盟神曰:自今以後,懷二心者如此豕。
方彼此謝罪,聞樑上頓足曰:我復仇而自漏言,我之過也夫。
歎詫而去,此乾隆八九年間事。
侍姬明碄,粗知文義,亦能以常言成雋語。
嘗夏夜月明,窗外夾竹桃盛開,影落枕上,因作花影詩,曰:絳桃映月數枝斜,影落窗紗透帳紗,三處婆娑花一樣,只憐兩處是空花。
意頗自喜,次年竟病沒。
其婢玉台侍余二年餘,年甫十八,亦相繼夭逝,兩處空花,遂成詩讖。
氣機所動,作者殊不自知也。
一庖人隨餘數年矣,今歲扈從灤一陽一,忽無故束裝去,借住於附近巷中,蓋挾余無人烹飪,故居奇以索高價也。
同人皆為不平,余亦不能無憤恚,既而忽憶武強劉景南官中書時,極貧窘,一家一奴一偃蹇求去,景南送之以詩曰:饑寒迫汝各謀生,送汝依依尚有情,留取他年相見地,臨階惟歎兩三聲。
忠厚之言,溢於言表,再三吟誦,覺褊急之氣都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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