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微草堂筆記
卷十 如是我聞四(1)
長山聶松巖言,安邱張卯君先生家有書樓,為狐所據,每與人對語,媼婢僮僕,凡有隱匿,必對眾暴之。
一家畏若神明,惕惕然不敢作過。
斯亦能語之繩規,無形之監史矣。
然奸黠者,或敬事之,則諱其所短,不肯質言,蓋聰明有餘,正直則不足也。
斯狐之所以為狐歟。
滄州插花廟老尼董氏言,嘗夜半睡醒,聞佛殿磬聲鏗然,如有人禮拜者。
次日告其徒,曰:師耳鳴。
至夜復然,乃潛起躡足窺之,佛光青熒,依稀辨物,見擊磬者,乃其亡師,一少一婦 對佛長跪,喁喁絮祝,回面向內,不識為誰,細聽所祝,則為夫病求福也。
恐怖失措,觸朱眾有聲,一陰一氣冥碗,燈光驟暗,再明則已無睹矣。
先外祖雪峰張公曰:此少一婦 已入黃壤,猶憂夫病,聞之使人增伉儷之情。
董尼有言,近一賣花老媼,夜經某氏墓,突見某夫人魂立樹下,以手招之。
無路可避,因戰慄拜謁。
某夫人曰:吾夜夜在此,待一相識人寄信,望眼幾穿,今乃見爾,歸告我女我婿,一切一陰一謀,鬼神皆已全知,無更枉拋心力。
吾在冥府,大受鞭笞,地下先亡,更人人唾詈,無地自容,惟日避此樹邊,苦雨淒風,酸辛萬狀,尚不知沉一淪 幾輩,得付轉輪。
似聞須所奪小郎貲財,耗散都盡,始冀有生路也。
又婿有密札數紙,病中置螺甸小篋中,囑其檢出毀滅,免得他日口實。
丁寧再三,嗚咽而滅,媼潛告其女。
女怒曰:為小郎遊說耶?迨於篋中見前札,乃始悚然。
後女家日漸消敗,親串中知其事者,皆合掌曰:某夫人生路近矣。
烏魯木齊提督巴公彥弼言,昔從征烏什時,夢至一處山麓,有六七行幄,而不見兵衛,有數十人出入往來,亦多似文吏,試往窺視,遇故護軍統領某公,某名--凡五字,公以滾舌音急呼之,今不能記。
握手相勞苦,問公久逝,今何事到此?曰:吾以平生拙直,得受冥官,今隨軍籍記戰沒者也。
見其幾上諸冊,有黃色紅色,紫色黑色數種。
問此以旗分耶?微笑曰:安有紫旗黑旗。
雖舊有黑旗,以黑色夜中難辨,乃改為藍旗,此公蓋偶未知也。
此別甲乙之次第耳。
問次第安在,曰:赤心為國,奮不顧身者,登黃冊;恪遵軍令,寧死不撓者,登紅冊;隨眾驅馳,轉輾而殞者,登紫冊;倉皇奔潰,無路求生,蹂踐裂一屍一,追殲斷眕者,登黑冊。
問同時受命,血濺一屍一橫,豈能一一區分,毫無舛誤。
曰:此惟冥官能辨矣。
大抵人亡魂在,一精一氣如生。
應登黃冊者,其一精一氣如烈火熾騰,蓬蓬勃勃;應登紅冊者,其一精一氣如烽煙直上,風不能搖;應登紫冊者,其一精一氣如雲漏電光,往來閃爍。
此三等中,最上者為神明,最下者亦歸善道。
至應登黑冊者,其一精一氣瑟縮摧頹,如死灰無焰,在朝廷褒崇忠義,自一例哀榮,一陰一曹則以常鬼視之,不復齒數矣。
巴公側耳敬聽,悚然心折,方欲自問將來,忽炮聲驚覺。
後常以告麾下,曰:吾臨陣每憶斯語,便覺捐身鋒鏑,輕若鴻毛。
夜燈叢錄載謝梅莊戇子事,而不知戇子姓盧名志仁,蓋未見梅莊自作戇子傳,僅據傳聞也。
霍京兆易書,戌癸蘇圖時,轎夫王二與戇子事相類,後歿於塞外,京兆哭之慟。
一夕,忽聞帳外語曰:羊被盜矣,可急向西北追。
出視果然,聽其語音,灼然王二之魂也。
京兆有一僕方辭歸,是日睹此異,遂解裝不行,謂其曹曰:恐冥冥王二笑人。
滄州瞽者蔡某,每過南山樓下,即有一叟邀之彈唱,且對飲,漸相狎,亦時至蔡家共酌。
自雲姓蒲,一江一 西人,因販磁到此,久而覺其為狐。
然契合甚深,狐不諱,蔡亦不畏也。
會有以閨閫蜚語涉訟者,眾議不一,偶與言及曰:君既通靈,必知其審。
狐艴然曰:我輩修道人,豈干預人家瑣事。
夫房幃秘地,男女幽期,曖一昧 難明,嫌疑易起,一犬吠影,每至於百犬吠聲,即使果真,何關外人之事,乃快一日之口,為人子孫數世之羞?斯已傷天地之和,召鬼神之忌矣。
況蛇杯弓影,恍惚無憑,而點綴鋪張,宛如目睹,使人忍之不可,辨之不能,往往致抑鬱難言,含冤畢命,其怨毒之氣,尤歷劫難消,苟有幽靈,豈無業報,恐刀山劍樹之上,不能不為是人設一座也。
汝素樸誠,聞此事亦當掩耳,乃考求真偽,意欲何為?豈以失明不足,尚欲犁舌乎?投杯徑去,從此遂絕。
蔡愧悔,自批其頰,恆述以戒人,不自隱匿也。
舅氏張公夢征言,所居吳家莊西,一丐者死於路,所畜犬守之不去,夜有狼來啖其一屍一,犬奮嚙不使前,俄諸狼大集,犬力盡踣,遂並為所啖。
惟存其首,尚雙目怒張,皆如欲裂。
有佃戶守瓜田者親見之。
又程易門在烏魯木齊,一夕有盜入室,已逾牆將出,所畜犬追嚙其足,盜抽刃斫之。
至死嚙終不釋,因就擒。
時易門有僕曰龔起龍,方負心反噬。
皆曰:程太守家有二異,一人面獸心,一獸面人心。
余在烏魯木齊日,驍騎校薩音綽克圖言,曩守一江一 山口卡倫,一日將曙,有烏啞啞對戶啼,惡其不吉,引敫矢射之,噭然有聲,掠乳牛背上過,牛駭而奔,呼數卒急追。
入一山坳,遇耕者二人,觸一人僕,扶視無大傷,惟足跛難行,問其家不遠,共舁送歸。
入室坐未定,聞小兒連呼有賊,同出助捕,則逃遣犯韓雲,方逾垣盜食其瓜,因共執焉。
使烏不對戶啼,則薩音綽克圖不射,薩音綽克圖不射,則牛不驚逸,牛不驚逸,則不觸人僕,不觸人僕,則數卒不至其家,徒一小兒見人盜瓜,其勢必不能縶縛。
乃轉輾相引,終使受縶伏誅,此烏之來,豈非有物憑之哉。
蓋雲本劇寇,所劫殺者多矣,爾時雖無所睹,實與劉剛遇鬼因果相同也。
又佐領額爾赫圖言,曩守吉木薩卡倫,夜聞一團一 焦外嗚嗚有聲,人出逐,則漸退,人止則止,人返則復來,如是數夕。
一戍卒有膽,竟操刃隨之,尋聲迤邐入山中,至一僵一屍一前而寂。
視之,有野獸嚙食痕,已久枯矣。
卒還以告,心知其求瘞也。
具棺葬之,遂不復至。
夫神識已離,形骸何有,此鬼沾沾於遺蛻,殊未免作繭自纏。
然螻蟻魚鱉之談,自莊生之曠見。
豈能使含生之屬,均如太上忘情。
觀於茲事,知棺衾必慎,孝子之心;胔骼必藏,仁人之政。
聖人通鬼神之情狀,何嘗謂魂升魄降,遂冥冥無知哉。
獻縣令某,臨歿前,有門役夜聞書齋人語曰:渠數年享用奢華,祿已耗盡。
其父訴於冥司,探支來生祿一年治未了事,未知許否也。
俄而令暴卒。
董文恪公嘗曰:天道凡事忌太甚,故過奢過儉,皆足致不祥。
然歷歷驗之,過奢之罰,富者輕,而貴者重;過儉之罰,貴者輕,而富者重。
蓋富而過奢,耗己財而已。
貴而過奢,其勢必至於貪婪權力,重則取求易也。
貴而過儉守己財而已。
富而過儉,其勢必至於刻薄計較,明則機械多也。
士大夫時時深念,知益己者必損人,凡事留其有餘,則召福之道也。
小一奴一玉保言,特納格爾農家,忽一牛入其牧群,甚肥健,久而無追尋者,詢訪亦無失牛者,乃留畜之,其女年十三四,偶跨此牛往親串家,牛至半途,不循蹊徑,負女渡嶺驀澗,直入亂山,崖陡谷深,墮必糜碎,惟抱牛頸呼號,樵牧者聞聲追視,已在萬峰之頂,漸滅沒於煙靄間。
其或飼虎狼,或委溪壑,均不可知矣。
皆咎其父貪攘此牛,致罹大害。
余謂此牛與此女,合是夙冤,即驅逐不留,亦必別有以相報也。
故城刁飛萬言,一村有二塾師,雨後同步至土神祠,踞砌對談,移時未去。
祠前地淨如掌,忽見坌起似字跡,共起視之,則泥土杖畫十六字曰:不趁涼爽,自課生徒,溷入書館,不亦愧乎。
蓋祠無居人,狐據其中,怪二人久聒也。
時程試方增律詩,飛萬戲曰:隨手成文,即四言葉韻,我愧此狐。
飛萬又言,一書生最有膽。
每求見鬼,不可得。
一夕,雨霽月明,命小一奴一攜罌酒詣叢塚間,四顧呼曰:良夜獨遊,殊為寂寞,泉下諸友,有肯來共酌者乎?俄見磷光熒熒,出沒草際,再呼之,嗚嗚相距丈許,皆止不進。
數其影約十餘,以巨杯挹酒,灑之,皆俯嗅其氣,有一鬼稱酒絕佳,請再賜。
因且灑且問曰:公等何故不輪迴,曰:善根在者轉生矣,惡貫盈者墮獄矣,我輩十三人,罪根未滿,待輪迴者四;業報沉一淪 ,不得輪迴者九也。
問,何不懺悔求解脫,曰:懺悔須及未死時,死後無著力處矣。
灑酒既盡,舉罌視之,各踉蹌去。
中一鬼回首丁寧曰:餓鬼得飫壺觴,無以報德,謹以一語奉贈,懺悔須及未死時也。
翰林院筆貼式伊實,從征伊犁時,血戰突圍,身中七矛,越兩晝夜復甦,疾馳一晝夜,猶追及大兵。
余與博晰齋同在翰林時,見有傷痕,細詢顛末,自言被創時,絕無痛楚,但忽如沉睡,既而漸有知覺,則魂已離體,四顧皆風沙眒洞,不辨東西。
了然自知為巳死,倏念及子幼家貧,酸徹心骨,便覺身如一葉,隨風漾漾欲飛,倏念及虛死不甘,誓為厲鬼殺賊,即覺身如鐵柱,風不能搖。
徘徊眖立間,方欲直上山頂,望敵兵所在,俄如夢醒,已僵臥戰血中矣。
晰齋太息曰:聞斯情狀,使人覺戰死無可畏,然則忠臣烈士,正復易為,人何憚而不為也。
裡有古氏,業屠牛,所殺不可縷數,後古叟目雙瞽,古媼臨歿時,肌膚潰裂,痛苦萬狀。
自言冥司仿屠牛之法宰割我,呼號月餘,乃終。
侍姬之母沈媼親見其事。
殺業至重,牛有功於稼穡,殺之業尤重。
冥祥記載晉庾紹之事,已有宜勤一精一進,不可殺生,若不能都斷,可勿宰牛之語。
此牛戒之最古者。
宣室志載夜叉與人雜居則疫生,惟避不食牛人。
酉一陽一雜俎亦載之。
今不食牛人遇疫,實不傳染,小說固非盡無據也。
分類:未分類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