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微草堂筆記
卷二十 灤陽續錄二(2)
朱青雷言,曾見一長卷,字大如杯,怪偉極似張二水。
首題紀夢十首,而蠹蝕破爛,惟二首尚完整可讀。
其一曰:夢到蓬萊頂,瓊樓碧玉山,波浮天半壁,日湧海中間,遙望仙官立,翻輸野老閒,雲帆三十丈,高掛徑西還。
其二曰:鬱鬱長生樹,層層太古苔,空山未開鑿,元氣尚胚胎,靈境在何處,夢遊今幾回,最憐魚鳥意,相見不驚猜。
年月姓名皆已損失,不知誰作也。
嘗為李玉典書扇並附以跋,或曰:此青雷自作,珀之古人。
然青雷詩格,婉秀如秦少游小石調,與二詩筆意不近。
或又曰:詩字皆似張東海,東海集余昔曾見,不記有此二詩否,待更考之。
青雷跋謂,前詩後四句未經人道。
然昌黎詩:我能層曲自世間,安能從汝求神仙,即是此意,特襲取無痕耳。
回部有富室子,形狀臃腫,步履蹣跚,又不修邊幅,垢膩恆滿面,然好游狹斜,遇婦女必注視。
一日獨行,遇幼婦,堧員絕佳,時新雨泥濘,遽前調之,曰:路滑如是,嫂莫要扶持否。
幼婦正色曰:爾勿憒憒,我是狐女,平生惟拜月修形,從不作媚人採補事,爾自顧何物,乃敢作是言行,且禍爾。
遂掬沙屑灑其面,驚而卻步,忽墮溝中,努力踴出,幼婦已不知所往矣。
自是心恆惴惴,慮其為祟,亦竟無患。
數日後,友人邀飲,有新出小妓侑酒,諦視即前幼婦也,疑似惶惑,罔知所措。
強試問之曰:某日雨後,曾往東村乎?妓漫應曰:姊是日往東村視阿姨,吾未往也。
姊與吾貌相似,公當相見耶?語殊恍惚,竟莫決是怪是人,是一是二,乃托故逃席去。
去後,妓述其事曰:實憎其醜態,且懼行強暴,姑誑以偽詞,冀求解免,幸其自僕,遂匿於麥場積柴後,不虞其以為真也。
席中莫不絕倒。
一客曰:既入青一樓 ,焉能擇客,彼故能千金買笑者也,盍挈爾詣彼乎?遂偕之同往,具述妓翁姑,及夫名氏,其疑乃釋。
妓姊妹,即所謂大楊二楊者,當時名士多作楊柳枝詞,皆借寓其姓也。
妓復謝以小時固識君,昨喜見憐,故答以戲謔,何期反致唐突,深為歉仄,敢抱衾枕以自贖。
吐詞嫻雅,恣態橫生,遂大為所惑,留連數夕,召其夫至,計月給夜合之資,狎暱經年,竟殞於消渴。
先兄晴湖曰:狐而人,則畏之,畏死也;人而狐,則非惟不畏,且不畏死。
是尚為能充其類也乎?行且禍汝,彼固先言。
是子也,死於妓,仍謂之死於狐可也。
郭大椿郭雙桂郭三槐兄弟也,三槐屢侮其兄,且詣縣訟之。
歸憩一寺,見緇袍滿座,梵唄競作,主人雖吉服而容色慘沮,宣疏通誠之時,淚隨聲下,叩之,寺僧曰:某公之兄病危,為叩佛祈福也。
三槐癡立良久,忽發顛狂,頓足捶胸而呼曰:人家兄弟如是耶?如是一語,反覆不已。
掖至家,不寢不食,仍頓足捶胸,誦此一語,兩三日不止。
大椿雙桂故別住,聞信俱來,持其手哭曰:弟何至是。
三槐又癡立良久,突抱兩兄曰:兄故如是耶?長號數聲,一踴而絕。
鹹曰神殛之,非也,三槐愧而自咎,此聖賢所謂改過,釋氏所謂懺悔也,苟充是志,雖田荊姜被均所能為。
神方許之,安得殛之。
其一慟立殞,直由感動於中,天良激發,自覺不可立於世,故一瞑不視,戢影黃泉,豈神之褫其魄哉。
惜知過而不知補過,氣質用事,一往莫收,無學問以濟之,無明師益友以導之,無賢妻子以輔之,遂不能惡始美終,以圖晚蓋,是則其不幸焉耳。
昔田氏姊買一小婢,倡家女也,聞人誚鄰婦一婬一亂,瞿然驚曰:是不可為耶?吾以為當如是也。
後嫁為農家妻,終身貞潔。
然則三槐悖理,正坐不知,故子弟當先使知禮。
朝鮮使臣鄭思賢,以棋子兩奩贈予,皆天然圓潤,不似人工,雲黑者海灘碎石,年久為潮水沖擊而成,白者為小車渠殼,亦海水所磨瑩,皆非難得,惟檢尋其厚薄均,輪郭正,色澤勻者,日積月累,比較抽換,非一朝一夕之力耳。
置之書齋,頗為雅玩,後為范大司農取去。
司農歿後,家計蕭然,今不知在何所矣。
海中三島十洲,崑崙五城十二樓,詞賦家沿用之矣。
朝鮮,琉球,日本諸國,皆能讀華書,日本余見其五京地誌及山川全圖,疆界袤延數千里,無所謂仙山靈境也。
朝鮮,琉球之貢使,則余嘗數數與談,以是詢之,皆曰:東洋自日本以外,大小國土凡數十,大小島嶼不知幾千百,中朝人所必不能至者,每帆檣萬里,商舶往來,均不聞有是說。
惟琉球之落碞,似乎三千弱水,然落碞之舟,偶值潮平之歲,時或得還,亦不聞有白銀宮闕,可望而不可即也。
然則三島十洲,豈非純構虛詞乎?爾雅史記,皆稱河出崑崙,考河源有二,一出和闐,一出蔥嶺,或曰蔥嶺其正源,和闐之水入之,或曰和闐其正源,蔥嶺之水入之。
雙流既合,亦莫辨誰主誰賓。
然蔥嶺和闐,則皆在今版圖內,開屯列戌四十餘年,即深巖窮谷,亦通耕牧,不論兩山之水孰為正源,兩山之中必有一崑崙,確矣。
而所謂瑤池懸圃,珠樹芝田,概乎未見,亦概乎未聞。
然則五城十二樓,不又荒唐矣乎?不但此也,靈鷲山在今拔達克善,諸佛菩薩骨塔具存,題記梵書一一與經典相合,尚有石室六百餘間,即所謂大雷音寺。
回部遊牧者居之,我兵追剿波羅泥都、霍集占,曾至其地,所見不過如斯。
種種莊嚴,似亦藻繪之詞矣。
相傳回部祖國,以銅為城,近西之回部雲,銅城在其東萬里;近東之回部雲,銅城在其西萬里。
彼此遙拜,迄無人曾到其地,因是以推,恐南懷仁坤輿圖說所記五大人洲,珍奇靈怪,均此類焉耳。
周編修書昌則曰:有佛緣者,然後能見佛界,有仙骨者,然後能見仙境,未可以尋常耳目,斷其有無。
曾見一道士游崑崙歸,所言與舊記不殊也。
是則余不知之矣。
蔡季實殿撰有一僕,京師長隨也,狡黠善應對,季實頗喜之。
忽一日,二幼子並暴卒,其妻亦自縊於家,莫測其故。
姑斂之而已。
其家有老嫗私語人曰:是私有外遇,欲毒殺其夫,而後攜子以嫁,一陰一市砒制餅餌,待其夫歸,不虞二子竊食,竟並死,婦悔恨莫解,亦遂並死。
然嫗昏夜之中,窗外竊一聽 ,僅粗聞秘謀之語,未辨所遇者為誰,亦無從究詰矣。
其僕旋亦發病死,死後,其同儕竊議曰:主人惟信彼,彼乃百計欺主人,他事毋論,即如昨日四鼓詣圓明園侍班,彼故縱駕車騾逸,御者追之復不返,更漏已促,叩門借車必不及,急使雇倩,則曰:風雨將來,非五千錢人不往。
主人無計,竟委曲從之。
不太甚乎?奇禍或以是耶?季實聞之曰:是死晚矣,吾誤以為解事人也。
楊槐亭前輩言,其鄉有宦成歸里者,閉門頤養,不預外事,亦頗得林下之樂,惟以無嗣為憂,晚得一子,珍惜殊甚,患痘甚危,聞勞山有道士能前知,自往叩之。
道士囅然曰:賢郎尚有多少事未了,那能便死,果遇良醫而愈。
後其子冶遊驕縱,竟破其家,流離寄食,若敖之鬼遂餒。
鄉一黨一 論之曰:此翁無咎無譽,未應遽有此兒,惟蕭然寒士,作令不過十年,而官囊逾數萬,毋乃致富之道,有不可知者在乎?
槐亭又言,有學茅山法者,劾治鬼魅多有奇驗,有一家為狐所祟,請往驅除,整束法器,碠日將行,有素識老翁詣之曰:我夕與狐友,狐事急,乞我一言,狐非獲罪于先生,先生亦非有憾於狐也,不過得其贄幣,故為料理耳。
狐聞事定之後,彼許饋廿四金,今願十倍其數納于先生,先生能止不行乎?因出金置案上。
此人故貪,當即受之。
次日,謝遣請者曰:吾法能治凡狐耳,昨召將檢查,君家之祟乃天狐,非所能制也。
得金之後,竟殊自喜,因念狐既多金,可以術取。
遂考召四境之狐,脅以雷斧火獄,俾納賄焉。
征索既頻,狐不勝擾,乃共計盜其符印,遂為狐所憑附,顛狂號叫,自投於河。
群狐乃攝其金去,銖兩不存。
人以為如費長房,明崇儼也。
後其徒一陰一洩之,乃知其致敗之故。
夫操持符印,役使鬼神,以驅除妖厲,此其權與官吏侔矣。
受賂縱奸,已為不可,又多方以盈其硘壑,天道神明,豈逃鑒察。
微群狐殺之,雷霆之誅,當亦終不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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