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微草堂筆記
卷七 如是我聞一(4)
俗傳鵲蛇斗處為吉壤,就斗處點穴,當大富貴,謂之龍鳳地。
余十一二歲時,淮鎮孔氏田中,嘗有是事。
舅氏安公實齋親見之。
孔用以為墳,亦無他驗。
余謂鵲以蟲蟻為食,或見小蛇啄取,蛇蜿蜒拒爭,有似乎鬥。
此亦物態之常,諒必當日曾有地師為人卜葬,指蛇鵲斗處是穴。
如陶侃葬母,仙人指牛眠處為穴耳。
後人見其有驗,遂傳聞失實,為鵲蛇斗處必吉。
然則因陶侃事,謂凡牛眠處吉乎?
慶雲鹽山間,有夜過墟墓者,為群狐所遮,裸一體反接,倒懸樹杪,天曉人始見之,掇梯解下,視背上大書三字曰:繩還繩,莫喻其意。
久乃悟二十年前,曾捕一狐倒懸之,今修怨也。
一胡一 厚庵先生,仿西涯新樂府中,有繩還繩一篇曰:斜柯三丈不可登,誰躡其杪如猱升,諦而視之兒倒繃,背題三字繩還繩,問何以故心懵騰,恍然忽省蹶然興,束縛阿紫當年曾,舊事過眼如風燈,誰期狹路遭其朋,吁嗟乎,人一妖異路炭與冰,爾一胡一 肆暴先侵陵,使銜怨毒伺隙乘,吁嗟乎,無為禍首茲可懲。
即此事也。
劉香畹言,滄州近海虞有牧童,年十四五,雖農家子,頗白皙。
一日陂畔午睡,醒覺背上似負一物,然視之無形,捫之無質,問之亦無聲,怖而返,以告父母。
無如之何。
數日後漸似擁抱,漸似撫摩,既而漸似夢魘,遂為所污。
自是媟狎無時,而無形無質無聲,則仍如故時。
或得錢物果餌,亦不甚多。
鄰塾師語其父曰:此恐是狐,宜藏獵犬,俟聞媚聲時,排闥嗾攫之。
父如所教,狐鐍然破窗出,在屋上跳擲,罵童負心。
塾師呼與語曰:君幻化通靈,定知世事。
夫男女相悅,感以情也,然朝盟同穴,夕過別船者,尚不知其幾;至若孌童,本非女質,抱衾薦枕,不過以色為市耳。
當其傅粉熏香,含嬌流盼,纏頭萬錦,買笑千金,非不似碧玉多情,回身就抱;迨富者貲盡,貴者權移,或掉臂長辭,或倒戈反噬,翻去覆雨,自古皆然。
蕭韶之於庾信,慕容沖之於符堅,載在史冊,其尤著者也。
其所施者如彼,其所報者尚如此。
然則與此輩論一交一 ,如摶沙作飯矣。
況君所贈,曾不及五陵豪貴之萬一,而欲此童心堅金石,不亦盕乎?語訖寂然,良久忽聞頓足曰:先生休矣。
吾今乃始知吾癡。
浩歎數聲而去。
姜白巖言,有士人行桐柏山中,遇鹵簿前導,衣冠形狀,似是鬼神。
甫避林內,輿中貴官已見之,呼出與語,意殊親洽。
因拜問封秩,曰:吾即此山之神。
又拜問神生何代,冀傳諸人世,以廣見聞。
曰:子所問者人鬼,吾則地祗也。
夫元黃剖判,融結萬形,形成聚氣,氣聚藏一精一,一精一凝孕質,質立含靈,故神祇與天地並生,惟聖人通造化之原。
故燔柴瘞玉,載在六經。
自稗官瑣紀創造鄙詞,曰劉曰張,謂天帝有廢興;曰呂曰馮,謂河伯有夫婦,儒者病之,紫一陽一崛起,乃以理詁天,並皇矣之下臨,亦斥為烏有;而鬼神之德,遂歸諸二氣之屈伸矣。
夫木石之一精一,尚生夔罔;雨土之一精一,尚生盚羊。
豈有乾坤斡運,元氣鴻洞,反不能聚而上升,成至尊之主宰哉。
觀子衣冠,當為文士,試傳吾語,使儒者知聖人饗報之由。
士人再拜而退,然每以告人,輒疑以為妄。
余謂此言,推鬼神之末始,植義甚一精一,然是白巖寓言,托諸鬼神耳。
赫赫靈祗,豈屑與講學家爭是非哉。
裘編修超然言,豐宜門內玉皇廟街,有破屋數間,鎖閉已久,雲中有狐魅。
適一江一 西一孝廉,與數友過夏--唐舉子下第試謂之後讀書,侍再過夏。
取其地幽僻,僦舍於旁。
一日見幼婦立簷下,態殊嫵媚,心知為狐,少年豪宕,意殊不懼。
黃昏後,詣門作禮,祝以媟詞。
夜中聞床 前窸窸有聲,心知狐至。
暗中舉手引之,縱體入懷,遽相狎暱。
冶蕩萬狀,奔命殆疲。
比月上窗明,諦視乃一白髮媼,黑陋可憎。
驚問汝誰,殊不愧赧,自雲本城樓上老狐,娘子怪我饕餮而慵作,斥居此屋,寂寞已數載,感君垂愛,故冒恥自獻耳。
孝廉怒搏其頰,欲縛箠之。
撐拄擺撥間,同捨聞聲,皆來助捉,忽一脫手,已即然破窗遁。
次夕,自坐屋簷,作軟語相喚,孝廉詬罵,忽為飛瓦所擊。
又一夕,揭帷欲寢,乃裸臥床 上,笑而招手,抽刃向擊,始泣罵去。
懼其後至,移寓避之。
登車頃,突見前幼婦自內走出,密遣小一奴一訪問,始知居停主人之甥女,昨偶到街買花粉也。
琴工錢生,以鼓琴客裘文達公,滑稽善諧戲,因面有瘢風,皆呼曰錢花臉。
來往數年,竟不能舉其裡居名字也。
言一選人,居會館,於館後牆缺,見一婦甚有姿色,衣裳故敝,而修飾甚整潔,意頗悅之。
館人有母年五十餘,故大家婢女,進退語言,均尚有矩度,每代其子應門,料其有幹才,賂以金,祈謀一晤。
對曰:向未見此,似是新來,姑試偵探,作萬一想耳。
越十數日,始報曰:已得之矣,渠本良家,以貧故,忍恥出此。
然畏人知,俟夜深月黑乃可來,切勿秉燭,勿言勿笑,勿使童僕及同館聞聲息,聞鐘聲即勿留,每夕贈以二金足矣。
選人如所約已。
往來月餘,一夜 ,鄰弗戒於火,選人惶遽起,僮僕皆入室救囊篋,一人急搴帳曳茵褥,訇然有聲,一裸婦墮榻下,乃館人母也。
莫不絕倒。
蓋京師媒妁最奸黠,遇選人納媒,多以好女引視,面臨期一陰一易以下材,覺而涉訟者有之;幕首入門,背燈障扇,俟定情後始覺,委曲遷就者亦有之。
此媼狃於鄉風,竟以身代也。
然事後訪問四鄰,牆缺外實無此婦,或曰魅也。
裘文達公曰:是此媼引致一妓,炫誘選人耳。
安氏從舅善鳥銃,郊原逐兔,信手而發,無得脫者,所殺殆以千百計。
一日,遇一兔人立而拱,目炯炯如怒,舉銃欲發,忽炸而傷指,兔已無跡,心知為兔鬼報冤,遂輟其事。
又嘗從禽晚歸,漸已昏黑,見小旋風裹一物,火光熒熒,轉旋如輪,舉銃中之,乃禿筆一枝,管上微有血漬。
明人小說載牛天錫供狀事,言凡物以庚申日得人血,皆能成魅,是或然歟。
一奴一子王廷佑之母言,青縣一民家,歲除日有賣通草花者,叩門呼曰:佇立久矣,何花錢尚不送出耶?詰問家中,實無人買花。
而賣者堅執一垂髻女子持入。
乃正紛擾間,聞一老媼急呼曰:真大怪事,廁中敝帚柄上插花數朵也。
驗取,果適所持入,乃銼而焚之,呦呦有聲,血出如縷。
此魅既解化形,即應潛養靈氣,何乃作此變異,使人知而殲除,豈非自取其敗耶?天下未有所成,先自炫耀,甫有所得,不自韜晦者,類此帚也夫。
外祖雪峰張公家一奴一子王玉善射,嘗自新河攜鹽租返,遇三盜,三矢僕之,各唾面縱去。
一日攜弓矢夜行,見黑狐人立,向月拜,引滿一發,應弦飲羽。
歸而寒熱大作,是夕繞屋有哭聲,曰:我自拜月練形,何害於汝?汝無故見殺,必相報恨。
汝未衰,當訴諸司命耳。
數日後,窗稜上鏗然有聲,愕眙驚問,聞窗外語曰:王玉,我告汝,我昨訴汝於地府,冥官見籍,乃知汝過去生中負冤訟辯,我為刑官,一陰一庇私囊,使你理直不得申,抑鬱憤恚,自刺而死,我墮身為狐,此一矢所以報也。
因果分明,我不怨你,惟當日違心枉拷,尚負汝笞掠百餘,汝肯發願免償,則一陰一曹銷籍,來生拜賜多矣。
語訖,似聞叩額聲。
王叱曰:今生債尚不了了,誰能索前生債耶?妖鬼速去,無擾我眠。
遂寂然。
世見作惡無報,動疑神理之無據,烏知冥冥之中,有如是之委曲哉。
雍正甲寅,余初隨姚安公至京師,聞御史某公,性多疑。
初典永光寺一宅,其地空曠,慮有盜。
夜遣家一奴一數人,更番司鈴柝,猶防其懈,雖嚴寒溽暑,必秉燭自巡視,不勝其勞。
別典西河沿一宅,其地市磣櫛比,又慮有火,每屋儲水甕,至夜鈴柝巡視,如在永光寺時,不勝其勞。
更典虎坊橋東一宅,與余只隔數家,見屋宇幽邃,又疑有魅,先延僧誦經放焰口,鈸鼓即即者數日,雲以度鬼,復延道士設壇,召將懸符持咒,鈸鼓即即者又數日,雲以驅狐。
宅本無他,自是以後,魅乃大作。
拋擲磚瓦,攘竊器物,夜夜無寧居。
婢媼僕隸,因緣為奸,所損失者無算。
論者皆謂妖由人興。
居未一載,又典繩匠一胡一 同一宅,去後不通聞問,不知其作何設施矣。
姚安公曰: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其此公之謂乎?
錢塘陳乾緯言,昔與數友泛舟至西湖深處,秋雨初晴,登寺樓遠眺。
一友偶吟舉世盡從忙裡老,誰人肯向死前休句,相與慨歎。
寺僧微哂曰:據所聞見,蓋死尚不休也。
數年前,秋月澄明,坐此樓上,聞橋畔有詬爭聲,良久愈厲。
此地無人居,心知為鬼,謗聽其語,急遽攙奪,不甚可辯。
似是爭墓田地界。
俄聞一人呼曰:二君勿喧,聞老僧一言可乎?夫人在世途,膠膠擾擾,緣不知此生如夢耳,今二君夢已醒矣,經營百計以求富貴,富貴今安在乎?機械萬端以酬恩怨,恩怨今又安在乎?青山未改,白骨未枯,孑然惟剩一魂,彼幻化黃梁尚能省悟,何身親閱歷,反不知萬事皆空?且真仙真佛以外,自古無不死之人,大聖大賢以外,自古亦無不消之鬼。
並此孑然一魂,久亦不免於澌滅,顧乃於電光石火之內,更興蠻觸之干戈,不夢中夢乎?語訖,聞嗚嗚飲泣聲,又聞浩歎聲,曰:哀樂未忘,宜乎其未齊得喪。
如是掛礙,老僧亦不能解脫矣。
遂不復再語。
疑其難未已也。
乾緯曰:此是僧粲化之舌耳,然默驗人情,實亦為理之所有。
陳竹吟嘗館一富室,有小女一奴一,聞其母行乞於道,餓垂斃,一陰一盜錢三千與之,為儕輩所發,鞭箠甚苦。
富室一樓有狐,借居數十年,未嘗為祟,是日女一奴一受鞭時,忽樓上哭聲鼎沸。
怪而仰問,聞聲應曰:吾輩雖異類,亦具人心,悲此女年未十幾,而為母受箠,不覺失聲,非敢相擾也。
主人投鞭於地,面無人色者數日。
竹吟與朱青雷游長椿寺,於鬻書畫處,見一卷擘窠,書曰:梅子流酸濺齒牙,芭蕉分綠上窗紗,日長睡起無情思,閒看兒童捉柳花。
款題山谷道人。
方擬議真偽,一乞者在旁睨視微笑曰:黃魯直乃書楊誠齋詩,大是異聞,掉臂竟去。
青雷訝曰:能作此語,安得乞食!竹吟太息曰:能做此語,又安得不乞食。
余謂此竹吟憤激之談。
所謂名士一習一 氣也。
聰明穎雋之士,或恃才兀傲,久而悖謬乖張,使人不敢相邇者,其勢亦可以乞食;或有文無行,久而穢跡惡聲,使人不屑齒錄者,其勢可以乞食。
是豈可賦感士不遇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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