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微草堂筆記
卷十二 槐西雜誌二(5)
許文木言,康熙末年,鬻古器李鷺汀,其父執也,善六壬,惟晨起自佔一課,而不肯為人卜。
曰:多洩未來,神所惡也。
有以康節比之者,曰:吾才得六七分耳。
嘗佔得某日當有仙人扶竹杖來,飲酒題詩而去,焚香候之,乃有人攜一雕竹純一陽一像求售,側倚一貯酒壺盧,上刻朝游北海一詩也。
康節安有此失乎。
年五十餘無子,惟蓄一妾,一日,許父造訪,聞其妾泣,且絮語曰:此何事而以戲人,其試我乎?又聞鷺汀力辯曰:此真實語,非戲也。
許父叩反目之故,鷺汀曰:事殊大奇,今日占課,有二客來市古器,一其前世夫,尚有一夕緣;一其後夫,結好當在半年內,並我為三,生在一堂矣。
吾以語彼,彼遽恚怒,數定無可移,我不泣而彼泣,我不諱而彼諱之,豈非癡女子哉。
越半載鷺汀果死,妾鬻於一翰林家,嫡不能容,過一夕即遣出,再鬻於一中書舍人家,乃相安雲。
龐雪崖初婚日,夢至一處,見青衣高髻女子,旁一人指曰:此汝婦也。
醒而惡之。
後再婚殷氏,宛然夢中之人。
故叢碧山房集中有悼亡詩曰:漫說前因與後因,眼前業果定誰真,與君琴瑟初調日,怪煞箜篌入夢人。
記此事也。
按箜篌入夢凡二事,其一為仙傳拾遺載,薛肇攝陸長源女見崔宇;其一為逸史載,盧二舅攝柳氏女見李生,皆以人未婚之妻作伎侑酒,殊太惡作劇。
近時所聞呂道士等,亦有此術,語詳灤一陽一消夏錄。
葉旅亭言,其祖猶及見劉石渠。
一日夜飲,有契友逼之召仙女,石渠命掃一室,戶懸竹簾,燃雙炬於幾,眾皆移席坐院中,而自禹步持咒,取界尺拍案一聲,簾內果一女子亭亭立,友視之乃其妾也。
奮起欲毆,石渠急拍界尺一聲,見火光蜿蜒如掣電,已穿簾去矣。
笑語友曰:相一交一 二十年,豈有真以君妾為戲者。
適攝狐女,幻形激君一怒為笑耳。
友急歸視,妾乃刺繡未輟也。
如是為戲,庶乎在不即不離間矣。
余因思李少君致李夫人,但使遠觀,而不使相近,恐亦是攝召一精一魅,作是幻形也。
費長房劾治百鬼,乃後失其符,為鬼所殺。
明崇儼卒,剚刃陷胸,莫測所自。
人亦謂役鬼太苦,鬼刺之也,恃術者終以術敗,蓋多有之。
劉香畹言,有僧善禁咒,為狐誘至曠野,千百為群,嗥叫搏噬,僧運金杵,擊踣人形一老狐,乃潰圍出。
後遇於途,老狐投地膜拜曰:曩蒙不殺,深自懺悔,今願皈依受五戒,僧欲摩其頂,忽擲一物冪僧面,遁形而去。
其物非帛非革,色如琥珀,粘若漆,牢不可脫,瞀悶不可忍,使人奮力揭去,則面一皮盡剝,痛暈殆絕,後痂落無復人狀矣。
又一遊僧,榜門曰驅狐,亦有狐來誘僧,識為魅,搖鈴誦梵咒,狐駭而逃,旬月後有媼叩門,言家近墟墓,日為狐擾,乞往禁治,僧出小鏡照之,灼然人也,因隨往,媼導至堤畔,忽攫其書囊擲河中,符錄法物,盡隨水去,嫗亦奔匿秫田中,不可蹤跡。
方懊惱間,瓦礫飛擊,面目俱敗,幸賴梵咒自衛,狐不能近,狼狽而歸。
次日即愧遁,久乃知嫗即土人,其女與狐暱,因其女賂以金,使盜其符耳。
此皆術足以勝狐,卒為狐算,狐有策而僧無備,狐有一黨一 而僧無助也。
況術不足勝而輕與妖物角乎?
舅氏五占安公言,留福莊木匠某,從卜者問婚姻,卜者戲之曰:去此西南百里某地某甲,今將死,其妻數合嫁汝,急往訪求可得也。
匠信之,至其地宿村店中,遇一人問某甲居何處,其人問:訪之何為。
匠以實告,不慮此人即某甲也,聞之恚憤,掣佩刀欲刺之,匠逃入店後,逾垣遁。
是人疑主人匿室內,欲入搜,主人不允,互相格鬥,竟殺主人,論抵伏法。
而匠之名姓裡居,則均未及問也。
後年餘,有嫗同一男一婦過獻縣,雲叔及寡嫂也,嫗暴卒,無以斂,叔乃議嫁其嫂。
嫂無計,亦曲從。
匠尚未娶,眾為媒合焉。
後詢其故夫,正某甲也。
異哉,卜者不戲,匠不往,匠不往,無從與某甲鬥,無從與某甲鬥,則主人不死,主人不死,則某甲不論抵,某甲不論抵,此婦無由嫁此匠也。
乃無故生波,卒輾轉相牽,終成配偶,豈非數使然哉。
又聞京師西四牌樓有卜者,日設肆於衢,雍正庚戌閏六月,忽自卜十八日橫死,相距一兩日耳。
自揣無死法,而爻像甚明,乃於是日鍵戶不出,觀何由橫死。
不慮忽地震,屋圮壓焉。
使不自卜,是日必設肆通衢中,烏由覆壓。
是亦數,不可逃,使轉以先知誤也。
畫士張無念,寓京師櫻桃斜街,書齋以巨幅闊紙為窗暉,不著一睵,取其明也。
每月明之夕,必有一女子全影在暉心,啟戶視之,無所睹,而影則如故,以不為禍祟,亦姑聽之。
一夕諦視,覺體態生動,宛然入畫,戲以筆四周鉤之,自是不復見。
而牆頭時有一女子露面下窺,忽悟此鬼欲寫照,前使我見其形,今使我見其貌也,與語不應,注視之亦不羞避,良久乃隱,因補寫眉目衣紋,作一仕女圖。
夜聞窗外語曰:我名亭亭。
再問之,已寂,乃並題於暉上。
後為一知府買去,或曰是李中山,或曰狐也,非鬼也,於事理為近。
或曰本無是事,無念神其說耳。
是亦不可知。
然香魂才鬼,恆欲留名於後世。
由今溯古,結一習一 相同,固亦理所宜有也。
姚安公官刑部一江一 蘇司郎中時,西城移送一案,乃少年強污幼一女者,男年十六,女年十四,蓋是少年游西頂歸,見是女擷菜圃中,因相逼脅,邏卒聞女號呼聲,就執之,訊未竟,兩家父母俱投詞,乃其未婚妻,不相知而誤犯也。
於律未婚妻和奸有條,強姦一無條。
方擬議間,女供亦復改移,稱但調謔而已,乃薄責而遣之。
或曰是女之父母受重賂,女亦愛此子丰姿,且家富,故造此虛詞以解紛。
姚安公曰:是未可知,然事止婚姻,與賄和人命,冤沈地下者不同,其奸未成,無可驗,其賄無據,難以質,女子允矣,父母從矣,媒保有確證,鄰里無異議矣。
兩造之詞,亦無一毫之牴牾矣。
君子可欺以其方,不能橫加鍛煉,入一童子遠戍也。
某公夏日退朝,攜婢於靜室晝寢,會閽者啟事,問主人安在,一僮故與閽者戲,漫應曰:主人方擁爾婦睡某所。
婦適至前,怒而詬詈,主人出問,笞逐此僮。
越三四年,閽者婦死,會此婢以牴觸失一寵一 ,主人忘前語,竟以配閽者,事後憶及,乃浩然歎曰:豈偶然歟。
文水李華廷言,去其家百里一廢寺,雲有魅,無敢居者,有販羊者十餘人,避雨宿其中,夜聞嗚嗚聲,暗中見一物,臃腫一團一 睷,不辨面目,蹣跚而來,行甚遲重,眾皆無賴少年,殊不恐怖,共以破磚擲擊,中聲錚然,漸縮退欲卻,覺其無能,噪而追之,至寺門壞牆側,屹然不動。
逼視,乃一破鐘,內多碎骨,意其所食也。
次日,告土人冶以鑄器,自此怪絕。
此物之鈍極矣,而亦出嬲人,卒自碎其質,殆見夫善幻之怪,有為祟者,從而效之也。
余家一婢,滄州山果莊人也,言是莊故盜藪,有人見盜之獲利,亦從之。
行捕者急,他盜格鬥跳免,而此人就執伏法焉。
其亦此鍾之類也夫。
舅氏安公介然言,有柳某者與一狐女甚暱,柳故貧,狐恆周其衣食,又負巨室錢,欲質其女,狐為盜其券,事乃已。
時來其家,妻子皆與相問答,但惟柳見其形耳。
狐媚一富室女,符錄不能遣,募能劾治者予百金。
柳夫婦素知其事,婦利多金,慫恿柳伺隙殺狐,柳以負心為歉,婦誶曰:彼能媚某家女,不能媚汝女耶?昨以五金為汝女制冬衣,其意恐有在,此患不可不除也。
柳乃一陰一市砒霜,沽酒以待,狐已知之,會柳與鄉鄰數人坐,狐於簷際呼柳名,先敘相契之深,次陳相周之久,次乃一一發其一陰一謀曰:吾非不能為爾禍,然周旋已久,寧忍便作寇仇。
又以布一匹,棉一束自簷擲下,曰:昨爾幼兒號寒苦,許為作被,不可失信於孺子也。
眾意不平,鹹誚讓柳,狐曰:一交一 不擇人,亦吾之過,世情如是,亦何足深尤,吾姑使知之耳。
太息而去,柳自是不齒於鄉一黨一 ,亦無肯資濟升斗者。
挈家夜遁,竟莫知所終。
舅氏張公夢征言,滄州佟氏園未廢時,三面環水,林木翳如,游賞者恆藉以宴會。
守園人每聞夜中鬼唱曰:樹葉兒青青,花朵兒層層,看不分明,中間有個佳人影,只望見盤金衫子,裙是水紅綾。
如是者數載,後一妓為座客毆辱,恚而自縊於樹,其衣色一如所唱。
莫喻其故,或曰此縊鬼候代,先知其來代之人,故喜而歌也。
青縣一農家,病不能力作,餓將殆,欲鬻婦以圖兩活,婦曰:我去,君何以自存,且金盡仍餓死,不如留我侍君,庶飲食醫藥得以檢點,或可冀重生,我寧娼耳。
後十餘載,婦病垂死,絕而復甦曰:頃恍惚至冥司,吏言娼女當墮為雀鴿,以我一念不忘夫,猶可生人道也。
侍姬郭氏,其父大同人,流寓天津,生時其母夢鬻端午彩符者,買得一枝,因以為名,年十三歸余,生數子,皆不育,惟一女,適德州盧蔭文,暉吉觀察子也。
暉吉善星命,嘗推其命壽不能四十,果三十七而卒。
余在西域時,姬已病瘵,祈簽關帝,問尚能相見否?得一簽曰:喜鵲簷前報好音,知君千里有歸心,繡幃重結鴛鴦帶,葉落霜雕寒色侵。
謂余即當以秋冬歸,意甚喜,時門人邱二田在寓聞之,曰:見則必見,然末句非吉語也。
後余辛卯六月還,姬病良已,至九月,忽轉劇,日漸沈綿,遂以不起。
歿後曬其遺篋,余感賦二詩,曰:風花還點舊羅衣,惆悵酴縻片片飛,恰記香山居士語,春隨樊素一時歸--姬以三月三十日亡,恰送春之期也。
百折湘裙颭畫欄,臨風還憶步珊珊,明知神讖曾先定,終惜芙蓉不耐寒--未必長如此,芙蓉不耐寒,寒山子詩也,即用簽中意也。
世傳推命始於李虛中,其法用年月日而不用時,蓋據昌黎所作虛中墓誌也。
其書宋史藝文志著錄,今已久佚,惟永樂大典載虛中命書三卷,尚為完帙。
所說實兼論八字,非不用時,或疑為宋人所偽托,莫能明也。
然考虛中墓誌,稱其最深於五行,書以人始生之年月日,所直日辰,支幹相生,勝衰死生,互相斟酌,推人壽夭貴賤,利不利云云。
按天有十二辰,故一日分為十二時,日至某辰即某時也,故時亦謂之日辰。
國語:星與日辰之位,皆在北維是也。
詩:跂彼織女,終日七襄。
孔穎達疏,從旦暮七辰一移,因謂之七襄,是日辰即時之明證。
楚辭:吉日兮辰良,王逸注,日謂甲乙辰,謂寅卯以辰,與日分言,尤為明白。
據此以推,似乎所直日辰四字,當連上年月日為句,後人誤屬下文為句,故有不用時之說耳。
余撰四庫全書總目,亦謂虛中推命不用時,尚沿舊說,今附著於此,以志余過。
至五星之說,世傳起自張果,其說不見於典籍,考列子稱,稟天命,屬星辰,值吉則吉,值凶則凶,受命既定,即鬼神不能改易,而聖智不能回。
王充論衡稱,天施氣而眾星布一精一,天施氣而眾星之氣在其中矣。
含氣而長,得貴則貴,得賤則賤,貴或秩有高下,富或資有多少,皆星位大小尊卑之所授。
是以星言命,古已有之,不必定始於張果。
又韓昌黎三星行曰:我生之辰,月宿南鬥,牛奮其角,箕張其口。
杜樊川自作墓誌曰:餘生於角星昴畢,於角為第八宮,曰疾厄宮,亦曰八殺宮,土星在焉,火星繼木星土。
楊暄曰:木在張,於角為第十一福德宮,木為福德大,君子無虞也。
余曰:湖守不週歲遷舍人,木還福於角足矣。
火土還死於角,宜哉。
是五星之說,原起於唐,其法亦與今不異,術者托名張果,亦不為無因。
特其所托之書,詞皆鄙俚,又在李虛中命書之下,決非唐代文字耳。
霍養仲言,一舊家壁懸仙女騎鹿圖,款題趙仲穆,不知確否也。
仲穆名雍,松雪之子也。
每室中無人,則畫中人緣壁而行,如燈戲之狀。
一日,預系長繩於軸首,伏人伺之,俟其行稍遠,急掣軸出,遂附形於壁上,彩色宛然,俄而漸淡,俄而漸無,越半日而全隱,疑其消散矣。
余嘗謂畫無形質,亦無一精一氣,通靈幻化,似未必然。
古書所謂畫妖,疑皆有物憑之耳。
後見林登博物誌,載北魏元兆,捕得雲門黃花寺畫妖,兆詰之曰:爾本虛空,畫之所作,奈何有此妖形。
畫妖對曰:形本是畫,畫以象真,真之所示,即乃有神。
況所畫之上,一精一靈有憑可通,此臣之所以有感,感而幻化,臣實有罪云云。
其言似亦近理也。
驍騎校薩音綽克圖,與一狐友,一日,狐倉皇來曰:家有妖祟,擬借君墳園棲眷屬。
怪問,聞狐祟人,不聞有物更祟狐,是何魅歟?曰:天狐也,變化通神,不可思議,鬼出電入,不可端倪。
其祟人,人不及防,或祟狐,狐亦弗能睹也。
問同類何不相惜歟?曰:人與人同類,強凌弱,智紿愚,寧相惜乎?魅復遇魅,此事殊奇,天下之勢,輾轉相勝,天下之巧,層出不窮,千變萬化,豈一端所可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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