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微草堂筆記
卷二十 灤陽續錄二(3)
天高地遠,鬼神茫昧,似與人無預,而有時其應如響,殫人之智力,不能與爭。
滄州上河涯,有某甲女,許字某乙子,兩家皆小康,婚期在一二年內矣。
有星士過某甲家,阻雨留宿,以女命使推,星士沉思良久,曰:未攜算書,此命不能推也。
覺有異,窮詰之,始曰:據此八字,側室命也。
君家似不應至此,且聞嫁已有期,而干支無刑克,斷不再醮,此所以愈疑也。
有黠者聞此事,欲藉以牟利,說某甲曰:君家貲幾何,如以嫁女必多費,益不支矣,命既如是,不知先詭言女病,次詭言女死,市空棺速葬,而夜攜女走京師,改名姓鬻為貴家妾,則多金可坐致矣。
某甲從之,會有達官嫁女,求美媵,以二百金買之。
越月餘,泛舟送女,南行至天妃閘,闔門俱葬魚腹,獨某甲女,遇救得生,以少女無敢收養,聞於所司。
所司問其由來,女在是家未久,僅知主人之姓,而不能舉其爵裡,惟父母姓名居址,言之鑿鑿。
乃移牒至滄州,其事遂敗。
時某乙子,已與表妹結婚,無改盟理,聞某甲之得多金也,憤恚欲訟,某甲窘迫,願仍以女嫁其子。
其表妹家聞之,又欲訟,紛紜眃眅,勢且成大獄,兩家故舊戚,眾為調和。
使某甲出貲往迎女,而為某乙子之側室,其難乃平。
女還家後,某乙子已親迎,某乙以牛車載女至家,見其姑苦辯非己意。
姑曰:既非爾意,鬻爾時何不言有夫?女無詞以應,引使拜嫡,女稍碢趄,姑曰:爾賣為媵時,亦不拜耶?又無詞以應,遂拜如禮。
姑終身以一奴一畜之。
此雍正末年事。
先祖母張太夫人時避暑水明樓,知之最悉,嘗語侍婢曰:其父不過欲多金,其女不過欲富貴,故生是謀耳。
烏知非徒無益,反失所本有哉。
汝輩視此,可消諸妄念矣。
先四叔母李安人,有婢曰文鸞,最憐愛之,會余寄書覓侍女,叔母於諸侄中最喜余,擬以文鸞贈,私問文鸞,亦殊不拒。
叔母為製衣裳簪珥,已戒日詣車,有妒之者,嗾其父多所要求,事遂沮格,文鸞竟鬱鬱發病死。
余不知也,數年後稍稍聞之,亦如雁過長空,影沉秋水矣。
今歲五月,將扈從啟行,摒擋小倦,坐而假寐,忽夢一女翩然來,初不相識,驚問為誰,凝立無語,余亦遽醒,莫喻其故也。
及家人會食,余偶道之,第三子婦,余甥女也,幼在外家與文鸞嬉戲,又稔知其繼恨事,瞿然曰:其文鸞也耶?因具道其容貌形體,與夢中所見合,是耶非耶?何二十年來,久置度外,忽無因而入夢也。
詢其葬處,擬將來為樹片石,皆曰丘隴已平,久埋沉於荒榛蔓草,不可識矣。
姑錄於此,以慰黃泉。
憶乾隆辛卯九月,余題秋海棠詩曰:憔悴幽花劇可憐,斜一陽一院落晚秋天,詞人老大風情減,猶對殘紅一悵然。
宛似為斯人照也。
宗室敬亭先生,英郡王五世孫也,著四松堂集五卷,中有拙鵲亭記曰:鵲巢鳩居,謂鵲巧而鳩拙也,小園之鵲,乃十百其侶,惟林是棲。
窺其意,非故厭乎巢居,亦非畏鳩奪之也。
蓋其性拙,視鳩為甚,殆不善於為巢者,故雨雪霜霰,毛羽碤碦,而朝一陽一一暄,乃復群噪於木梢,其音怡然,似不以露棲為苦,且飛不高翥,去不遠引,惟飲啄於園之左右,或時入主人之堂,值主人食棄其餘,便就而置其喙,主人之客來亦不驚起,若視客與主人,皆無機心者然。
辛丑初冬,作一亭於堂之北,凍林四合,鵲環而棲之,因名曰拙鵲亭。
夫鳩拙宜也,鵲何拙,然不拙不足為吾園之鵲也。
案此記借鵲寓意其事,近在目前,定非虛構,是亦異聞也。
先生之弟倉場侍郎宜公,刻先生集竟,余為校仇,因掇而錄之,以資談柄。
瘍醫殷贊庵,自深州病家歸,主人遣楊姓僕送之,楊素暴戾,眾名之曰橫虎,沿途尋釁,無一日不與人競也,一日,昏夜至一村,旅舍皆滿,乃投一寺,僧曰:惟佛殿後空屋三楹,然有物為祟,不敢欺也。
楊怒曰:何物敢祟楊橫虎,正欲尋之耳。
促僧掃榻,共贊庵寢。
贊庵心怯,近壁眠,橫虎臥於外,明燭以待。
人定後果有聲嗚嗚自外入,乃一麗婦也,漸逼近榻,楊突起擁抱之,即與接唇狎戲,婦忽現縊鬼形,惡狀可畏,贊庵戰慄,齒相擊,楊徐笑曰:汝貌雖可憎,下體當不異人,且一行樂耳。
左手攬其背,右手遽褪其瞯,將按置榻上,鬼大號逃去。
楊追呼之,竟不返矣。
遂安寢至曉,臨行語寺僧曰:此屋大有佳處,吾某日還,當再宿,勿留他客也。
贊庵嘗以語滄州王友三曰:世乃有逼姦縊鬼者,橫虎之名,定非虛得。
科場為國家取人材,非為試官取門生也,後以諸房額數有定,而分卷之。
美惡則無定,於是有撥房之例。
雍正癸丑會試,楊丈農先房--楊丈諱椿,先姚安公之同年,撥入者十之七,楊丈不以介意,曰:諸卷實勝我房卷,不敢心存畛域,使黑白倒置也。
此聞之座師介野園先生,先生即撥入楊丈房者也。
乾隆壬戌會試,諸襄七前輩不受撥,一房僅中七卷,總裁亦聽之。
聞靜儒前輩本房第一,為第二十名,王銘錫竟無魁選,任釣台前輩乃一房兩魁。
戊辰會試,朱石君前輩,為湯藥罔前輩之房首,實從金雨叔前輩房撥入,是雨叔亦一房兩魁矣。
當時均為有異詞,所刻同門卷,余皆嘗親見也。
庚辰會試,錢籜石前輩以藍筆畫牡丹,遍贈同事,遂遞相題詠,時顧晴沙員外撥出卷最多,朱石君撥入卷最多,余題晴沙畫曰:深澆春水細培沙,養出人間富貴花,好似艷一陽一三四月,餘香風送到鄰家。
邊秋崖前輩和餘韻曰:一番好雨淨塵沙,春一色 全歸上苑花,此是沉香亭畔種,莫教移到野人家。
又題石君畫曰:乞得仙園花幾莖,嫣紅奼紫不知名,何須問是誰家種,到手相看便有情。
石君自和之曰:春風春雨剩枯莖,傾國何曾一問名,心似維摩老居士,天花來去不關情。
張鏡壑前輩繼和曰:墨搗青泥硯碩沙,濃藍寫出洛一陽一花,雲何不著胭脂染,擬把因緣問畫家,黛為花片翠為莖,歐譜知居第幾名,卻怪玉盤承露冷,香山居士太關情。
蓋皆多年密友,脫略形骸,互以虐謔為笑樂,初無成見於其聞也。
蔣文恪公時為總裁,見之曰:諸君子跌宕風一流 ,自是佳話,然古人嫌隙,多起於俳諧,不如並此無之,更全一交一 之道耳。
皆深佩其言,蓋老成之所見遠矣。
錄之以志少年綺語之過,後來英俊慎勿效焉。
科場填榜完時,必卷而橫置於案,總裁主考,具朝服九拜,然後捧出,堂吏謂之拜榜。
此誤也,以公事論,一榜皆舉子,試官何以拜舉子;以私誼論,一榜皆門生,座主何以拜門生哉。
或證以周禮拜受民數之文殊為附會,蓋放榜之日,當即以題名錄進呈,錄不能先寫,必拆卷唱一名,榜填一名,然後付以填榜之紙條,寫錄一名。
今紙條猶謂之錄條,以此故也。
必拜而送之,猶拜摺之禮也。
榜不放,錄不出,錄不成,榜不放,故錄與榜必並陳於案,始拜。
榜大錄小,燈光晃耀之下,人見榜而不見錄,故誤認為拜榜也。
厥後或繕錄未完,天已將曉,或試官急於復,命先拜而行,遂有拜時不陳錄於案者,久而視為固然。
堂吏或因可無錄而拜,遂竟不陳錄,又因錄既不陳,可暫緩而追送,遂至寫榜竣後,無錄可陳,而拜遂潛移於榜矣。
嘗以問先師阿文勤公,公述李文貞公之言如此,文貞即公己丑座主也。
翰林院堂不啟中門,雲啟則掌院不利。
癸已開四庫全書館,質郡王臨視,司事者啟之,俄而掌院劉文正公,覺羅奉公相繼逝。
又門前沙堤中,有土凝結成丸,儻或誤碎必損翰林。
癸未雨水沖激露其一,為兒童擲裂,吳雲巖前輩旋歿。
又原心亭之西南隅,翰林有父母者,不可設坐,坐則有刑碠。
陸耳山時為學士,毅然不信,竟丁外艱。
至左角門久閉不啟,啟則司事者有譴謫,無人敢試,不知果驗否也。
其餘部院,亦各有禁忌。
如禮部甬道屏門,舊不加搭渡,搭渡以夾木二方,夾於門限,坡陀如橋狀,使堂官乘車者,可從中入,以免於旁繞。
錢籜石前輩不聽,旋有天壇燈桿之事者。
亦往往有應。
此必有理存焉,但莫詳其理安在耳。
相傳翰林院寶善亭,有狐女曰二姑娘,然未睹其形跡,惟諸筠心學士齋宿時,夢一麗人攜之行,逾越牆壁如踏雲霧,至城根高麗館,遇一老叟,驚曰:此褚學士,二姑娘何造次乃耳,速送之歸。
遂霍然醒。
筠心在清碪堂,曾自言之。
神奸機巧,有時敗也。
多財恣橫,亦有時敗也。
以神奸用其財,以多財濟其奸,斯莫可究詰矣。
景州李露園言,燕齊間有富室失偶,見裡人新婦而艷之,一陰一遣一媼稅屋與鄰,百計遊說,厚賂其舅姑,使以不孝出其婦,約勿使其子知,又別遣一媼與婦家素往來者,以厚賂遊說其父母,偽送婦還,舅姑亦偽作悔意,留之飯,已呼婦入室矣。
俄彼此語相侵,仍互詬,逐婦歸,亦不使婦知,於是買休賣休,與母家同謀之事,俱無跡可尋矣。
既而二媼詐為媒,與兩家議婚,富室以憚其不孝辭,婦家又以貧富非偶辭,於是謀取之計亦無跡可尋矣。
遲之又久,復有親友為作合,仍委禽焉。
其夫雖貧,然故士族,以迫於父母,無罪棄婦,已怏怏成疾,猶冀破鏡再合,聞嫁有期,遂憤郁死死,而其魂為厲於富室。
合巹之夕,燈下見形撓亂,不使同衾枕,如是者數夜。
改卜其晝,婦又恚曰:豈有故夫在旁,而與新夫如是者。
又豈有三日新婦,而白日閉門如是者。
大泣不從,無如之何。
乃延術士劾治,術士登壇焚符,指揮叱吒似有所睹,遽起謝去,曰:吾能驅邪魅,不能驅冤魂也。
延僧禮懺亦無驗。
忽憶其人素頗孝,故出婦不敢阻,乃再賂婦之舅姑,使諭遣其子。
舅姑雖痛子,然利其金,姑共來怒詈,鬼泣曰:父母見逐,無復住理。
且訟諸地下耳。
從此遂絕。
不半載富室竟死,殆訟得直歟?富室是舉,使一鄧一 思賢不能訟,使包龍圖不能察,且恃其錢神,至能驅鬼,心計可謂巧矣,而卒不能逃幽冥之業鏡。
聞所費不下數千金,為歡無幾,反以殞生,雖謂之至拙可也。
巧安在哉。
京師有張相公廟,其緣起無考,亦不知張相公為誰,土人或以為河神。
然河神宜在沽水癮縣間,京師非所治也。
又密雲亦有張相公廟,是實山區,並非水國,不去河更遠乎?委巷之談,殊未足徵信。
余謂唐張守盧,張仲武,皆曾鎮平盧,考高適燕歌行序,是詩實為守盧作。
一則曰: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
再則曰:君不見邊庭征戰苦,至今猶憶李將軍。
於守盧大有微詞。
仲武則摧破奚寇,有捍御保障之功,其露布今尚載文苑英華。
以理推之,或士人立廟祀仲武,未可知也。
行篋無書可檢,俟扈從迴鑾後,當更考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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