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微草堂筆記
卷十三 槐西雜誌三(2)
宋子剛言,一老儒訓蒙鄉塾,塾側有積柴,狐所居也,鄉人莫敢犯,而學徒頑劣,乃時穢污之。
一日,老儒往會葬,約明日返。
諸兒因瞉幾為台,塗朱墨演劇,老儒突返,各撻之流血,恨恨復去。
眾以為諸兒大者十一二,小者七八歲耳,皆怪師太嚴。
次日老儒返,雲昨實未歸,乃知狐報怨也。
有欲訟諸土神者,有議除積柴者,有欲往詬詈者。
中一人曰:諸兒實無禮,撻不為過,但太毒耳。
吾聞勝妖當以德,以力相角,終無勝理。
冤冤相報,吾慮禍不止此也。
眾乃已。
此人可謂平心,亦可謂遠慮矣。
雍正乙卯,佃戶張天錫家生一鵝,一身而兩首,或以為妖。
沈丈豐功曰:非妖也,人有孿生,卵亦有雙黃,雙黃者雛必枳首,吾數見之矣。
與從侄虞惇偶話及此,虞惇曰:凡鵝一雄一雌者,生十卵即得十雛,兩雄一雌者,十卵必唐一二,父氣雜也;一雄兩雌者,十卵亦必唐一二,父氣弱也。
雞鶩則不妨,物各一性爾。
余因思鵝鴨皆不能自伏卵,人以雞代伏之,天地生物之初,羽族皆先以氣化,後以卵生,不待言矣--凡物皆先氣化而後形一交一 。
前人先有雞先有卵之爭,未之思也。
第不知最初卵生之時,上古之氏,瞋瞋悶悶,誰知以雞代伏也,雞不代伏,又何以傳種至今也。
此真百思不得其故矣。
劉友韓侍御言,向寓山東一友家,聞其鄰女為狐媚,女父跡知其穴,百計捕得一小狐,與約曰:能捨我女,則捨爾子。
狐諾之,捨其子而狐仍至,詈其負約,則謝曰:人之相誑者多矣,而責我輩乎?女父恨甚,使女一陽一勸之飲,而一陰一置砒焉,狐中毒變形,踉蹌去。
越一夕,家中瓦礫一交一 飛,窗扉震憾,群狐合噪來索命。
女父厲聲道始末,聞似一老狐語曰:悲哉,彼徒見人皆相誑,從而傚尤,不知天道好還,善誑者終遇誑也。
主人詞直,犯之不祥,汝曹隨我歸矣。
語訖寂然,此狐所見,過其子遠矣。
季廉夫言,泰興舊宅後有樓五楹,人跡罕至,廉夫取其僻靜,恆獨宿其中。
一夕甫啟戶,見板閣上有黑物,似人非人,瞏目長毳如蓑衣,撲滅其燈,長吼沖人去。
又在揚州宿舅氏家,朦朧中,見紅衣女子推門入,心知鬼物,強起叱之。
女子跪地,若有所陳,俄仍冉冉出門去。
次日問主人,果有女縊此室,時為祟也。
蓋幽房曲室,多鬼魅所藏,黑物殆一精一怪之未成者,潛伏已久,是夕猝不及避耳。
縊鬼長跪,或求解脫沉一淪 乎。
廉夫壯年氣盛,故均不能近而去也。
俚巫言凡縊死者著紅衣,則其鬼出入房闥,中癲神不禁。
蓋女子不以紅衣斂,紅為一陽一色,猶似生魂故也。
此語不知何本,然婦女信之甚深。
故銜憤死者,多紅衣就縊,以求為祟。
此鬼紅衣,當亦由此雲。
先兄晴湖言,滄州呂氏姑家--余兩胞姑皆適呂氏,此不知為二姑家、五姑家也--門外有巨樹,形家言其不利,眾議伐之,尚未決,夜夢老人語曰:鄰居二三百年,忍相戕乎。
醒而悟為樹之一精一,曰:不速伐,且為妖矣。
議乃定,此樹如不自言,事尚未可也。
天下有先期防禍,彌縫周章,反以觸發禍機者,蓋往往如是矣。
聞李太僕敬堂,某科磨勘試卷,忽有舉人來投剌,敬堂拒未見,然私訝曰:卷其有疵乎?次日檢之,已勘過無簽,覆加詳核,竟得其謬,累停科,此舉人如不干謁,已漏網矣。
一奴一子王敬,王連升之子也,余舊有質庫在崔莊,從官久,折閱都盡,群從鳩貲復設之,召敬司夜焉。
一夕自經於樓上,雖其母其弟,莫測何故也。
客作一胡一 興文居於樓側,其妻病劇,敬魂忽附之語,數其母弟之失,曰:我自以博負死,奈何多索主人棺斂費,使我負心,此來明非我志也。
或問爾怨索負者乎?曰:不怨也,使彼負我,我能無索乎?又問然則怨誘博者乎?曰:亦不怨也,手本我手,我不博,彼能握我手博乎?我安意候代而已。
初附語時,人以為病者瞀亂耳,既而序述生平,寒一溫一 故舊,語音宛然敬也。
皆歎曰:此鬼不昧本心,必不終淪於鬼趣。
李玉典言,有舊家子夜行深山中,迷不得路。
望一巖洞聊投憩息,則前輩某公在焉。
懼不敢進,然某公招邀甚切,度無他害,姑前拜謁,寒一溫一 勞苦如平生。
略問家事,共相悲慨,因問公佳城在某所,何獨遊至此?某公喟然曰:我在世無過失,然讀書第隨人作計,為官第循分供職,亦無所樹立,不意葬數年後,墓前忽見一巨碑,螭額篆文是我官階姓字,碑文所述,則我皆不知,其中略有影響者,又都過實,我一生樸拙,意已不安,加以遊人過讀,時有譏評,鬼物聚觀,更多姍笑,我不耐其聒,因避居於此,惟歲時祭掃,到彼一視子孫耳。
士人曲相寬慰曰:仁人孝子,非此不足以榮親,蔡中郎不免愧詞,韓吏部亦嘗諛墓,古多此例,公亦何必介懷?某公正色曰:是非之公,人心具在。
人即可誑,自問已慚。
況公論具存,誑亦何益?榮親當在顯揚,何必以虛詞招謗乎?不謂後起者流,所見皆如是也。
拂衣竟起,士人惘惘而歸。
余謂此玉典寓言也。
其婦翁田白巖曰:此事不必果有,此論則不可不存。
一交一 河老儒劉君琢,居於聞家廟,而設帳於崔莊,一日,夜深飲醉,忽自歸家。
時積雨之後,道途間兩河皆暴漲,亦竟忘之,行至河干,忽又欲浴,而稍憚波浪之深,忽旁有一人曰:此間原有可浴處,請導君往。
至則有盤石如漁磯,因共洗濯。
君琢酒少解,忽歎曰:此去家不十餘里,水阻迂折,當多行四五里。
其人曰:此間亦有可涉處,再請導君。
復攝衣徑度,將至家,其人匆匆作別去。
叩門入室,家人駭。
路阻何以歸?君琢自憶,亦不知所以也。
揣摩其人似高川賀某,或留不住(村名,其取義則未詳)趙某,後遣子往謝兩家,皆言無此事。
尋河中盤石,亦無蹤跡。
始知遇鬼。
鬼多嬲醉人,此鬼獨扶導醉人,或君琢一生循謹,有古君子風,醉涉層波,勢必危殆,神一陰一相而遣之歟。
一奴一子董柱言,景河鎮某甲,其兄歿,寡嫂在母家,以農忙,與妻共詣之邀歸,助饁餉。
至中途,憩破寺中,某甲使婦守寺門,而入與嫂調謔。
嫂怒叱,竟肆強暴,嫂憤拒呼救,去人訓遠,無應者。
婦自入沮解,亦不聽,會有饁婦踣於途,碎其瓶癢,客作五六人皆歸就食,適經過,聞聲趨視,具陳狀。
眾共憤怒,縱其嫂先行,以二人更番持某甲,裸其婦而迭一婬一焉。
頻行叱曰:爾一婬一嫂有我輩證,爾當死,我輩一婬一爾婦,爾嫂決不為證也。
任爾控官,吾輩午餐去矣。
某甲反叩額於地,祈眾秘其事,此所謂假公濟私者也。
與前所記楊生事同一非理,而亦同一快人意。
後鄉人皆知,然無肯發其事者。
一則客作皆流民,一日耘畢,得值即散,無從知為誰何;一則惡某甲故也。
皆曰:饁婦之踣,不先不後,是豈非若或使之也哉。
縊鬼溺鬼皆求代,見說部者不一,而自瞕自翳,以及焚死壓死者,則古來不聞求代事,是何理歟?熱河羅漢峰,形酷似趺坐老僧,人多登眺。
近時有一人墜崖死,俄而市人時有無故發狂,奔上其頂,自倒擲而隕者。
皆曰鬼求代也,延僧禮懺無驗,官過以邏卒乃止。
夫自戕之鬼候代,為其輕生也,失足而死,非其自輕生,為鬼所迷而自投,尤非其自輕生,必使輾轉相代,是又何理歟?余謂是或冤譴,或山鬼為祟,求祭享耳。
未可概目以求代也。
余鄉產棗,北以車運供京師,南隨漕舶以販鬻於諸省。
土人多以為恆業,棗未熟時,最怕霧,霧瞗之則瘠而皺,存皮與核矣。
每霧初起,或於上風積柴草焚之,煙濃而霧散,或排鳥銃迎擊,其散更速。
蓋一陽一氣盛則一陰一霾消也。
凡妖物皆畏火器。
史丈松濤言,山陝間每山中黃雲暴起,則有風雹害稼,以巨炮迎擊,有墮蛤蟆如車輪大者。
余督學福建時,山魈或夜行屋瓦上,格格有聲,遇轅門鳴炮,則踉蹌奔逸,頃刻寂然。
鬼亦畏火器,余在烏魯木齊,曾以銃擊厲鬼,不能復聚成形,語詳灤一陽一消夏錄。
蓋妖鬼亦皆一陰一類也。
董秋原言,東昌一書生,夜行郊外,忽見甲第甚宏壯,私念此某氏墓,安有是宅,殆狐魅所化歟?稔聞聊齋誌異青鳳、水仙諸事,冀有所遇,躑躅不行,俄有車馬從西來,服飾甚華,一中年婦女揭幃指生曰:此郎即大佳,可延入。
生視車後,一幼一女妙麗如神仙,大喜過望,既入門,即有二婢出邀。
生既審為狐,不問氏族,隨之入,亦不見主人出,但供張甚盛,飲饌豐美而已。
生候合巹,心搖搖如懸旌。
至夕,簫鼓喧闐,一老翁搴簾揖曰:新婿入贅已到門,先生文士,定一習一 婚儀,敢屈為儐相,三一黨一 有光。
生大失望。
然原未議婚,無可復語,又飫其酒食,難以遽辭,草草為成禮,不別而歸。
家人以失生,一晝夜方四出覓訪,生憤憤道所遇,聞者莫不拊掌曰:非狐戲君,乃君自戲也。
余因言有李二混者,貧不自存,赴京師謀食,途遇一少一婦 騎驢,李趁與語,微相調謔,少一婦 不答亦不嗔。
次日,又相遇,少一婦 擲一帕與之,鞭驢徑去,回顧曰:吾今日宿固安也。
李啟其帕,乃銀簪珥數事,適資斧竭,持詣質庫,正質庫昨夜所失。
大受拷掠,竟自誣為盜,是乃真為狐戲矣。
秋原曰:不調少一婦 ,何緣致此,仍謂之自戲可也。
蒲田李生裕翀言,有陳至剛者,其婦死,遺二子一女,歲余至剛又死,田數畝,屋數間,俱為兄嫂收去,聲言以養其子女,而實虐遇之。
俄而屋後夜夜聞鬼哭,鄰人久不平,心知至剛魂也。
登屋呼曰:何不祟爾兄,哭何益。
魂卻退之數丈外,嗚咽應曰:至親者兄弟,情不忍祟,父之下,兄為尊矣。
禮亦不敢祟,吾乞哀而已。
兄聞之感動,詈其嫂曰:爾使我不得為人也。
亦登屋呼曰:非我也,嫂也。
魂又嗚咽曰:嫂者兄之妻,兄不可祟,嫂豈可祟也。
嫂愧不敢出,自後善視其子女,鬼亦不復哭矣。
使遭兄弟之變者盡如是,鬼尚有鬩牆之釁乎?
衛媼,從侄虞惇之乳母也,其夫嗜酒,恆在醉鄉,一夕鍵戶自出,莫知所往,或言鄰圃井畔有履,視之果所著。
窺之,一屍一亦在,眾謂牆不甚短,醉人豈能逾,且投井何必脫履,鹹大惑不解。
詢守圃者,則是日賣菜未歸,惟婦攜幼子宿,言夜聞牆外有二人邀客聲,繼又聞牽拽固留聲,又訇然一聲,如人自牆躍下者,則聲在牆內矣,又聞延坐屋內聲,則聲在井畔矣,俄聞促客解履上床 聲,又訇然一聲,遂寂無音響。
此地故多鬼,不以為意。
不虞此人之入井也,其溺鬼求代者乎?遂堙是井,後亦無他。
分類:未分類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