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微草堂筆記
卷十一 槐西雜誌一(5)
人字汪場中有積柴--俗謂之垛,多年矣。
土人謂中有靈怪,犯之多致災禍,有疾病禱之亦或驗,莫敢擷一莖,拈一葉也。
雍正乙巳,歲大饑,光祿公捐粟六千石,煮粥以賑,一日,柴不給,欲用此柴而莫敢舉身,乃自往祝曰:汝既有神,必能達理,今數千人枵腹待斃,汝豈無惻隱心,我擬移汝守倉,而取此柴活饑者,諒汝不拒也。
祝訖,麾眾拽取,毫無變異。
柴盡,得一禿尾巨蛇,蟠伏不動,以巨畚舁入倉中,斯須不見、從此亦遂無靈,然迄今六七十年,無敢竊入盜粟者。
以有守倉之約故也,物至毒而不能不為理所屈,妖不勝德,此之謂矣。
從孫樹寶言,韓店史某,貧徹骨,父將歿,家惟存一青布袍,將以斂,其母曰:家久不舉火,持此易米尚可多活月餘,何為委之土中乎?史某不忍,卒以斂。
此事人多知之,會有失銀釧者,大索不得,史某忽得於糞壤中。
皆曰:此天償汝衣,旌汝孝也。
失釧者以錢六千贖之,恰符衣價。
此近日事。
或曰偶然也。
余曰:如以為偶,則王祥固不再得魚,孟宗固不再生筍也。
幽明之感應,恆以一事示其機耳,汝烏乎知之。
景州李晴嶙言,有劉生訓蒙於古寺,一夕,微月之下,聞窗外淅淅聲,自隙窺之,牆缺似有二人影,急呼有盜,忽隔牆語曰:我輩非盜,來有求於君者也。
駭問何求,曰:猥以夙業,墮餓鬼道中,已將百載,每聞僧廚炊煮,輒飢火如焚,窺君似有慈心,殘羹冷粥,賜一澆奠,可乎?問佛家經懺,足濟冥途,何不向寺僧求超拔?曰:鬼逢超拔,是亦前因,我輩過去生中,營營仕宦,勢盛則趨附,勢敗則掉臂如路人,當其得志,本未扶窮救厄,造有善因,今日勢敗,又安能遇是善緣乎?所幸貨賂豐盈,不甚愛惜,孤寒故舊,尚小有周旋,故或能時遇矜憐,得一沾餘瀝,不然,則如目連母鍵在大地獄中,食至口邊,皆化猛火,雖佛力亦無如何矣。
生惻然憫之,許如所請,鬼感激鳴咽去。
自是每以殘羹剩酒澆牆外,亦似有肸蠻,然不見形,亦不聞語。
越歲余,夜聞牆外呼曰:久叨嘉惠,今來別君。
生問何往,曰:我二人無計求脫,惟思作善以自拔,此林內野鳥至多,有彈射者,先驚之使高飛;有網罟者,先驅之使勿入,以是一念,感動神明,今已得付轉輪也。
生嘗舉以告人曰:沉一淪 之鬼,其力猶可以濟物,人奈何謝不能乎?
族兄中涵知旌德縣時,近城有虎暴,傷獵戶數人,不能捕,邑人請曰:非聘徽州唐打獵,不能除此患也--休寧戴東原曰:明代有唐某,甫新婚而戕於虎,其婦後生一子,祝之曰:爾不能殺虎,非我子也。
後世子孫,如不能殺虎,亦皆非我子孫也。
故唐氏世世能捕虎--乃遣吏持幣往,歸報唐氏選藝至一精一者二人,行且至,至則一老翁,鬚髮皓然,時咯咯作嗽,一童子十六七耳,大失望,姑命具食,老翁察中涵意不滿,半跪啟曰:聞此虎距城不五里,先往捕之,賜食未晚也。
遂命役導往,役至谷口,不敢行,老翁哂曰:我在,爾尚畏耶?入谷將半,老翁顧童子曰:此畜似尚睡,汝呼之醒。
童子作虎嘯聲,果自林中出,逕搏老翁,老翁手一短柄斧,縱八九寸,橫半之,奮臂屹立,虎撲至,側首讓之,虎自頂上躍過,已血流仆地。
視之,自頷下至尾閭,皆觸斧裂矣。
乃厚贈遣之。
老翁自言煉臂十年,煉目十年,其目以毛帚掃之不瞬,其臂使壯夫攀之,懸身下縋不能動,莊子曰:一習一 伏眾神。
巧者不過一習一 者之門,信夫。
嘗見史舍人嗣彪,暗中捉筆書條幅,與秉燭無異。
又聞靜海勵文恪公,剪方寸紙一百片,書一字其上,片片向日疊映,無一筆絲毫出入。
均一習一 而已矣,非別有謬巧也。
李慶子言,山東民家有狐,居其屋數世矣,不見其形,亦不聞其語,或夜有火燭盜賊,則擊扉撼窗,使主人知覺而已。
屋或漏損,則有銀錢鏗然墜几上,即為修葺,計所給恆浮所費十之二,若相酬者。
歲時必有小饋遺置窗外,或以食物答之,置其窗下,轉瞬即不見矣。
從不出嬲人,兒童或反嬲之,戲以瓦礫擲窗內,仍自窗還擲出。
或欲觀其擲出,投之不已,亦擲出不已,終不怒也。
一日,忽簷際語曰:君雖農家,而子孝弟友,婦姑娣姒皆婉順,恆為善神所護,故久住君家避雷劫,今大劫已過,敬謝主人,吾去矣。
自此遂絕,從來狐居人家,無如是之謹飭者。
其有得於老氏和光之旨歟?卒以謹飭自全,不遭劾治之禍,其所見加人一等矣。
從侄虞惇,從兄懋園之子也,壬子三月,隨余勘文淵閣書,同在海澱槐西老屋--余婿彭煦之別業,余葺治之,為輪對上直憩息之地--言懋園有朱漆籐枕,崔莊社會之所買,有年矣。
一年夏日,每枕之,輒嗡嗡有聲,以為作勞耳鳴也。
旬餘後,其聲漸厲,似飛蟲之振羽,又月餘,聲達於外,不待就枕始聞矣。
疑而剖視,則一細腰蜂,鼓翼出焉。
枕四圍無針芥隙,蜂何能遺種於內,如未漆時先遺種,何以越數歲乃生。
或曰化生也,然蜂生以蛹,不以化,即果化生,何以他處不化,而化於枕,他枕不化,而化於此枕?枕中不飲不食,何以兩月餘猶活?設不剖出,將不死乎?,此理殊不可曉也。
虞惇又言,掖縣林知州禹門,其受業師也,自言其祖年八十餘,已昏耄不識人,亦不能步履,然猶善飯,惟枯坐一室,苦鬱鬱不適,子孫恆以椅舁至門外延眺,以為消遣。
一日,命侍者入取物,獨坐以俟,侍者出,則並椅失之矣。
閤家悲泣惶駭,莫知所為,裹糧四出求之,亦無蹤跡。
會有友人自勞山來,途遇禹門,遙呼曰:若非覓若祖乎?今在山中某寺,無恙也。
急馳訪之,果然。
其地距掖數百里,僧不知其何以至,其祖但覺有二人舁之飛行,亦不知其為誰也。
此事極怪而非怪,殆山魈狐魅,播弄老人,以為遊戲耳。
戈孝廉廷模,字式之,芥舟前輩長子也,天姿朗徹,詩格書法,並有父風。
於父執中獨師事余,余期以遠到,乃年四十餘,始選一學官,後得心疾,忽發忽止,竟夭天年,余深悲之。
偶與從孫樹玨談及,樹玨因言其未歿以前,讀書至夜半,偶即景得句曰:秋入幽窗燈黯淡,屬對未就,忽其友某揭簾入,延與坐談,因告以此句,其友曰:何不對以魂歸故里月淒清。
式之愕然曰:君何作鬼語。
轉瞬不見。
乃悟其非人,蓋衰氣先見,鬼感衰氣應之也。
故式之不久亦下世,與靈怪集載曹唐一江一 陵佛寺詩,水底有天春漠漠一聯事頗相類。
曹慕堂宗丞言,有夜行遇鬼者,奮力與角,俄群鬼大集,或拋擲沙礫,或牽拽手足,左右支吾,大受捶擊,顛踣者數矣,而憤恚彌甚,猶死鬥不休,忽坡上有老僧持燈呼曰:檀越且止,此地鬼之窟宅也,檀越雖猛士,已陷重圍,客主異形,眾寡異勢,以一人氣血之勇,敵此輩無窮之變幻,雖賁育無幸勝也。
況不如賁育者乎?知難而退,乃為豪傑,何不暫忍一時,隨老僧權宿荒剎耶?此人頓悟,奮身脫出,隨其燈影而行,群鬼漸遠,老僧亦不知所往。
坐息至曉,始覓得路歸。
此僧不知是人是鬼,可謂善知識耳。
海澱人捕得一巨鳥,狀類蒼鵝,而長喙利吻,目睛突出,眈眈可畏,非即非鸛,非鴇非鸕茲,莫能名之,無敢買者。
金海住先生時寓直澄懷園,獨買而烹之。
味不甚佳,甫食一二臠,覺胸膈間冷如冰雪,堅如鐵石,沃以燒春,亦無暖氣。
委頓數日乃愈。
或曰張讀宣室志載,俗傳人死數日後當有禽自柩中出,曰殺,有鄭生者,嘗在隰川,與郡官獵於野,網得巨鳥色蒼,高五尺餘,解而視之,忽然不見,裡中人言,有人死且數日,卜者言此日殺當去,其家伺而視之,果有巨鳥蒼色自柩中出。
又原化記載,韋滂借宿人家,射落殺鬼,烹而食之,味極甘美,先生所食,或即殺鬼所化,故一陰一凝之氣如是歟?倪余疆時方同直,聞之笑曰:是又一終南進士矣。
自黃村至豐宜門,俗之謂之南西門,凡四十里,泉源水脈,絡帶鉤連,積雨後污潦沮洳,車馬頗為阻滯。
有李秀者,御空車自固安返,見少年約十五六,娟麗如好女,蹩躄泥塗,狀甚困憊,時日已將沒,見秀行過,有欲附載之色,而愧沮不言,秀故輕薄,挑與語,邀之同車,忸怩而上。
沿途市果餌食之,亦不甚辭。
漸相軟款,間以調謔,面癴微笑而已。
行數里後視其貌似稍蒼,尚不以為意,又行十餘里,暮色昏黃,覺眉目亦似漸改,將近南苑之西門,則廣顙高顴,癱癱有須矣。
自訝目眩,不敢致詰。
比至逆旅下車,乃鬚鬢皓白,成一老翁,與秀握手作別曰:蒙君見愛,懷感良深,惟暮齒衰顏,今夕不堪同榻,愧相負耳。
一笑而去,竟不知為何怪也。
秀表弟為余廚役,嘗聞秀自言之,且自悔少年無狀,致招狐鬼之侮雲。
文安王岳芳言,有楊生者,貌姣麗,自慮或遇強暴,乃一精一習一 技擊,十六七時,已可敵數十人,會詣通州應試,暫住京城,偶獨遊陶然亭,遇二回人,強邀入酒肆。
心知其意,姑與飲啖,且故索珍味食,二回人喜甚,因誘至空寺,左右挾坐,遽擁於懷。
生一手按一人,並踣於地,以足踏背,各解帶反接,抽刀擬頸曰:敢動者死。
褫其下衣並一婬一之,且數之曰:爾輩年近三十,豈足供狎暱,然爾輩污人多矣,吾為孱弱童子復仇也。
徐釋其縛,掉臂徑出。
後與岳芳同行,遇其一於途,顧之一笑,其人掩面鼠竄去,乃為岳芳具道之。
岳芳曰:戕命者使還命,攘財者使還財,律也。
此當相償者也。
惟一婬一人者有治罪之律,無還使受一婬一之律,此不當償者也。
子之所為,謂之快心則可,謂之合理則未也。
從孫樹欞言,南村戈孝廉仲坊,到遵祖莊--土語呼榛子莊,遵榛疊韻之訛,祖子雙聲之轉也,相近又有念祖橋,今亦訛為驗左。
會曹氏之葬,聞其鄰家雞產一卵,入夜有光,仲坊偕數客往觀,時已昏暮,燈下視之,無異常卵,撤去燈火,果吐光熒熒,周卵四圍,如盤盂,置諸室隅,立門外視之,則一室照耀如晝矣。
客或曰:是雞為蛟龍所感,故生卵有是變怪,恐久而破殼出,不利主人。
仲坊次日即歸,不知其究竟如何也。
案木華海賦曰:一陽一冰不冶,一陰一火潛然。
蓋一陽一氣伏積一陰一之內,則郁極而外騰。
嶺南異物誌稱,海中所生魚蜃,置一陰一處有光。
嶺表錄異亦稱,黃蠟魚頭夜有光如籠,燭其肉亦片片有光。
水之所生,與水同性故也。
必海水始有火,必海錯始有光者,積水之所聚,即積一陰一之所凝。
故百川不能郁一陽一氣,惟海能郁也。
至暑月腐草之為螢,以層一陰一積雨,一陽一氣蒸而化為蟲。
塞北之夜亮木,以冰谷雪巖,一陽一氣聚而附於木。
螢不久即死,夜亮木移植盆盎,越一兩歲亦不生明。
出潛離隱,氣得舒則漸散耳。
惟雞卵夜光則理不可曉。
蛟龍所感之說,亦未必然。
按段成式酉一陽一雜俎稱,嶺南毒菌夜有光,殺人至速,蓋瘴癘所鍾,以一溫一 熱發為一陽一焰,此卵或癘之氣,偶聚於雞,或雞多食毒蟲,久而蘊結,如毒菌有光之類,亦未可知也。
分類:未分類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