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微草堂筆記
卷九 如是我聞三(5)
世有圓光術,張素紙於壁,焚符召神,使五六歲童子視之,童子必見紙上突現大圓鏡,鏡中人物歷歷,示未來之事,猶卦影也。
但卦影隱示其象,此則明著其形耳。
龐斗樞能此術,某生素與斗樞狎,嘗覬覦一婦,密祈斗樞圓光,觀諧否。
斗樞駭曰:此事豈可瀆鬼神,固強之。
不得已勉為焚符,童子注視良久,曰:見一亭子,中設一榻,三娘子與一少年坐其上。
三娘子者,某生之亡妾也。
方詬責童子妄語,斗樞大笑曰:吾亦見之,亭中尚有一匾,童子不識字耳。
怒問何字,曰:己所不欲四字也。
某生默然拂衣去。
或曰:斗樞所焚實非符,先以餅餌誘童子,教作是語,是殆近之。
雖曰惡謔,要未失朋友規過之義也。
先太夫人言,外祖家恆夜見一物,舞蹈於樓前,見人則竄避,月下循窗隙窺之,衣慘綠衫,形蠢蠢如巨鱉,見其手足而不見其首,不知何怪。
外叔祖紫衡公遣健僕數人,持刀杖繩索伏門外,伺其出,突掩之。
踉蹌逃入樓梯下。
秉火照視,則牆隅綠錦袱包一銀船,左右有四輪,蓋外祖家全盛時兒童戲劇之物。
乃悟綠衫其袱,手足其四輪也。
熔之得三十餘金。
一老媼曰:吾為婢時,房中失此物,同輩皆大遭棰楚,不知何人竊置此間,成此魅也。
搜神記載孔子之言曰:夫六畜之物,龜蛇魚鱉草木之屬,神皆能為妖怪,故謂之五酉。
五行之方,皆有其物。
酉者老也,故物老則為怪矣。
殺之則已,夫何患焉。
然則物久而幻形,固事理之常耳。
兩世夫婦如韋皋、玉簫者,蓋有之矣。
景州李西崖言,乙丑會試,見貴州一孝廉,述其鄉民家生一子,甫能言,即雲我前生某氏之女,某氏之妻,夫名某字某,吾卒時夫年若干,今年當若干,所居之地,距民家四五日程耳。
此語漸聞,至十四五歲時,其故夫知有是說,逕來尋問,相見涕泗,述前生事悉相符。
是夕竟抱被同寢,其母不能禁。
疑而竊一聽 ,滅燭以後,已妮妮兒女語矣。
母怒,逐其故夫去,此子憤悒不食,其故夫亦棲遲旅舍不肯行。
一日防範偶疏,竟相偕遁去,莫知所終。
異哉此事,古所未聞也。
此謂發乎情而不止乎禮矣。
東光霍從占言,一富室女,五六歲時,因夜出觀劇,為人所掠賣。
越五六年,掠賣者事敗,供曾以藥迷此女。
移檄來問,始得歸。
歸時視其肌膚,鞭痕,杖痕,剪痕,錐痕,烙痕,燙痕,爪痕,齒痕,遍體如刻畫,其母抱之泣數日。
每言及,輒沾襟。
先是,女自言主母酷暴無人理,幼時不知所為,戰慄待死而已。
年漸長,不勝其楚。
思自裁,夜夢老人曰:爾勿短見。
再烙兩次,鞭一百,業報滿矣。
果一日縛樹受鞭,甫及百,而縣吏持符到。
蓋其母御婢極殘忍,凡觳觫而侍立者,鮮不帶血痕,回眸一視,則左右無人色。
故神示報於其女也,然竟不悛改。
後疽發於項死。
子孫今亦式微。
從占又雲,一宦家婦遇婢女有過,不加鞭捶,但褫下衣使露體伏地,自雲如蒲鞭之示辱也。
後患顛癇,每防守稍疏,輒裸而舞蹈雲。
及孺愛先生言,其僕自鄰村飲酒歸,醉臥於路,醒則草露沾衣,月晌午矣。
欠伸之頃,見一人瑟縮立樹後,呼問為誰,曰:君勿怖,身乃鬼也,此間群鬼喜嬲醉人,來為君防守耳。
問素昧生平,何以見護。
曰:君忘之耶?我歿之後,有人為我婦造蜚語,君不平而白其誣。
故九泉銜感也。
言訖而滅。
竟不及問其為誰。
亦不自記有此事。
蓋無心一語,黃壤已聞。
然則有意造言者,冥冥之中寧免握拳囓齒耶。
河間獻王墓,在獻縣城東八里。
墓前有祠,祠前二柏樹,傳為漢物,未知其審,疑後人所補種。
左右陪葬二墓,縣志稱左毛萇,右貫長卿。
然任邱又有毛萇墓,亦莫能詳也。
或曰:萇宋代追封樂壽伯,獻縣正古樂壽地,任邱毛公墓,乃毛亨也,理或然歟。
從舅安公五占,言康熙中,有群盜覬覦玉魚之藏,乃種瓜墓前,一陰一於一團一 焦,中穿地道,將近墓,探以長錐,有白氣隨錐射出,聲若雷霆,沖諸盜皆僕,乃不敢掘。
論者謂王墓封閉二千載,地氣久郁,故遇隙湧出,非有神靈。
余謂王功在六經,自當有鬼神呵護。
穿古塚者多矣,何他處地氣不久郁而湧乎?
鬼魅在人腹中語,余所見聞凡三。
事一為雲南李編修衣山,因扶乩與狐女唱和,狐女姊妹數輩,併入居其腹中,時時與語,正一真一人劾治弗能遣,竟顛癇終身。
余在翰林目見之。
一為宛平張文鶴友,官南汝光道時,與史姓幕友宿驛捨,有客投剌謁史,對語徹夜,比曉,客及僕皆不見,忽聞語出史腹中,後拜斗,祛之去。
俄仍歸腹中,至史死乃已。
疑其夙冤也,聞金聽濤少宰言之。
一為平湖一尼,有鬼在腹中談休咎,多驗,檀施鱗集,鬼自雲夙生負此尼錢,以此為償。
如北夢瑣言所記田布事。
人側耳尼腋下,亦聞其語。
疑為樟柳神也。
聞沈雲椒少宰言之。
晉殺秦諜,六日而蘇,或由縊殺杖殺,故能復一活。
但不識未蘇以前作何情狀。
詁經有體,不能如小說瑣記也。
佃戶張天錫,嘗死七日,其母聞棺中擊觸聲,開視,已復生。
問其死後何所見。
曰:無所見,亦不知經七日,但倏如睡去,倏如夢覺耳。
時有老儒館余家,聞之拊髀雀躍曰:程朱聖人哉。
鬼神之事,孔孟猶未敢斷其無,惟二先生敢斷之。
今死者復生,果如所論,非聖人能之哉。
余謂天錫自氣結一屍一厥,瞀不知人,其家誤以為死耳,非真死也。
虢太子事載於史記,此翁未見耶。
帝王以刑賞勸人善,聖人以褒貶勸人善,刑賞有所不及,褒貶有所弗恤者,則佛以因果勸人善,其事殊,其意同也。
緇徒執罪福之說誘脅愚民,不以人品邪正分善惡,而以佈施有無分善惡,福田之說興,瞿曇氏之本旨晦矣。
聞有走無常者,以血盆懺經有無利益問冥吏,冥吏曰:無是事也。
夫男女構一精一,萬物化生,是天地自然之氣,一陰一陽一不息之機也。
化生必產育,產育必穢污,雖賢媛淑母亦不得不然,非自作之罪也。
如以為罪,則飲食不能不便溺,口鼻不能不涕唾,是亦穢污,是亦當有罪乎?為是說者,蓋以最易惑者惟婦女,婦女所必不免者惟產育,以是為有罪,以是罪為非懺不可,而閨閣之財無不充功德之費矣。
爾出入冥司,宜有聞見,血池果在何處,墮血池者果有何人,乃猶疑而問之歟?走無常後以告人,人訖無信其言者。
積重不返,此之謂矣。
釋明玉言,西山有僧,見游女踏青,偶動一念,方徙倚凝思間,有少一婦 忽與目成,漸相軟語,雲家去此不遠,夫久外出,今夕當以一燈在林外相引,叮嚀而別。
僧如期往,果熒熒一燈,相距不半里,穿林渡澗,隨之以行,終不能迫及。
既而或隱或現,倏左倏右,奔馳轉輾,道路遂迷,困不能行,踣臥老樹之下,天曉諦觀,仍在故處,再往林中,則蒼蘚綠莎,履痕重疊,乃悟徹夜繞此樹旁,如牛旋磨也。
自知心動生魔,急投本師懺悔,後亦無他。
又言山東一僧,恆見經閣上有艷女下窺,心知是魅,然思念魅亦良得,逕往就之,則一無所睹,呼之亦不出,如是者凡百餘度,遂惘惘得心疾,以至於死。
臨死乃自言之。
此或夙世冤愆,藉以索命歟?然二僧究皆自敗,非魔與魅敗之也。
吳惠叔言,醫者某生,素謹厚,一夜 ,有老媼持金釧一雙就買墮胎藥,醫者大駭,峻拒之。
次夕,又添持珠花兩枝來,醫者益駭,力揮去。
越半載余,忽夢為冥司所拘,言有訴其殺人者。
至則一披髮女子,項勒紅巾,泣陳乞藥不與狀。
醫者曰:藥醫活人,豈敢殺人以漁利。
汝自以奸敗,於我何有?女子曰:我乞藥時,孕未成形,倘得墮之,我可不死,是破一無知之血塊,而全一待盡之命也。
既不得藥,不能不產,以致子遭扼殺,受諸痛苦,我亦見逼而就縊,是汝欲全一命,反戕兩命矣。
罪不歸汝,反歸誰乎?冥官喟然曰:汝所言,酌乎時勢;彼所執者,則理也。
宋以來固執一理,而不揆事勢之利害,獨此人也哉。
汝且休矣。
拊幾有聲,醫者悚然而悟。
惠叔又言,有疫死還魂者,在冥司遇其故人,襤褸荷校,相見悲喜,不覺握手太息曰:君一生富貴,竟不能帶至此耶?其人蹙然曰:富貴皆可帶至此,但人不肯帶爾。
生前有功德者,至此何嘗不富貴耶?寄語世人早作帶來計可也。
李南澗曰:善哉斯言,勝於謂富貴皆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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