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微草堂筆記
卷十七 姑妄聽之三(4)
天下有極細之事,而皋陶亦不能斷者。
門人折生遇蘭,健令也。
官安定日,有兩家爭一墳山,訟四五十年,閱兩世矣。
其地廣闊不盈畝,中有二塚,兩家各以為祖塋,問鄰證則萬山之中,裹糧挈水乃能至,四無居人;問契券則皆稱前明兵燹,已不存;問地糧串票,則兩造具在。
其詞皆曰:此地萬不足耕,無錙銖之利,而有地丁之額,所以百控不已者,徒以祖宗丘隴,不欲為他人占耳。
又皆曰:苟非先人之體魄,誰肯涉訟數十年,認他人為祖宗者。
或疑為謀占吉地,則又皆曰:秦隴素不講此事,實無此心,亦彼此不疑有此心,且四周皆石,不能再容一棺,如得地之後,掘而別葬,是反授不得者以間,誰敢為之。
竟無以折服,又無均分理,無入官理,亦莫能判定。
大抵每祭必鬥,每斗必訟,官惟就斗論鬥,更不問其所因矣。
後蔡西齋為甘肅藩司,聞之曰:此爭祭,非爭產也,盍以理喻之曰:爾既自以為祖墓,應聽爾祭。
其來爭祭者,既願以爾祖為祖,於爾祖無損,於爾亦無損也,聽其享薦亦大佳,何必拒乎?亦不得已之權詞,然迄不知其遵否也。
一胡一 牧亭言,其鄉一富室,厚自奉養,閉門不與外事,人罕得識其面。
不善治生而財終不耗,不善調攝而終無疾病,或有禍患亦意外得解。
嘗一婢自縊死,里胥大喜,張其事報官,官亦欣然即日來,比陳一屍一檢驗,忽手足蠕蠕動,方共駭怪,俄欠伸,俄轉側,俄起坐,已復甦矣。
官尚欲以逼污投繯鍛煉羅織,微以語導之,婢叩首曰:主人妾媵如神仙,寧有情到我,設其到,我方歡喜不暇,寧肯自戕?實聞父不知何故,為官所杖殺,悲痛難釋,憤恚求死耳,無他故也。
官乃大沮去,其他往往多類此,鄉人皆言其蠢然一物,乃有此福,理不可明。
偶扶乩召仙,以此叩之,乩判曰:諸公誤矣,其福正以其蠢也,此翁過去生中,乃一村叟,其人淳淳悶悶無計較心,悠悠忽忽無得失心,落落漠漠無愛憎心,坦坦平平無偏私心,人或凌侮無爭競心,人或欺紿無機械心,人或謗詈無嗔怒心,人或瞭害無報復心,故雖槁死牖下,無大功德,而獨以是心為神所福,使之食報於今生。
其蠢無知識,正其身異性存,未昧前世善根也。
諸君乃以為疑,不亦誤耶?時在側者信不信參半,吾竊有味斯言也。
余曰:此先生自作傳贊,托諸斯人耳。
然理固有之。
劉約齋舍人,言劉生名寅--此在劉景南家酒間話及,南北鄉音各異,不知是此寅字否也。
家酷貧,其父早年與一友訂婚姻,一諾為定,無媒妁,無婚書庚帖,亦無聘幣,然子女則並知之也。
劉生父卒,友亦卒,劉生少不更事,窶益甚,至寄食僧寮。
友妻謀悔婚,劉生無如之何,女竟鬱鬱死,劉生知之,痛悼而已。
是夕,燈下獨坐,悒悒不寧,忽聞窗外啜泣聲,問之不應,而泣不已。
固問之,彷彿似答一我字,劉生頓悟曰:是子也耶?吾知之矣,事已至此,來生相聚可也。
語訖遂寂,後劉生亦夭死,惜無人好事,竟不能合葬華山。
長恨歌曰: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了期,此之謂乎?雖悔婚無跡,不能名以貞,又以病終,不能名以烈,然其志則貞烈兼矣。
說是事時滿座太息,而忘問劉生裡貫。
約齋家在蘇州,意其鄉里歟。
河間有游僧,賣藥於市,以一銅佛置案上,而盤貯藥丸,佛作引手取物狀。
有買者先禱於佛,而捧盤進之,病可治者,則丸躍入佛手。
其難治者,則丸不躍。
舉國信之。
後有人於所寓寺內,見其閉戶研鐵屑,乃悟其盤中之丸,必半有鐵屑,半無鐵屑,其佛手必磁石為之,而裝金於外,驗之信然,其術乃敗。
會有講學者,一陰一作訟牒,為人所訐,到官昂然不介意,侃侃而爭,取所批性理大全核對,筆跡皆相符,乃叩額伏罪。
太守徐公諱景曾,通儒也,聞之笑曰:吾平生信佛不信僧,信聖賢不信道學,今日觀之,灼然不謬。
楊槐亭前輩,有族叔夏日讀書山寺中,至夜半,弟子皆睡,獨秉燭咿唔,倦極假寐,聞叩窗語曰:敢敬問先生,此往某村當從何路?怪問為誰,曰:吾鬼也,迴谷重複,獨行失路。
空山中鬼本稀疏,偶一二無賴賤鬼,不欲與言,即問之亦未必肯相告,與君幽明雖隔,氣類原同,故聞書聲而至也。
具以告之,謝而去。
後以語槐亭,槐亭憮然曰:吾乃知孤介寡合,即作鬼亦難。
李秋崖與金谷村,嘗秋夜坐濟南歷下亭,時微雨新霽,片月初生,秋崖曰:韋蘇州流雲吐華月句,氣象天然,覺張子野雲破月來花弄影句,便多少著力。
谷村未答,忽暗中人語曰:豈但著力不著力意境迥殊,一是詩語,一是詞語,格調亦迥殊也。
即如花間集細雨濕流光句,在詞家為妙語,在詩家則靡靡矣。
愕然驚顧,寂無一人。
膠州法南墅,嘗偕一友登日觀,先有一道士倚石坐,傲不為禮,二人亦弗與言。
俄丹曦欲吐,海天磑耀,千匯萬狀,不可端倪,南墅吟元人詩曰:萬古齊州煙九點,五更滄海日三竿,不信然乎!道士忽哂曰:昌谷用作夢天詩,故為奇語,用之泰山,不太假借乎?南墅回顧,道士即不再言。
既而礄烏湧上,南墅謂其友曰:太一陽一真火,故入水不濡也。
道士又哂曰:公謂日自海出乎?此由不知天形,故不知地形,不知地形,故不知水形也。
蓋天橢圓如雞卵,地渾圓如彈丸,水則附地而流,如核桃之皴皺。
橢圓者東西遠而上下近,凡有九重,最上曰宗動,元氣之表,無象可窺;次為恆星,高不可測;次七重,則日月五星各佔一重,隨大氣旋轉,去地且二百餘萬里,無論海也。
渾圓者地無正頂,身所立處皆為頂,地無正平,目所見處皆為平,至廣漠之野,四望天地相接處,其圓中規,中高而四礄之證也。
是為地平,圓規以外,目所不見者,則地平下矣。
湖海之中,四望天水相合處,亦圓中規,是又水隨地形,中高四礄之證也。
然一江一 河之水狹且淺,夾以兩岸,行於地中。
故日出地上,始受日光,惟海至廣至深,附於地面,無所障蔽,故中高四礄之處,如水晶球之半。
日未至地平,倒影上射,則初見如一線;日將近地平,則斜影橫穿,未明先睹。
今所見者,是日之影,非日之形,是天上之日影隔水而映,非海中之日影浴水而出也。
至日出地平,則影斜落海底,轉不能見矣。
儒家蓋嘗見此景,故以為天包水,水浮地,日出入於水中,而不知日自附天,水自附地;佛家未見此景,故以須彌山四面為四州,日環繞此山,南晝則北夜,東暮則西朝,是日常旋轉,平行竟不入地,證以今日所見,其謬更無庸辯矣。
南墅驚其博辯,欲與再言。
道士笑曰:更竟其說,子不知九萬里之圍圓,以漸而迤,以漸而轉,漸迤漸轉,遂至周環。
必以為人能正立,不能倒立,拾楊光先之說苦相詰難。
老夫慵惰,不能與子到大郎山上看南斗--大郎山在亞祿國,與中國上下反對,其地南極出地三十五度,北極入地三十五度--不如其已也。
振衣徑去,竟莫測其何許人。
大學士一溫一 公言,征烏什時,有驍騎校腹中數刃,醫不能縫,適生俘數回婦,醫曰:得之矣。
擇一年壯肥白者,生刳腹皮,冪於創上,以匹帛纏束,竟獲無恙。
創愈後,渾合為一,痛癢亦如一。
公謂非戰陣無此病,非戰陣亦無此藥。
信然。
然叛徒逆一黨一 法本應誅,即不剝膚,亦即斷脰,用救忠義之士,固異於殺人,以活人爾。
分類:未分類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