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微草堂筆記
卷十一 槐西雜誌一(6)
從侄虞惇言,聞諸任丘劉宗萬曰:有旗人赴任丘催租,適村民夜演劇,觀至二鼓乃散,歸途酒渴,見樹旁茶肆,因繫馬而入,主人出言,火已熄,但冷茶耳。
入室良久,捧茶半杯出,色殷紅而稠粘,氣似微腥,飲盡,更求益,曰:瓶已罄矣。
當更覓殘剩,須坐此稍待,勿相窺也。
既而久待不出,潛窺門隙,則見懸一裸女子,破其腹,以木撐之,而持杯刮取其血,惶駭退出,乘馬急奔,聞後有追索茶錢聲,沿途不絕。
比至居停,已昏瞀墜僕,居停聞馬聲出視,扶掖入,次日乃蘇,述其顛末。
共往跡之,至繫馬之處,惟平蕪老樹,荒塚纍纍,叢棘上懸一蛇,中裂其腹,橫支以草莖而已。
此與裴硎傳奇載盧涵遇盟器婢子殺蛇為酒事相類,然婢子留賓,意在求偶,此鬼鬻茶一胡一 為耶?鬼所需者冥鏹,又向人索錢何為耶。
田香谷言,景河鎮西南有小村,居民三四十家,有鄒某者,夜半聞犬聲,披衣出視,微月之下,見屋上有一巨人坐,駭極驚呼,鄰里並出,稍稍審諦,乃所畜牛昂首而蹲,不知其何以上也。
頃刻喧傳,男婦皆來看異事,忽一家火發,焰猛風狂,合村幾盡為焦土,乃知此為牛禍兆回祿也。
姚安公曰:時方納稼,豆秸谷草,堆秫籬茅屋間,袤延相接,農家作苦,家家夜半皆酣眠,突爾遭焚,則此村無噍類矣。
天心仁愛,以此牛驚使夢醒也,何反以為妖哉。
同郡某孝廉未第時,落拓不羈,多來往青一樓 中,然倚門者視之,漠然也,惟一妓名椒樹者--此妓佚其姓名,此里巷中戲諧之稱也。
獨賞之,曰:此君豈長貧賤者哉。
時邀之狎飲,且以夜合資供其讀書,比應試,又為捐金治裝,且為其家謀薪米,孝廉感之,握臂與盟曰:吾儻得志,必納汝。
椒樹謝曰:所以重君者,怪姊妹惟識富家兒,欲人知脂粉綺羅中,尚有巨眼人耳。
至白頭之約,則非所敢聞。
妾性冶蕩,必不能作良家婦,如已執箕帚,仍縱懷風月,君何以堪;如幽閉閨閣,如坐囹圄,妾又何以堪。
與其始相歡合,終致仳離,何如各留不盡之情,作長相思哉。
後孝廉為縣令,屢招之不赴,中年以後,車馬日稀,終未嘗一至其署,亦可雲奇女子矣。
使韓淮一陰一能知此意,烏有鳥盡弓藏之憾哉。
膠州法南野,飄泊長安,窮愁頗甚,一日,於李符千御史座上言,曾於濼口旅舍見二詩,其一曰:流落江湖十四春,徐娘半老尚風塵,西樓一枕鴛鴦夢,明月窺窗也笑人。
其二曰:含情不忍訴琵琶,幾度低頭掠鬢鴉,多謝西川貴公子,肯持紅燭賞殘花。
不署年月姓名,不知誰作也。
余曰:此君自寓坎坷耳,然五十六字足抵一篇琵琶行矣。
益都李生文淵,南澗弟也,嗜古如南澗,而博辯則過之。
不幸夭逝,南澗乞余志其墓,匆匆未果,並其事狀失之,至今以為憾也。
一日,在餘生雲一精一捨討論古禮,因舉所聞一事曰:博山有書生,夜行林莽間,見貴官坐松下,呼與語,諦視乃其已故表丈某公也。
不得已近前拜謁,問家事甚悉,生因問古稱體魄藏於野,而神依於廟主,丈人有家祠,何為在此?某公曰:此泥於古不墓祭之文也,夫廟祭地也,主祭位也,神之來格,以是地是位為依歸焉耳。
如神常居於廟,常附於主,是世世祖妣與子孫人鬼雜處也。
且有廟有主,為有爵祿者言之耳。
今一邑一鄉之中,能建廟者萬家不一二,能立祠者千家不一二,能設主者百家不一二,如神依主而不依墓,是百千億萬貧賤之家,其祖妣皆無依之鬼也,有是理耶?知鬼神之情狀者,莫若聖人,明器之禮,自夏後氏以來矣。
使神在主而不在墓,則明器當設於廟,乃皆瘞之於墓中,是以器供神,而置於神所不至也,聖人顧若是顛耶?衛人之癙離之,殷禮也,魯人之癙合之,周禮也。
孔子善周,使神不在墓,則墓之分合,了無所異,有何善不善耶?禮曰:父歿而不忍讀,父之書手澤存焉爾。
母亡而不忍用其杯,睝口澤存焉爾。
一物之微,尚且如是,顧以先人一體 魄視如無物,而別植數寸之木,曰此吾父吾母一之 神也,毋乃不知類耶?寺鍾將動,且與子別,子今見吾,此後可毋為豎儒所惑矣。
生匆遽起立,東方已白,視之正其墓道前也。
陳裕齋言,有僦居道觀者,與一狐女狎,靡夕不至,忽數日不見,莫測何故。
一夜 ,搴簾含笑入,問其曠隔之由,曰:觀中新來一道士,眾目曰仙,慮其或有神術,姑暫避之,今夜化形為小鼠,自壁隙潛窺,直大言欺世者耳,故復來也。
問何以知其無道力,曰:偽仙偽佛,技止二端:其一故為靜默,使人不測,其一故為顛狂,使人疑其有所托。
然真靜默者,必淳穆安恬,凡矜持者偽也;真托於顛狂者,必遊行自在,凡張皇者偽也。
此如君輩文士,故為名高,或迂僻冷峭,使人疑為狷,或縱酒罵座,使人疑為狂,同一術耳。
此道士張皇甚矣,足知其無能為也。
時共飲錢稼軒先生家,先生曰:此狐眼光如鏡,然詞鋒太利,未免不留餘地矣。
司炊者曹媼,其子僧也,言嘗見粵東一宦家,到寺營齋,雲其妻亡已十九年,一夕,燈下見形曰:自到黃泉,無時不憶,尚冀君百年之後得一相見,不意今配入轉輪,從此茫茫萬古,無復會期。
故冒冥司之禁,賂監送者,來一取別耳。
其夫駭痛,方欲致詞,忽旋風入室,卷之去,尚隱隱聞泣聲,故為飯僧禮懺,資來世福也。
此夫此婦,可謂兩個不相負矣。
長恨歌曰:但令心如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
安知不以此一念,又種來世因耶。
桂苑叢談記李衛公以方竹杖贈甘露寺僧,雲此竹出大宛國,堅實而正方,節眼須牙,四面對出云云。
案方竹今閩粵多有,不為異物,大宛即今哈薩克,已隸職方,其地從不產竹,烏有所謂方者哉。
又古今注載,烏孫有青田核,大如六升瓠,空之以盛水,俄而成酒。
案烏孫即今伊犁地,問之額魯特,皆雲無此。
又杜一陽一雜編載,元載造芸暉堂於私第,芸香草名也,出于闐國,其香潔白如玉,入土不朽爛,舂之為屑,以塗其壁,故號曰芸暉,于闐即今和闐地,亦未聞此物,惟西域有草名瑪努根,似蒼朮,番僧焚以供佛,頗為珍貴。
然色不白,亦不可泥壁,均小說附會之詞也。
黎荇塘言,有少年,其父商於外,久不歸,無所約束,因為囊家所誘,博負數百金,囊家議代出金償眾,而勒寫鬻宅之券,不得已從之,慮無以對母妻,遂不返其家,夜入林自縊。
甫結帶,聞馬蹄隆隆,回顧乃其父歸也,駭問何以作此計,度不能隱,以實告,父殊不怒,曰:此亦常事,何至於此,吾此次所得尚可抵,汝自歸家,吾自往償金索券可也。
時囊家博未散,其父突排闥入,本皆相識,一一指呼姓字,先斥其誘引之非,次責以逼迫之過,眾錯愕無可置詞。
既而曰:既不肖子寫宅券,吾亦難以博訴官,今償汝金,汝明日分給眾人,還我宅券可乎?囊家知理屈,願如命。
其父乃解腰纏付囊家,一一驗入,得券即就燈焚之,憤然而出、其子還傢俱食,待至曉不歸,至囊家偵探,曰:已焚券去。
方慮有他故,次日,囊家發篋,乃皆紙鋌。
金所親收,眾目共睹,無以自白,竟出己橐以償。
頗自疑遇鬼,後旬餘,訃音果至,歿已數月矣。
李樵風言,杭州湧金門外有漁舟,泊神祠下,聞祠中人語嘈雜,既而神訶曰:汝曹野鬼,何辱文士,罪當笞。
又聞辯訴曰:人靜月明,諸幽魂暫游水次,稍釋羈愁,此二措大獨講學談詩,刺刺不止,眾皆不解,實所厭聞,竊相耳語,微示不滿,稍稍引去則有之,非敢有所觸犯也。
神默然少頃,曰:論文雅事,亦當擇地擇人。
先生休矣。
俄而磷火如螢,自祠中出,遙聞吃吃笑不已,四散而去。
劉睞,滄州人,其母以康熙壬申生,至乾隆壬子,年一百一歲,尚強健善飯,屢逢恩詔,里胥欲為報官支粟帛,輒固辭弗願。
去歲,欲為請旌建坊,亦固辭弗願。
或詢其弗願之故,慨然曰:貧家嫠婦,賦命蹇薄,正以顛連困苦,為神道所憐,得此壽耳。
一邀過分之福,則死期至矣。
此媼所見殊高,計其生平,必無膠膠擾擾分外之營求,宜其恬然沖靜,頤養天和,得以保此長齡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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