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微草堂筆記
卷八 如是我聞二(1)
先叔儀南公言,有王某曾某,素相善。
王艷曾之婦,乘曾為盜所誣引,一陰一賄吏斃於獄。
方營求媒妁,意忽自悔,遂輟其謀,擬為作功德解冤,既而念佛法有無未可知,乃迎曾父母妻子於家,奉養備至,如是者數年。
耗其家貲之半,曾父母意不自安,欲以婦歸王,王固辭,奉養益謹。
又數年,曾母病,王侍湯藥,衣不解帶,曾母臨歿曰:久蒙厚恩,來世何以為報乎?王乃叩首流血,具陳其實,乞冥府見曾為解釋。
母慨諾,曾父亦作手書一札,納曾母袖中曰:死果見兒,以此付之,如再修怨,黃泉下無相見也。
後王為曾母營葬,督工勞倦,假寐壙側,忽聞耳畔大聲曰:冤則解矣,爾有一女,忘之乎?惕然而寤,遂以女許嫁其子,後竟得善終。
以必不可解之冤,而感以不能不解之情,真狡黠人哉。
然如是之冤有可解,知無不可解之冤矣。
亦足為悔罪者勸也。
從兄旭升言,有丐婦甚孝,其姑嘗饑踣於路,而手一盂飯不肯釋,曰:姑未食也。
自雲初亦僅隨姑乞食,聽指揮而已。
一日同棲古廟,夜聞殿上厲聲曰:爾何不避孝婦,使受一陰一氣發寒熱?一人稱手捧急檄,倉卒未及睹。
又聞叱責曰:忠臣孝子,頂上神光照數尺,爾豈盲耶?俄聞鞭箠呼號聲,久之乃寂。
次日至村中,果聞一婦饁田,為旋風所撲,患頭痛。
問其行事,果以孝稱。
自是感動,事姑恆恐不至雲。
旭升又言,縣吏李懋華,嘗以事詣張家口,於居庸關外夜失道,暫憩山畔神祠,俄燈光晃耀,遙見車騎雜畎,將至祠門,意是神靈,伏匿廡下。
見數貴官併入祠,坐左側似是城隍,中四五座則不識何神。
數吏抱簿陳案上,一一檢視,竊一聽 其語,則勘驗一郡善惡也。
一神曰:某婦事親無失禮,然文至而情不至;某婦亦能得舅姑歡,然退與其夫有怨言。
一神曰:風俗日渝,神道亦與人為善,一陰一律孝婦延一紀,此二婦減半可也。
僉曰:善。
俄一神又曰:某婦至孝而至一婬一,何以處之?一神曰:一陽一律犯一婬一罪止杖,而不孝則當誅,是不孝之罪重於一婬一也。
不孝之罪重,則能孝者福亦重,輕罪不可削重福,宜捨一婬一而論其孝。
一神曰:服勞奉養,孝之小者;虧行辱親,不孝之大者。
小孝難贖大不孝,宜捨孝而科其一婬一。
一神曰:孝大德也,非他惡所能掩;一婬一大罰也,非他善所能贖。
宜罪福各受其報。
側坐者罄折請曰:罪福相抵可乎?神掉首曰:以一婬一而削孝之福,是使人疑孝無福也;以孝而免一婬一之罪,是使人疑一婬一無罪也,相抵恐不可。
一神隔坐言曰:以孝之故,雖至一婬一而不加罪,不使人愈知孝乎?以一婬一之故,雖孝而不獲福,不使人愈戒一婬一乎?相抵是。
一神沉思良久曰:此事出入頗重大,請命於天曹可矣。
語訖俱起,各命駕而散。
李故老吏嫻案牘,一陰一記其語,反覆思之不能決。
不知天曹作何判斷也。
董曲一江一 言,鄰縣一嫠婦,夏夜為盜撬窗入,乘夜睡污之,醒而驚呼,則逸矣。
憤恚病卒,竟不得賊之主名。
越四載余,忽村民李十雷震死,一婦合掌誦佛曰:某婦之冤雪矣。
當其呼救之時,吾親見李十躍牆出,畏其悍而不敢言也。
西城將軍教場一宅,周蘭坡學士嘗居之,夜或聞樓上吟哦聲,知為狐,弗訝也。
及蘭坡移家,狐亦他徙。
後田白巖僦居數月,狐乃復歸,白巖祭以酒脯,並陳祝詞於幾曰:聞此蝸廬,曾停鶴馭,復聞飄然遠引,似桑下浮圖;鄙人匏系一官,萍飄十載,拮据稱貸,卜此一監,數夕來盤笑微聞,似仙輿復返,豈鄙人德薄,故爾見侵?抑夙有因緣,來茲聚處歟?既承惠顧,敢拒嘉賓。
惟冀各守門庭,使幽明異路,庶均歸寧謐;異苔不害於同岑,敬布腹心,伏惟鑒燭。
次日,樓前飄墮一帖云:僕雖異類,頗悅詩書。
雅不欲與俗客伍。
此宅數十年來,皆詞人棲息,愜所素好。
故挈族安居,自蘭坡先生恝然捨我,後來居者,目不勝駔儈之容,耳不勝歌吹之音,鼻不勝酒肉之氣,迫於無奈,竄跡山林。
今聞先生山虇之季子,文章必有淵源。
故望影來歸,非期相擾,自今以往,或檢書獺祭,偶動芸簽,借筆鴉塗,暫磨盦眼。
此外如一毫陵犯,任先生訴諸明神,願廓清襟,勿相疑貳。
末題康默頓首頓首。
從此聲息不聞矣。
白巖嘗以此帖示客,斜行淡墨,似匆匆所書。
或曰:白巖托跡微官,滑稽玩世,故作此以寄詼嘲,寓言十九,是或然歟?然此與李慶子遇狐叟事大旨相類,不應俗人雅魅,疊見一時。
又同出於山左,或李因田事而附會,或田因李事而推演,均未可知。
傳聞異詞,姑存其砭世之意而已。
一故家子,以奢縱嬰法網,歿後數年,親串中有召仙者,忽附乩自道姓名,且陳愧悔,既而復書曰:僕家法本嚴,僕之罹禍,以太夫人過於溺愛,養成驕恣之性,故陷之井而不知耳。
雖然僕不怨太夫人,僕於過去生中負太夫人命,故今以愛之者殺之。
隱藏其冤,因果牽纏,非偶然也。
觀者皆為太息。
夫償冤而為逆子,古有之矣,償冤而為慈母,載籍之所未睹也。
然據其所言,乃鑿然中理。
宛平何華峰,官寶慶同知時,山行疲睏,望水際一草庵,投之暫憩,榜曰孤松庵,門聯曰:白鳥多情留我住,青山無語看人忙。
有老僧應門,延入具茗,頗香潔,而落落無賓主意。
室三楹,亦甚樸雅,中懸畫佛一軸,有八分書題曰:半夜鐘磬寂,滿庭風露清,琉璃青黯黯,靜對古先生。
不署姓名,印章亦模糊不辨。
旁一聯曰:花幽防引蝶,雲懶怯隨風,亦不題款。
指問此師自題耶?漠然不應,以手指耳而已。
歸途再過其地,則波光嵐影,四顧蕭然,不見向庵所在,從人記遺煙筒一枝,尋之,尚在老柏下。
竟不知是佛祖是鬼魅也。
華峰畫有佛光示現卷,並自記始末甚悉。
華峰歿後,想已雲煙過眼矣。
族兄次辰言,其同年康熙甲午孝廉某,嘗游嵩山,見女子汲溪水,試求飲,欣然與一瓢,試問路,亦欣然指示,因共坐樹下語,似頗涉翰墨,不類田家婦,疑為狐魅,愛其娟秀,且相款洽。
女子忽振衣起曰:危乎哉,吾幾敗。
怪而詰之,赧然曰:吾從師學道百餘年,自謂此心如止水,師曰:汝能不起妄念耳,妄念故在也,不見可欲故不亂,見則亂矣。
平沙萬頃中留一粒草子,見雨即芽,汝魔障將至,明日試之當自知。
今果遇君,問答流連,已微動一念,再片刻,則不自持矣,危乎哉。
吾幾敗。
踴身一躍,直上木杪,瞥如飛鳥而去。
次辰又言,族祖征君公諱炅,康熙己未舉博學鴻詞,以天性疏放,恐妨遊覽,稱疾不預試。
嘗至登州觀海市,過一村塾小憩。
見案上一舊端硯,背刻狂草十六字曰:萬木蕭森,路古山深,我坐其間,寫上堵吟。
側書惜哉此叟四字,蓋其號也。
問所自來,塾師雲村南林中有厲鬼,夜行者遇之輒病。
一日眾伺其出,持其杖擊之,追至一墓而滅,因共發掘,於墓中得此硯,我以粟一斗易之也。
按上堵吟乃孟達作,是必勝國舊臣,降而復叛,敗竄山林以死者。
生既進退無據,歿又不自潛藏,取暴骨之禍。
真頑梗不靈之鬼哉。
海之有夜叉,猶山之有山魈,非鬼非魅,乃自一種類,介乎人物之間者也。
劉石庵參知言,諸城濱海處,有結寮捕魚者,一日眾皆掉舟出,有夜叉入其寮中,盜飲其酒盡一盧,醉而臥,為眾所執,束縛捶擊,毫無靈異,竟困踣而死。
族侄貽孫言,昔在潼關宿一驛,月色滿窗,見兩人影在窗上,疑為盜,諦視則腰肢纖弱,鬟髻宛然,似一女子將一婢。
穴紙潛覷,乃不睹其形,知為妖魅,以佩刀隔欞斫之,有黑煙兩道,聲如鳴鏑,越屋脊而去。
惡其次夜復來,戒僕借鳥銃以俟,夜半果復見影,乃二虎對蹲,與僕發銃並擊,應聲而滅,自是不復至。
疑本遊魂,故無形質,一陽一光震爍,消散不能聚矣。
獻縣王生相御,生一子,有抱之者,輒空中擲與數十錢。
知縣楊某往視,乃擲下白金五星,此子旋夭亡,亦無他異。
或曰:王生倩作戲術者般運之,將托以箕斂。
或曰:狐所為也。
是皆不可知。
然居官者遇此等事,即確有鬼憑,亦當禁治,使勿熒民聽。
正不必論其真妄也。
李又聃先生言,雍正末年東光城內,忽一夜 家家犬吠聲若潮湧,皆相驚出,視月下一人,披髮至腰,蓑衣麻帶,手執巨袋,袋內有千百鵝鴨聲,挺立人家屋脊上,良久又移過別家。
次日,凡所立之處,均有鵝鴨二三隻自簷擲下,或烹而食,與常畜者味無異,莫知何怪。
後凡得鵝鴨之家,皆有死喪。
乃知為凶煞偶現也。
先外舅馬公周菉家,是夜亦得二鴨,是歲其弟靖逆同知庚長公卒,信又聃先生語不謬。
顧自古及今,遭喪者恆河沙數,何以獨示兆於是夜。
是夜之中,何以獨示兆於數家,其示兆皆擲以鵝鴨,又義何所取?鬼神之故,有可知有不可知,存而不論可矣。
道士王昆霞言,昔游嘉禾,新秋爽朗,散步湖濱,去人稍遠。
偶遇宦家廢圃,叢篁老木,寂無人蹤,徙倚其間,不覺晝寢。
夢古衣冠人長揖曰:岑寂荒林,罕逢嘉賓,既見君子,實慰素心,幸勿以異物見擯。
心知是鬼神,詰所從來。
曰:僕耒一陽一張嬃元季,流寓此邦,歿而旅葬,愛其風土,無復歸思。
園林凡易十餘主,棲遲未能去也。
問人皆畏死樂生,爾何獨耽鬼趣。
曰:死生雖殊,性靈不改,境界亦不改,山川風月人見之,鬼亦見之;登臨吟詠人有之,鬼亦有之,鬼何不如人。
且幽深險阻之勝,人所不至,鬼得以魂遊蕭寥清絕之景,人所不睹,鬼得以夜賞;人且有時不如鬼,彼夫畏死而樂生者,由嗜欲攖心,妻孥結戀,一旦捨之入冥漠,如高官解組,息跡林泉,勢不能不慼慼。
不知本住林泉,耕田鑿井,恬熙相安,原無所慼慼於中也。
問六道輪迴,事有主者,何以竟得自一由 。
曰:求生者如求官,惟人所命。
不求生者如逃名,惟己所為。
苟不求生,神不強也。
又問寄懷既遠,吟詠必多。
曰:興之所至,或得一聯一句,率不成篇,境過即忘,亦不復追索,偶然記憶可質高賢者,才三五章耳。
因朗吟曰:殘照下空山,溟色蒼然合。
昆霞擊節。
又吟曰:黃葉,甫得二字,忽聞噪叫聲,霍然而悟。
則漁艇打槳相呼也。
再倚杖瞑坐,不復成夢矣。
昆霞又言,其師一精一曉六壬,而不為人占。
昆霞為童子時,一日蚤起,以小札付之曰:持此往某家借書,定以申刻至。
先期後期皆笞汝。
相去七八十里,竭蹶僅至,則某家兄弟方鬩牆,啟視其札,惟小字一行曰:借晉書王祥傳一閱。
兄弟相顧默然,斗遂解。
蓋其弟正繼所生雲。
嘉峪關外有戈壁,逕一百二十里,皆積沙無寸土,惟居中一巨阜,名天生墩,戊卒守之,冬積冰,夏儲水,以供驛使之往來。
初威信公岳公鍾琪西征時,疑此墩本一土山,為飛沙所沒,僅露其頂。
既有山必有水,發卒鑿之,穿至數十丈,忽持鍤者皆墮下。
在穴上者俯聽之,聞風聲如雷吼,乃輟役。
穴今已圯。
余出塞時,彷彿尚見其遺跡。
案佛氏有地水風火穴之說,余聞陝西有遷葬者,啟穴時棺已半焦,茹千總大業親見之,皆地火所灼。
又獻縣劉氏母卒,合葬啟穴,不得其父棺,跡之,乃在七八步外,倒植地中。
先姚安公親見之。
彭芸楣參知亦云,其鄉有遷葬者,棺中之骨,攢聚於一角,如積薪然。
蓋地風所吹也。
是知大氣斡運於地中,一陰一氣化水,一陽一氣則化風化火。
水土同為一陰一類,一氣相生,故無處不有,一陽一氣則包於一陰一中,其微者,爍動之性為一陰一所解;其稍壯者,聚而成硫黃丹砂礬石之類;其最盛者,郁而為風為火,故恆聚於一所,不處處皆見耳。
伊犁城中無井,皆汲水於河。
一佐領曰:戈壁皆積沙無水,故草木不生,今城中多老樹,苟其下無水,樹安活。
乃拔木就根下鑿井,果皆得泉,特汲須修綆耳。
知古稱雍州厚土水深,灼然不謬。
徐舍人蒸遠,曾預斯役,嘗為余言,此佐領可雲格物,蒸遠能舉其名,惜忘之矣。
後烏魯木齊築城時,鑒伊犁之無水,乃卜地通津,以就流水,余作是地雜詩有曰:半城高阜半城低,城內清泉盡向西,金井銀床 無處用,隨心引取到花畦。
紀其實也。
然或雪消水漲,則南門為之不開,又北山支麓逼近譙樓,登岡頂關帝祠戲樓,則城中纖微皆見,故余詩又曰:山圍草木翠煙平,迢遞新城接舊城,行到叢祠歌舞處,綠氍毹上看棋枰。
巴公彥弼鎮守時,參將海起雲,請於山麓堅築小堡,為倚角之勢。
巴公曰:汝但能野戰,汝不知兵。
北山雖俯瞰城中,敵或結棚,可築炮台仰擊。
火性炎上,勢便而利,地勢逼近,取準亦不難,彼雖眾,不能屯聚也。
如築小堡於上,兵多則地狹不能容,兵少則力弱不能守,為敵所據,反資以保障矣。
諸將莫不歎服。
因記伊犁鑿井事,並附錄之於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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