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微草堂筆記
卷二 灤陽消夏錄二(2)
有賣花老婦言,京師一宅近空圃,圃故多狐。
有麗婦夜逾短垣與鄰家少年狎,懼事洩,初詭托姓名,歡暱漸洽,度不相棄,乃自冒為圃中狐女。
少年悅其色,亦不疑拒。
久之,忽婦家屋上,擲瓦罵曰:我居圃中久,小兒女戲拋磚石,驚動鄰里或有之,實無冶蕩蠱惑事。
汝奈何污我?事乃洩。
異哉,狐媚恆托於人,此婦乃托於狐。
人善媚者比之狐,此狐乃貞於人。
有游士以書畫自給,在京師納一妾,甚愛之。
或遇宴會,必袖果餌以貽妾,亦甚相得。
無何病革,語妾曰:吾無家,汝無歸;吾無親屬,汝無依;吾以筆墨為活,吾死汝琵琶別抱,勢也,亦理也。
吾無遺債累汝,汝亦無父母兄弟掣肘,得行己志,可勿受錙銖聘金,但與約歲時許汝祭我墓,則吾無恨矣。
妾泣受教,納之者亦如約,又甚愛之。
然妾恆鬱鬱憶舊恩,夜必夢故夫同枕席,睡中或妮妮囈語。
夫覺之,密延術士鎮以符菉,夢語止而病漸作,馴至綿惙。
臨歿,以額叩枕曰:故人情重,實不能忘,君所深知,妾亦不諱。
昨夜又見夢曰:久被驅遣,今得再來,汝病如是,何不同歸?已諾之矣。
能邀格外之惠,還妾一屍一於彼墓,當生生世世,結草啣環。
不情之請,惟君圖之。
語訖奄然。
夫亦豪士,慨然曰:魂已往矣,留此遺蛻何為?楊越公能合樂昌之鏡,吾不能合之泉下乎!竟如所請。
此雍正甲寅乙卯間事。
余時年十一二,聞人述之,而忘其姓名。
余謂再嫁,負故夫也;嫁而有二心,負後夫也,此婦進退無據焉。
何子山先生亦曰:憶而死,何如殉而死乎?何勵庵先生則曰:春秋責備賢者,未可以士大夫之義,律兒女子,哀其遇可也,憫其志可也。
屠者許方嘗擔酒二罌夜行,倦息大樹下。
月明如晝,遠聞嗚嗚聲,一鬼自叢墓中出,形狀可怖。
乃避入樹後,持擔以自衛。
鬼至罌前,躍舞大喜,遽開飲。
盡一罌,尚欲開其第二罌,緘甫半啟,已頹然倒矣。
許恨甚,且視之似無他技,突舉擔擊之,如中虛空,因連與痛擊,漸縱馳委地,化濃煙一聚。
恐其變幻,更捶百餘,其煙平鋪地面,漸散漸開,痕如淡墨,如輕穀,漸愈散愈薄,以至於無。
蓋已澌滅矣。
余謂鬼,人之餘氣也。
氣以漸而消,故左傳稱新鬼大,故鬼小。
世有見鬼者,而不聞見羲軒以上鬼,消已盡也。
酒散氣者也,故醫家行血發汗、開郁驅寒之藥,皆治以酒。
此鬼以僅存之氣,而散以滿罌之酒,盛一陽一鼓蕩,蒸鑠微一陰一,其消盡也固宜。
是澌滅於醉,非澌滅於棰也。
聞是事時,有戒酒者曰:鬼善幻,以酒之故,至臥而受捶;鬼本人所畏,以酒之故,反為人所困,沉湎者念哉。
有耽酒者曰:鬼雖無形而有知,猶未免乎喜怒哀樂之心,今冥然醉臥,消歸烏有,反其真矣。
酒中之趣,莫深於是。
佛氏以涅瘤為極樂,營營者惡乎知之。
莊子所謂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歟。
獻縣田家,牛產麟,駭而擊殺。
知縣劉征廉收葬之,刊碑曰:見麟郊。
劉固良吏,此舉何陋也。
麟本仁獸,實非牛種。
犢之麟而角,雷雨時蛟龍所感耳。
董文恪公未第時,館於空宅,雲常見怪異。
公不信,夜篝燈以待,三更後,一陰一風颯然,庭戶自啟,有似人非人數輩,雜癆擁入。
見公大駭曰:此屋有鬼,皆狼狽奔出。
公持梃逐之,又相呼曰:鬼追至,可急走。
爭逾牆去。
公恆言及,自笑曰:不識何以呼我為鬼?故城賈漢恆,時從公受經,因舉太平廣記載野叉欲啖哥舒翰妾一屍一,翰方眠側,野叉相語曰:貴人在此,奈何?翰自念呼我為貴人,擊之當無害。
遂起擊之,野叉逃散。
鬼貴音近,或鬼呼先生為貴人,先生聽未審也?公笑曰:其然。
庚午秋,買得埤雅一部,中折疊綠箋一片,上有詩曰:愁煙低冪朱扉雙,酸風微戛玉女窗,青磷隱隱出古壁,土花蝕斷黃金癇。
草根露下一陰一蟲急,夜深悄映芙蓉立,濕螢一點過空塘,幽光照見殘紅泣。
末題靚雲仙子降壇詩,張凝敬錄。
蓋扶乩者所書。
余謂此鬼詩,非仙子詩也。
滄州張鉉耳先生,夢中作一絕句曰:一江一 上秋潮拍岸生,孤舟夜泊近三更,朱樓十二垂楊遍,何處吹一簫伴月明。
自跋云:夢如非想,如何成詩;夢如是想,平生未到一江一 南,何以落想至此?莫明其故,姑錄存之。
桐城姚別峰,初不相識,新自一江一 南來,晤於李銳巔家,所刻近作,乃有此詩。
問其年月,則在余夢後歲余。
開篋出舊稿示之,共相駭異。
世間真有不可解事,宋儒事事言理,此理從何處推求耶?又海一陽一李漱六名承芳,余丁卯同年也。
余聽事掛淵明采菊圖,是藍田叔畫。
董曲一江一 曰:一何神似李漱六,余審視信然。
後漱六公車入都,乞此畫去,雲平生所作小照,都不及此。
此事亦不可解。
景城西偏,有數荒塚,將平矣。
小時過之,老僕施祥指曰:是即周某子孫,以一善延三世者也。
蓋前明崇禎末,河南山東大旱蝗,草根木皮皆盡,乃以人為糧。
官吏弗能禁,婦女幼孩,反接鬻於市,謂之菜人。
屠者買去,如癈羊豕。
周氏之祖,自東昌商販歸,至肆午餐,屠者曰:肉盡,請少待。
俄見曳二女子入廚下,呼曰:客待久,可先取一蹄來。
急出止之,聞長號一聲,則一女已生斷右臂,宛轉地上,一女戰慄無人色,見周並哀呼,一求速死,一求救。
周惻然心動,並出資贖之。
一無生理,急刺其心死;一攜歸,因無子,納為妾,竟生一男,右臂有紅絲,自腋下繞肩胛,宛然斷臂女也。
後傳三世乃絕。
皆言周本無子,此三世乃一善所延雲。
青縣農家少一婦 ,性輕佻,隨其夫操作,形影不離。
互相對嬉笑,不避忌人,或夏夜並宿瓜圃中。
皆薄其冶蕩,然對他人,則面如寒鐵。
或私挑之,必峻拒。
後遇劫盜,身受七刃,猶詬詈,卒不污而死。
又皆驚其貞烈,老儒劉君琢曰:此所謂質美而未學也,惟篤於夫婦,故矢死不二;惟不知禮法,故情慾之感,介於儀容,燕暱之私,形於動靜。
辛彤甫先生曰:程子有言,凡避嫌者,皆中不足。
此婦中無他腸,故坦然徑行不自疑。
此其所以能守死也。
彼好立崖岸者,吾見之矣。
先姚安公曰:劉君正論,辛君有激之言也。
後其夫夜守豆田,獨宿一團一 焦中,忽見婦來,燕婉如平日,曰:冥官以我貞烈,判來生中乙榜,官縣令,我念君不欲往,乞辭官祿為遊魂,長得隨君,冥官哀我,許之矣。
夫為感泣,誓不他偶。
自是晝隱夜來,幾二十載。
兒童或亦窺見之。
此康熙末年事,姚安公能舉其姓名居址,今忘矣。
獻縣老儒韓生,性剛正,動必遵禮,一鄉推祭酒。
一日得寒疾,恍惚間,一鬼立前曰:城隍神喚。
韓念數盡當死,拒亦無益,乃隨去。
至一官署,神檢籍曰:以姓同,誤矣。
杖其鬼二十,使送還。
韓意不平,上請曰:人命至重,神奈何遣憒憒之鬼,致有誤拘。
倘不檢出,不竟枉死耶?聰明正直之謂何!神笑曰:謂汝倔強,今果然。
夫天行不能無歲差,況鬼神乎?誤而即覺,是謂聰明;覺而不回護,是謂正直,汝何足以知之。
念汝言行無玷,姑貸汝。
後勿如是躁妄也。
霍然而蘇。
韓章美雲。
先祖有小一奴一,名大月,年十三四,嘗隨村人罩魚河中,得一大魚,長几二尺。
方手舉以示眾,魚忽撥刺掉尾,擊中左頰,僕水中。
眾怪其不起,試扶之,則血縷浮出。
有破碗在泥中,鋒癉如刃,刺其太一陽一穴矣。
先是其母夢是一奴一為人執縛俎上,屠割如羊豕,似尚有餘恨,醒而惡之,恆戒以毋與人鬥,不虞乃為魚所擊。
佛氏所謂夙生中負彼命耶。
劉少宗伯青垣言,有中表涉元稹會真之嫌者,女有孕,為母所覺,飾言夜恆有巨人來,壓體甚重,而色黝黑。
母曰:是必土偶為妖也。
授以彩絲,於來時一陰一系其足,女竊付所歡,系關帝祠周將軍足上。
母物色得之,撻其足幾斷。
後復密會,忽見周將軍擊其腰,男女並僵臥不能起。
皆曰:污蔑神明之報也。
夫專其利而移禍於人,其術巧矣,巧者造物之所忌。
機械萬端,反而自及,天道也。
神惡其險印,非惡其污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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