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微草堂筆記
卷十六 姑妄聽之二(2)
滄州南一寺臨河干,山門圮於河,二石獸並沉焉。
閱十餘歲,僧募金重修,求二石獸於水中,竟不可得。
以為順流下矣,棹數小舟,曳鐵鈀尋十餘里,無跡。
一講學家設帳寺中,聞之笑曰:爾輩不能究物理,是非木柿,豈能為暴漲攜之去?乃石性堅重,沙性松浮,湮於沙上,漸沉漸深耳。
沿河求之,不亦顛乎?眾服為確論,一老河兵聞之,又笑曰:凡河中失石,當求之於上流。
蓋石性堅重,沙性松浮,水不能沖石,其反激之力,必於石下迎水處,嚙沙為坎穴,漸激漸深,至石之半,石必倒擲坎穴中。
如是再嚙,石又再轉,轉轉不已,遂反溯流逆上矣。
求之下流固顛,求之地中,不更顛乎?如其言,果得於數里外。
然則天下之事,但知其一,不知其二者多矣,可據理臆斷歟?
一交一 河及友聲言,有農家子頗輕佻,路逢鄰村一婦,砣目睨視。
方微笑挑之,適有饁者同行,遂各散去。
閱日又遇諸途,婦騎一烏砨牛,似相顧盼。
農家子大喜隨之,時霖雨之後,野水縱橫,牛行沮洳中甚速,沾體濡足,顛躓--音致,噘也--者屢,比至其門,氣殆不屬。
及婦下牛,覺形忽不類,諦視之乃一老翁,恍惚驚疑,有如夢寐,翁訝其癡立,問到此何為,無可置詞,詭以迷路對。
踉蹌而歸。
次日門前老柳,削去木皮三尺餘,大書其上,曰私窺貞婦,罰行泥濘十里,乃知為魅所戲也。
鄰里怪問,不能自掩,為其父箠幾殆,自是愧悔,竟以改行。
此魅雖惡作劇,即謂之善知識可矣。
友聲又言,一人見狐睡樹下,以片瓦擲之,不中,瓦碎有聲,狐驚躍去。
歸甫入門,突見其婦縊樹上,大駭呼救,其婦狂奔而出,樹上縊者已不見。
但聞簷際大笑曰:亦還汝一驚。
此亦足為挑達者戒也。
同年陳半一江一 言,有道士善符菉,驅鬼縛魅,具有靈應,所至惟蔬食茗飲而已。
不受銖金寸帛也。
久而術漸不驗,十每失四五,後竟為群魅所遮,大見窘辱,狼狽遁走,盄於其師。
師至,登壇召將,執群魅鞫狀,乃知道士雖不取一物,而其徒往往索人財,及為行法,又竊其符錄,攝狐女媟狎。
狐女因竊污其法器,故神怒不降,而仇言之者得以逞也。
師拊髀歎曰:此非魅敗爾,爾徒之敗爾也,亦非爾徒之敗爾,爾不察爾徒,適以自敗也。
賴爾持戒清苦,得免幸矣。
於魅乎何尤!拂衣竟去。
夫天君泰然,百體從令,此儒者之常談也。
然奸黠之徒,豈能以主人廉介,遂輟貪謀哉。
半一江一 此言,蓋其官直隸時,與某令相遇於余家,微以相諷。
此令不悟,故清風兩袖,而卒被惡聲,其可惜也已。
裡有少年,無故自掘其妻墓,幾見棺矣。
時耕者滿野,見其且詈且掘,疑為顛癇,群起阻之。
詰其故,堅不肯吐,然為眾手所牽制,不能復掘,荷錘恨恨去,皆莫測其所以然也。
越日一牧者忽至墓下,發狂自撾曰:汝播弄是非,間人骨肉多矣,今乃誣及黃泉耶?吾得請於神,不汝貸也。
因縷陳始末,自嚙其舌死。
蓋少年恃其剛悍,顧盼自雄,視鄉一黨一 如無物,牧者砪焉,因為造謗曰:或謂某帷薄不修,吾固未信也,昨偶夜行過其妻墓,聞林中鳴鳴有聲,懼不敢前,伏草間竊視,月明之下,見七八黑影至墓前,與其妻雜坐調謔,媟聲艷語,一一分明,人言其殆不誣耶?有聞之者以告少年,少年為其所中,遽有是舉。
方竊幸得計,不虞鬼之有靈也。
小人狙詐,自及也宜哉。
然亦少年意氣憑陵,乃招是忌。
故曰:君子不欲多上人。
從孫樹寶,鹽山劉氏甥也,言其外祖有至戚,生七女皆已嫁,中一婿夜夢與僚婿六人,以紅繩連繫,疑為不祥。
會其婦翁歿,七婿皆赴吊,此人憶是噩夢,不敢與六人同一眠 食。
偶或相聚,亦稍坐即避出。
怪詰之,具述其故,皆疑其別有所皁,托是言也。
一夕,置酒邀共飲,而私鍵其外戶,使不得遁,突殯宮火發,竟七人俱燼。
乃悟此人無是夢則不避六人,不避六人則主人不鍵戶,不鍵戶則七人未必盡焚。
神特以一夢誘之,使無一得脫也。
此不知是何夙因,同為此家之婿,同時而死,又不知是何夙因,七女同生於此家,同時而寡,殆必非偶然矣。
周密庵言,其族有孀婦,撫一子十五六矣,偶見老父攜幼一女,饑寒困憊,踣不能行,言願與人為養媳,女故端麗,孀婦以千錢聘之,手書婚帖,留一宿而去。
女雖孱弱,而善操作,井臼皆能任,又工針黹,家藉以小康。
事姑先意承志,無所不至,飲食起居,皆經營周至,一夜 往往三四起,遇疾病,日侍榻旁,經旬月,目不一交一 睫,姑愛之乃過於子。
姑病卒,出數十金與其夫使治棺衾。
夫詰所自來,女低回良久,曰:實告君,我狐之避雷劫者也。
凡狐遇雷劫,惟德重祿重者,庇之可免,然猝不易逢,逢之又皆為鬼神所呵護,猝不能近。
此外惟早修善業,亦可以免,然善業不易修,修小善業亦不足度大劫,因化身為君婦,黽勉事姑,今藉姑之庇,得免天刑,故厚營葬禮以申報,君何疑焉?子故孱弱,聞之驚怖,竟不敢同一居 ,女乃泣涕別去。
後遇祭掃之期,其姑墓上必先有焚楮酹酒跡,疑亦女所為也。
是特巧於逭死,非真有愛於其姑。
然有為為之,猶邀神福,信孝為德之至矣。
聞有村女,年十三四為狐所媚,每夜同寢處笑語媟狎,宛如伉儷,然女不狂惑,亦不疾病,飲食起居如常人,女甚安之。
狐恆給錢米布帛,足一家之用,又為女制簪珥衣裳,及衾枕茵褥之類,所值逾數百金。
女父亦甚安之。
如是歲余,狐忽呼女父語曰:我將還山,汝女奩具亦略備,可急為覓一佳婿,吾不再來矣。
汝女猶完璧,無疑我始亂終棄也。
女故無母,倩鄰婦驗之,果然。
此余鄉近年事,婢媼輩言之鑿鑿,竟與乖癵還婢,其事略同。
狐之媚人,從未聞有如是者,其亦夙緣應了,夙債應償耶?
楊雨亭言,登萊間有木工,其子年十四五,甚姣麗,課之讀書,亦頗慧。
一日,自鄉塾獨歸,遇道士對之誦咒,即惘惘不自主,隨之俱行,至山坳一草庵,四無居人,道士引入室,復相對誦咒,心頓明瞭,然口噤不能聲,四肢緩砪不能舉。
又誦咒,衣皆自脫,道士掖伏榻上,撫摩偎倚,調以媟詞,方露體近之,忽蹶起卻坐,曰:修道二百餘年,乃為此狡童敗乎!沉思良久,復偃臥其側,週身玩視,慨然曰:如此佳兒,千載難遇,縱敗吾道,不過再煉氣二百年,亦何足惜。
奮身相逼,勢已萬萬無免理,間不容髮之際,又掉頭自語曰:二百年辛苦,亦大不易。
掣身下榻,立若木雞,俄繞屋旋行如轉磨,突抽壁上短劍,自刺其臂,血如湧泉,欹倚呻吟約一食頃,擲劍呼此子曰:爾幾敗,吾亦幾敗,今幸俱免矣。
更對之誦咒,此子覺如解束縛,急起披衣。
道士引出門外,指以歸路,口吐火焰,自焚草庵,轉瞬已失所在,不知其為妖為仙也。
余謂妖魅縱一婬一,斷無顧慮。
此殆谷飲嚴巖,多年胎息,偶差一念,魔障遂生。
幸道力原深,故忽迷忽悟,能勒馬懸崖耳。
老子稱不見可欲,使心不亂,若已見已亂,則非大智慧不能猛省,非大神通不能痛割。
此道士於慾海橫流,勢不能遏,竟毅然一決,以楚毒斷絕愛根,可謂地獄劫中證天堂果矣。
其轉念可師,其前事可勿論也。
朱秋圃初入翰林時,租橫街一小宅,最後有破屋數楹,用貯雜物。
一日偶入檢視,見塵壁彷彿有字跡,拂拭諦觀,乃細楷書二絕句,其一曰:紅蕊幾枝斜,春深道韞家,枝枝都看遍,原少並頭花。
其二曰:向夕對銀缸,含情坐綺窗,未須憐寂寞,我與影成雙。
墨跡黯淡,殆已多年。
又有行書一段,剝落殘缺,玩其句格,似是一詞,惟末二句可辨,曰:天孫莫悵阻銀河,汝尚有牽牛相憶。
不知是誰家嬌女,寄感摽梅,然不畏人知,濡毫題壁,亦太放誕風一流 矣。
余曰:摽梅三章,非女子自賦耶?秋圃曰:舊說如是,於心終有所格格,憶先儒有一說,雲是女子父母所作。
案此宋戴岷隱之說,是或近之。
倪余疆聞之,曰:詳詞末二語,是殆思婦之作,遘脫砯之變者也,二公其皆失之乎?既而秋圃揭換壁紙,又得數詩,其一曰:門掩花空落,梁空燕不來,惟余雙小婢,鞋印在青苔。
其二曰:久已梳妝懶,香奩偶一開,自持明鏡看,原讓趙一陽一台。
又一首曰:咫尺樓窗夜見燈,雲山似阻幾千層,居家翻作無家客,隔院真成退院僧,鏡裡容華空若許,夢中晤對亦何曾,侍兒勸織回文錦,懶惰心情病未能。
則余疆之說信矣。
後為程文恭公誦之,公癱思良久,曰:吾知之,吾不言。
既而曰:語語負氣,不見答也亦宜。
李漱六言,有佃戶所居枕曠野,一夕聞兵仗格鬥聲,闔家驚砱,登牆視之,無所睹,而戰聲如故,至雞鳴乃息,知為鬼也,次日復然。
病其聒不已,共謀伏銃擊之,果應聲啾啾奔散。
既而屋上屋下,眾聲合噪曰:彼劫我為質,我亦劫彼為質,互控於社公,社公憒憒,勸以互抵息事,俱不肯伏,故在此決勝負,何預汝事,汝以銃擊我?今共至汝家,汝舉銃則我去,汝置銃則我又來,汝能夜夜自昏至曉,發銃不止耶?思其言中理,乃跪拜謝過,大具酒食紙錢送之去。
然戰聲亦自此息矣。
夫不能不為之事,不出任之,是失幾也;不能不除之害,不力爭之,是養癰也。
鬼不干人,人反干鬼,鬼有詞矣,非開門揖盜乎?孟子有言,鄉鄰有斗者,被髮纓冠而往救之,則惑也,雖閉戶可也。
伊松林舍人言,有趙延洪者,性伉直,嫉惡至嚴,每面責人過,無所避忌。
偶見鄰婦與少年語,遽告其夫,夫偵之有跡,因伺其私會駢斬之,攜首鳴官,官已依律勿論矣。
越半載,趙忽發狂自撾,作鄰婦語與索命,竟嚙斷其舌死。
夫蕩婦碇閒,誠為有罪,然惟其親屬得執之,惟其夫得殺之,非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者也。
且所失者一身之名節,所玷者一家之門戶,亦非神奸巨砵,弱肉強食,虐焰橫煽,沉冤莫雪,使人人公憤者也。
律以隱惡揚善之義,即轉語他人,已傷盛德。
倘伯仁由我而死,尚不免罪有所歸,況直告其夫,是誠何意,豈非激以必殺哉。
遊魂為厲,固不為無詞,觀事經半載,始得取償,其必得請於神,乃奉行天罰矣。
然則以訐為直,固非忠厚之道,抑亦非養福之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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