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微草堂筆記
卷二十四 灤陽續錄六(1)
狐能詩者,見於傳記頗多。
狐善畫則不概見。
海一陽一李文硯亭言,順治康熙間,周處士盰薄游楚豫,周以畫松名,有士人倩畫書室一壁,松根起於西壁之隅,盤孥夭矯橫逕北壁,而纖末猶掃及東壁一二尺,覺濃一陰一入座,長風欲來,置酒邀社友共賞,方攢立壁下指點讚歎,忽一友拊掌絕倒,眾友俄亦哄堂。
蓋松下畫一秘戲圖,有大木榻布長簟,一男一婦,裸而好合,流目送盼,媚態宛然,旁二侍婢亦裸立,一揮扇驅蠅,一以兩手承婦枕,防蹂一躪 墜地,乃士人及婦與媵婢小像也。
嘩然趨視,眉目逼真,雖僮僕亦辨識其面貌,莫不掩口。
士人恚甚,望空指畫詈妖狐。
忽簷際大笑曰:君太傷雅,曩聞周處士畫松,未嘗目睹,昨夕得觀妙跡,坐臥其下不能去,致失避君,未嘗拋磚擲瓦相忤也。
君遽毒詈,心實不平,是以與君小作劇,君尚不自反,乖戾如初,行且繪此像於君家白板扉,博途人一粲矣。
君其圖之。
蓋士人先一夕設供客具,與一奴一子秉燭至書室,突一黑物衝門去,士人知為狐魅,曾詬歷也。
眾為慰解,請入座設一虛席於上,不見其形,而語音琅然,行酒至前輒盡,惟不食餚饌,曰:不茹葷四百餘年矣。
瀕散,語士人曰:君太聰明,故往往以氣凌物,此非養德之道,亦非全身之道也,今日之事,幸而遇我,儻遇負氣如君者,則難從此作矣。
惟學問變化氣質,願留意焉。
丁寧鄭重而別,回視所畫,淨如洗矣。
次日,書室東壁,忽見設色桃花數枝,襯以青苔碧草,花不甚密,有已開者,有半開者,有已落者,有未落者,有落未至地隨風飛舞者,八九片反側橫斜,勢如飄動,尤非筆墨所能到。
上題二句曰:芳草無行徑,空山正落花。
按此二句,初唐楊師道之詩,不署姓名,知狐以答昨夕之酒也。
後周處士見之歎曰:都無筆墨之痕,覺吾畫猶努力出稜,有心作態。
景城北岡有元帝廟,明末所建也,歲久壁上徵跡隱隱,成峰巒起伏之形,望似遠山籠霧,余幼時尚及見之。
廟祝棋道士病其晦昧,使畫工以墨鉤勒,遂似削圓方竹,今廟已圯盡矣。
棋道士不知其姓,以癖於象戲,故得此名。
或以為此姓,誤也,棋至劣而至好勝,終日丁丁然不休,對局者或倦求去,至長跪留之。
嘗有人指對局者一著,銜之次骨,遂拜綠章,詛其速死。
又一少年偶誤一著,道士幸勝,少年欲改著,喧爭不許,少年粗暴,起欲相毆,惟笑而卻避,曰:任君擊折我肱,終不能謂我今日不勝也。
亦可雲癡物矣。
酒有別腸,信然。
八九十年來,余所聞者,顧俠君前輩稱第一,繆文子前輩次之,余所見者,先師孫端人先生亦入當時酒社。
先生自雲,我去二公中間,猶可著十餘人。
次則陳句山前輩與相敵,然不以酒名。
近時路晉清前輩稱第一,吳雲巖前輩,亦盓盓爭勝。
晉清曰:雲巖酒後彌一溫一 克,是即不勝酒力,作意矜持也,驗之不謬。
同年朱竹君學士、周稚圭觀察,皆以酒自雄。
雲巖曰:二公徒豪舉耳。
拇陣喧呶,潑酒幾半,使坐而靜酌,則敗矣,念之亦不謬。
後輩則以葛臨溪為第一,不與之酒,從不自呼一杯,與之酒,雖盆盎無難色,長鯨一吸,涓滴不遺。
嘗飲余家,輿諸桐嶼吳惠叔等五六人角,至夜漏將闌,眾皆酩酊,或失足顛仆,臨溪一一指揮僮僕扶掖登榻,然後從容登輿去,神志湛然,如未飲者。
其僕曰:吾相隨七八年,從未見其獨酌,亦未見其偶醉也。
惟飲不擇酒,使嘗酒亦不甚知美惡,故其同年以登徒好色戲之,然亦罕有矣。
惜不及見顧繆二前輩,一決勝負也。
端人先生恆病余不能飲,曰:東坡長處,學之可也,何並其短處,亦刻畫求似?及余典試得臨溪,以書報先生,先生覆札曰:吾再傳有此君,聞之起舞,但終恨君是蜂腰耳。
前輩風一流 ,可雲佳話。
今老矣,久不預少年文酒之會,後來居上,又不知為誰。
高官農家畜一牛,其子幼時,日與牛嬉戲,攀角捋尾皆不動,牛或嗅兒頂,舐兒掌,兒亦不懼。
稍長使之牧,兒出即出,兒歸即歸,兒行即行,兒止即止,兒睡則臥於側,有年矣。
一日往牧牛,忽狂奔至家,頭頸皆浴血,哮吼以角觸門,兒父出視,即掉頭回舊路,知必有變,盡力追之,至野外則兒已破顱死,又一人橫臥道左,腹裂腸出,一棗棍棄於地。
審視乃三果莊盜牛者--三果莊,回民所聚,滄州盜藪也。
始知兒為盜殺,牛又觸盜死也,是牛也有人心焉。
又西商李盛庭買一馬,極馴良,惟路逢白馬,必立而注視,鞭策不肯前,或望見白馬,必馳而追及,銜勒不能止。
後與原主談及,原主曰:是本白馬所生,時時覓其母也。
是馬也亦有人心焉。
余八歲時,聞保母丁媼言,某家有砨牛,跛不任耕,乃鬻諸比鄰屠肆,其犢甫離乳,視宰割其母,牟牟鳴數日。
後見屠者即奔避,奔避不及則伏地戰慄,若乞命狀。
屠者或故逐之,以資笑噱,不以為意也,犢漸長,甚壯健,畏屠者如初。
及角既堅利,乃伺屠者側臥凳上,一觸而貫其心,遞馳去。
屠者婦大號捕牛,眾憫其為母復仇,故緩追,逸之竟莫知所往。
時丁媼之親串殺人,遇赦獲免,仍與其子同裡磑,丁媼故竊舉是事,為之憂危,明仇不可狎也。
余則取犢有復仇之心,知力弗勝,故匿其鋒,隱忍以求一當,非徒孝也,抑亦智焉。
黃帝巾機銘曰--機是本字,校者或以為破體俗書,改為機字,反誤--日中必慧--案漢書賈宜傳,引此句作慧,六韜,引此句作彗,音義並同--操刀必割,言機之不可失也。
越絕書子貢謂越王曰:夫有謀人之心,使人知之者,危也,言機之不可洩也。
孫子曰:善用兵者,閉門如處一女 ,出門如脫兔,斯言當矣。
汝慎思言,乾隆己卯夏,有一江一 南舉子,以京師逆旅多湫隘,乃稅西直門外一大家墳院讀書,偶晚涼樹下散步,遇一女子年十五六,頗白皙,挑與語,不嗔不答,轉牆角自去。
夜半睡醒,似門上了鳥微有聲,疑為盜,呼僮不應,自起隔門罅窺之,乃日間所見女子也。
知其相就,急啟戶,擁以入,女子自言為守墳人女,家酷貧,父母並拙鈍,恆恐嫁為農家婦,頃蒙顧盼,意不自持,故從牆缺至君處,君富貴人,自必有婦,儻能措百金與父母,則為妾媵無悔。
父母嗜利,亦必從也。
舉子諾之,遂相繾綣。
至雞鳴乃去。
自是夜半恆至,妖媚冶蕩,百態橫生舉子以為巫山洛水不是過也,一夜 來稍遲,舉子自步月候之,乃忽從樹杪飛下,舉子頓悟,曰:汝毋乃狐耶?女子殊不自諱,笑而應曰:初恐君駭怖,故托虛詞,今情意已深,不妨明告,將來宦游四方,有一隱形隨侍之妾,不煩車馬,不擇居停,不需衣食,晝可攜於懷袖,夜即出而薦枕席,不愈於千金買笑耶?舉子思之,計良得,自是潛住書室,不待夜度矣。
然每至秉燭則外出,夜半乃返,或微露鬢亂釵橫狀,舉子疑之而未決,既而與其孌童亂,旋為二僕所窺,亦並與亂,庖人知之,亦續狎焉。
一日,晝與孌童寢,舉子潛扼殺之,遂現狐形,因埋於牆外。
關月後有老翁詣舉子曰:吾女托身為君妾,何忽見殺?舉子憤然曰:汝知汝女為吾妾,則易言矣。
夫兩雄共雌,爭而相戕,是為妒奸,於律當議抵,汝女既為我妾,明知非人,而我不改盟,則夫婦之名分定矣,而既一婬一於他人,又一婬一於我僕,我為本夫,例得捕奸,殺之又何罪耶?翁曰:然則何不殺君僕?舉子曰:汝女死則形見,此則皆人也,手刃四人,而執一死狐為罪案,使汝為刑官,能據以定讞乎?翁癱首良久,以手拊膝曰:汝自取也夫,吾誠不料汝至此。
振衣自去,舉子旋移居准提庵,與慎思鄰房,其孌童與狐尤暱,銜主人之太忍,具洩其事於慎思,故得其詳。
吉木薩,烏魯木齊所屬也,屯兵張鳴鳳調守卡倫--軍營皔望之名,與一菜園近,灌園叟年六十餘,每遇風雨,輒借宿於卡倫。
一夕,鳴鳳醉以酒而一婬一之,叟醒大恚,控於營弁,隕所創尚未平,申上官,除鳴鳳糧。
時鳴鳳年甫二十,眾以為必無此理,或疑叟或曾竊污鳴鳳,故此相報,然覆鞫兩造皆不承,鹹雲怪事。
有官一奴一玉保曰:是固有之,不為怪也。
曩牧馬南山,為射雉者驚,馬逸,懼遭責罰,入深山追覓,倉皇失道,愈轉愈迷,經一晝夜不得出。
遙見林內屋角,急往投之,又慮是盜巢,或見戕害,且伏草間覘情狀,良久,有二老翁攜手笑語,出坐盤石上,擁抱偎倚,意殊褻狎。
俄左一翁牽右一翁伏石畔,恣為一婬一媟,我方以窺見一陰一私,懼殺我滅口,惴惴蜷縮不敢動,乃彼望見我,了無愧怍,共呼使出,詢問何來。
取二餅與食,指歸路曰:從某處見某樹轉至某處,見深澗沿之行,一日可至家。
又指最高一峰,曰:此是正南,迷即望此知方向。
又曰:空山無草,汝馬已饑而自歸,此間熊與狼至多,勿再來也。
比歸家,馬果先返。
今張鳴鳳愛六十之叟,非此老翁類乎?據其所言,天下真有理外事矣。
惟二翁不知何許人,遁跡深山,似亦修道之士,何以所為乃如此。
因樹屋書影記仙人馬繡頭事,稱其比及頑童,雲中有真一陰一可采。
是容成術,非但御女,兼亦御男。
然采及老翁,有何裨益,即修煉果有此法,亦邪師外道而已。
上真定無此也。
張助教潛亭言,昔與一友同北上,夜宿逆旅,聞骨砒有聲,或在窗外,或在室之外間,初以為蟲鼠,不甚訝,後微聞歎息,乃始悚然,偵之無睹也。
至紅花埠,偶忘收筆硯,夜分聞有閣筆聲,次早,几上有字跡,一陰一黯慘淡,似有似無,諦審乃一詩,其詞曰:上已好鶯花,寒食多風雨,十年汝憶吾,千里吾隨汝,相見不得親, 悄立自淒楚,野水青茫茫,此別終萬古。
似香魂怨抑之語,然潛亭自憶無此人,友自憶亦無此人,不知其何以來也。
程魚門曰:君肯誦是詩,定無是事,恐貴友諱言之耳。
眾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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