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白話文
刺客列傳第二十六
王學孟譯注
【說明】
這是一篇類傳,依次記載了春秋戰國時代曹沫、專諸、豫讓、聶政和荊軻等五位著名刺客的事跡。
關於此傳的傳旨,在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中,只談到「曹子匕首,魯獲其田,齊明其信;豫讓不為二心」,專諸、聶政、荊軻之事不及一語。
顯然,這不是此傳的全部傳旨。
細味全傳,盡避這五人的具體事跡並不相同,其行刺或行劫的具體緣由也因人而異,但是有一點則是共同的,這就是他們都有一種扶弱拯危、不畏強一暴、為達到行刺或行劫的目的而置生死於度外的剛烈一精一神。
而這種一精一神的實質則是「士為知己者死」。
所以太史公在本傳的贊語中說:「此其義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較然,不欺其志,名垂後世,豈妄也哉!」這也就是太史公對本傳傳旨的一種集中概括了。
當然,如果我們站在今天的立腳點重新審視和關照這五位刺客或劫持者的行跡以及他們行刺或行劫的具體目的,我們完全可以得出一種新的認識,作出一種新的評價,但這新的認識和評價畢竟不是太史公的。
太史公是站在他所在的那個時代的立腳點,帶著他特有的身世之感和一愛一憎,來熱烈讚歌他所一再稱賞的那種「士為知己者死」的剛烈一精一神的。
本傳雖是五人的類傳,但能「逐段脫卸,如鱗之次,如羽之壓,故論事則一人更勝一人,論文則一節更深一節」(吳見思《史記論文》),所以全篇次第井然,始於曹沫,終於荊軻,中間依次為專諸、豫讓和聶政,儼然一部刺客故事集,而統攝全篇的內在思想則是本傳的主旨。
載述五人行跡,太史公並沒有平均使用筆墨,而是依傳主的具體情況和行刺行劫的具體緣由,巧為剪裁和佈局。
曹沫劫持齊桓公,有管仲緣情理而諫說,桓公權利害而寬容,使曹沫身名兩全,所以,故事到這裡也就戛然而止,不復枝蔓。
專諸刺王僚,前邊略有鋪敘,但高|潮段則由伏甲、具酒、藏刃和王前擘魚行刺幾個一精一彩細節組成,而以事成身死,其子得封為尾聲。
豫讓刺襄子,故事已近曲折,始終圍繞「義不二心」而襄子偏又義之這個矛盾衝突展開,最後以刺衣伏劍結束對傳主的記述。
聶政刺俠累故事就更曲折一些,前邊鋪敘聶政避仇市井,仲子具酒奉金情事,又在奉金問題上通過仲子固讓、聶政堅謝把「請」和「不許」的矛盾揭示出來,然後再用一段鋪敘聶政的心理活動,而以母死歸葬收束上文,以感恩圖報引起下文,在束上起下的過程中既交代了前段矛盾是如何解決的,又預示了下段行刺活動將怎樣展開。
「杖劍至韓段」是故事的高|潮,寫得乾淨利落而又驚心駭目,令人不忍卒讀。
後又一波三折,寫了聶政姊哭一屍一為弟揚名的情事,從而深化了傳旨。
本傳最後寫荊軻刺秦王,太史公是帶著他的全部感情寫荊軻其人其事的,為我們刻畫出一個十分完整的敘事主人公形象。
一開始先用幾段文字依次交待荊軻身世籍貫,「好讀書擊劍」,曾「以術說衛元君」;曾游榆次,「與蓋聶論劍」;游邯鄲與魯勾前博。
這幾段文字,後兩段還插一入兩個一精一彩的細節描寫。
這些,不僅對認識荊軻全人是必要的,而且對荊軻傳的主體部分起著鋪墊作用。
之後「荊軻既至燕」一段是故事的過渡。
在這一段中既寫了荊軻的交遊細節和生活細節,又引出了與後來故事的發展密切相關的兩個人物,即高漸離和田光先生。
從「居頃之」到易水餞行,是故事的發展階段,諸多情事,以時間先後為序,逐一加以交待和描述,使荊軻其人的形象越來越豐滿。
其中易水餞行一段的場面描寫,為突出荊軻的氣質、一性一格、乃至整個一精一神風貌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也為故事高|潮的到來做好必要的鋪墊。
「遂至秦」段是故事的高|潮,驚心動魄、流傳千古的「圖窮匕首見」的壯烈場面,就在本段。
「舞陽色變振恐」,荊軻「顧笑舞陽」,「倚柱而笑,箕踞而罵」,以及「秦王環柱而走」等等細節,從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側面,把荊軻臨危不懼、鎮定自若、大義凜然、視死如歸的形象質感化地突現出來。
其後是故事的結尾。
雖系結尾,也有深化傳旨的作用。
統觀所記五人文字,一人長似一人,而以荊軻的文字最長。
全傳凡五千餘字,而荊軻一人就佔去三千多字。
不僅長,而且故事一性一最強,即使用現代觀念和小說概念去分析衡量,說它是一篇一精一悍的短篇小說,恐怕也不會有多少爭議的。
太史公「遇一種題,便成一種文字」,本傳堪稱《史記》全書中「第一種激烈文字」(吳見思《〈史記〉論文》)。
從文學的角度看,這篇「最激烈文字」至今有它的巨大審美價值,特別是荊軻其人的傳記。
【譯文】
曹沫,是魯國人,憑勇敢和力氣侍奉魯莊公。
莊公喜一愛一有力氣的人。
曹沫任魯國的將軍,和齊國作戰,多次戰敗逃跑。
魯莊公害怕了,就獻出遂邑地區求和。
還繼續讓曹沫任將軍。
齊桓公答應和魯莊公在柯地會見,訂立盟約。
桓公和莊公在盟壇上訂立盟約以後,曹沫手拿匕首脅迫齊桓公,桓公的侍衛人員沒有誰敢輕舉妄動,桓公問:「您打算幹什麼?」
曹沫回答說:「齊國強大,魯國弱小,而大國侵略魯國也太過分了。
如今魯國都城一倒塌就會壓到齊國的邊境了,您要考慮考慮這個問題。」
於是齊桓公答應全部歸還魯國被侵佔的土地。
說完以後,曹沫扔下匕首,走下盟壇,回到面向北的臣子的位置上,面不改色,談吐從容如常。
桓公很生氣,打算背棄盟約。
管仲說:「不可以。
貪圖小的利益用來求得一時的快意,就會在諸侯面前喪失信用,失去天下人對您的支持,不如歸還他們的失地。」
於是,齊桓公就歸還佔領的魯國的土地,曹沫多次打仗所丟失的土地全部回歸魯國。
此後一百六十七年,吳國有專諸的事跡。
專諸,是吳國堂邑人。
伍子胥逃離楚國前往吳國時,知道專諸有本領。
伍子胥進見吳王僚後,用攻打楚國的好處勸說他。
吳公子光說:「那個伍員,父親、哥哥都是被楚國殺死的,伍員才講攻打楚國,他這是為了報自己的私仇,並不是替吳國打算。」
吳王就不再議伐楚的事。
伍子胥知道公子光打算殺掉吳王僚,就說:「那個公子光有在國內奪取王位的企圖,現在還不能勸說他向國外出兵。」
於是就把專諸推薦給公子光。
公子光的父親是吳王諸樊。
諸樊有三個弟弟:按兄弟次序排,大弟弟叫余祭,二弟弟叫夷眛,最小的弟弟叫季子札。
諸樊知道季子札賢明,就不立太子,想依照兄弟的次序把王位傳遞下去,最後好把國君的位子傳給季子札。
諸樊死去以後王位傳給了余祭。
余祭死後,傳給夷眛。
夷眛死後本當傳給季子札,季子札卻逃避不肯立為國君,吳國人就擁立夷眛的兒子僚為國君。
公子光說:「如果按兄弟的次序,季子當立;如果一定要傳給兒子的話,那麼我才是真正的嫡子,應當立我為君。」
所以他常秘密地供養一些有智謀的人,以便靠他們的幫助取得王位。
公子光得到專諸以後,像對待賓客一樣地好好待他。
吳王僚九年,楚平王死了。
這年春天,吳王僚想趁著楚國辦喪事的時候,派他的兩個弟弟公子蓋余、屬庸率領軍隊包一皮一皮圍楚國的譖城,派延陵季子到晉國,用以觀察各諸侯國的動靜。
楚國出動軍隊,斷絕了吳將蓋余、屬庸的後路,吳國軍隊不能歸還。
這時公子光對專諸說:「這個機會不能失掉,不去爭取,哪會獲得!況且我是真正的繼承人,應當立為國君,季子即使回來,也不會廢掉我呀。」
專諸說:「王僚是可以殺掉的。
母老子弱,兩個弟弟帶著軍隊攻打楚國,楚國軍隊斷絕了他們的後路。
當前吳軍在外被楚國圍困,而國內沒有正直敢言的忠臣。
這樣王僚還能把我們怎麼樣呢。」
公子光以頭叩地說:「我公子光的身一體,也就是您的身一體,您身後的事都由我負責了。」
這年四月丙子日,公子光在地下室埋伏下一身穿鎧甲的武士,備辦酒席宴請吳王僚,王僚派出衛隊,從王宮一直排列到公子光的家裡,門戶、台階兩旁,都是王僚的親信。
夾道站立的侍衛,都舉著長矛。
喝酒喝到暢快的時候,公子光假裝腳有一毛一病,進入地下室,讓專諸把匕首放到烤魚的肚子裡,然後把魚進獻上去。
到王僚跟前,專諸掰一開魚,趁勢用匕首刺殺王僚,王僚當時就死了。
侍衛人員也殺死了專諸,王僚手下的人一時混亂不堪。
公子光放出埋伏的武士攻擊王僚的部下,全部消滅了他們,於是自立為國君,這就是吳王闔閭。
闔閭於是封專諸的兒子為上卿。
此後七十多年,晉國有豫讓的事跡。
豫讓,是晉國人,以前曾經侍奉范氏和中行氏兩家大臣,沒什麼名聲。
他離開那裡去奉事智伯,智伯特別地尊重一寵一幸他。
等到智伯攻打趙襄子時,趙襄子和韓、魏合謀滅了智伯;消滅智伯以後,三家分割了他的國土。
趙襄子最恨智伯,就把他的頭蓋骨漆成飲具。
豫讓潛逃到山中,說:「唉呀!好男兒可以為瞭解自己的人去死,好女子應該為一愛一慕自己的人梳妝打扮。
現在智伯是我的知己,我一定替他報仇而獻出生命,用以報答智伯,那麼,我就是死了,魂魄也沒有什麼可慚愧的了。」
於是更名改姓,偽裝成受過刑的人,進入趙襄子一宮中修整廁所,身上藏著匕首,想要用它刺殺趙襄子。
趙襄子到廁所去,心一悸一動,拘問修整廁所的刑人,才知道是豫讓,衣服裡面還別著利刃,豫讓說:「我要替智伯報仇!」侍衛要殺掉他。
襄子說:「他是義士,我謹慎小心地迴避他就是了。
況且智伯死後沒有繼承人,而他的家臣想替他報仇,這是天下的賢人啊。」
最後還是把他走了。
過了不久,豫讓又把漆塗在身上,使肌膚腫爛,像得了癩瘡,吞炭使聲音變得嘶啞,使自己的形體相貌不可辨認,沿街討飯。
就連他的妻子也不認識他了。
路上遇見他的朋友,辨認出來,說:「你不是豫讓嗎?」
回答說:「是我。」
朋友為他流著眼淚說:「憑著您的才能,委身侍奉趙襄子,襄子一定會親近一寵一愛一您。
親近一寵一愛一您,您再干您所想幹的事,難道不是很容易的嗎?何苦自己摧一殘身一體,醜化形貌,想要用這樣的辦法達到向趙襄子報仇的目的,不是更困難嗎?」
豫讓說:「托身侍奉人家以後,又要殺掉他,這是懷著異心侍奉他的君主啊。
我知道選擇這樣的做法是非常困難的,可是我之所以選擇這樣的做法,就是要使天下後世的那些懷著異心侍奉國君的臣子感到慚愧!」
豫讓說完就走了,不久,襄子正趕上外出,豫讓潛藏在他必定經過的橋下。
襄子來到橋上,馬受驚,襄子說:「這一定是豫讓。」
派人去查問,果然是豫讓。
於是襄子就列舉罪過指責他說:「您不是曾經侍奉過犯氏、中行氏嗎?智伯把他們都消滅了,而您不替他們報仇,反而托身為智伯的家臣。
智伯已經死了,您為什麼單單如此急切地為他報仇呢?」
豫讓說:「我侍奉范氏、中行氏,他們都把我當作一般人看待,所以我像一般人那樣報答他們。
至於智伯,他把我當作國土看待,所以我就像國土那樣報答他。」
襄子喟然長歎,流著淚說:「唉呀,豫讓先生!您為智伯報仇,已算成名了;而我寬恕你,也足夠了。
您該自己作個打算,我不能再放過您了!」命令士兵一團一團一圍住他。
豫讓說:「我聽說賢明的君主不埋沒別人的美名,而忠臣有為美名去死的道理。
以前您寬恕了我,普天下沒有誰不稱道您的賢明。
今天的事,我本當受死罪,但我希望能得到您的衣服刺它幾下,這樣也就達到我報仇的意願了,那麼,即使死了也沒有遺恨了。
我不敢指望您答應我的要求,我還是冒昧地說出我的心意!」於是襄子非常讚賞他的俠義,就派人拿著自己的衣裳給豫讓。
豫讓拔一出寶劍多次跳起來擊刺它,說:「我可用以報答智伯於九泉之下了!」於是以劍自一殺。
自一殺那天,趙國有志之士聽到這個消息,都為他哭泣。
此後四十多年,軹邑有聶政的事跡。
聶政是軹邑深井裡人。
他為殺人躲避仇家,和母親、姐姐逃往齊國,以屠宰牲畜為職業。
過了很久,濮陽嚴仲子奉事韓哀侯,和韓國國相俠累結下仇怨。
嚴仲子怕遭殺害,逃走了。
他四處遊歷,尋訪能替他向俠累報仇的人。
到了齊國,齊國有人說聶政是個勇敢之士,因為迴避仇人躲藏在屠夫中間。
嚴仲子登門拜訪,多次往返,然後備辦了宴席,親自捧杯給聶政的母親敬酒。
喝到暢快興濃時,嚴仲子獻上黃金一百鎰,到聶政老母跟前祝壽。
聶政面對厚禮感到奇怪,堅決謝絕嚴仲子。
嚴仲子卻執意要送,聶政辭謝說:「我幸有老母健在,家裡雖貧窮,客居在此,以殺豬宰狗為業,早晚之間買些甘甜鬆脆的東西奉養老母,老母的供養還算齊備,可不敢接受仲子的賞賜。」
嚴仲子避開別人,趁機對聶政說:「我有仇人,我周遊好多諸侯國,都沒找到為我報仇的人;但來到齊國,私下聽說您很重義氣,所以獻上百金,將作為你母親大人一點粗糧的費用,也能夠跟您交個朋友,哪裡敢有別的索求和指望!」聶政說:「我所以使心志卑下,屈辱身份,在這市場上做個屠夫,只是希望借此奉養老母;老母在世,我不敢對別人以身相許。」
嚴仲子執意贈送,聶政卻始終不肯接受。
但是嚴仲子終於盡到了賓主相見的禮節,告辭離去。
過了很久,聶政的母親去世,安葬後,直到喪服期滿,聶政說:「唉呀!我不過是平民百姓,拿著刀殺豬宰狗,而嚴仲子是諸侯的卿相,卻不遠千里,委屈身份和我結交。
我待人家的情誼是太淺薄太微不足道了,沒有什麼大的功勞可以和他對我的恩情相抵,而嚴仲子獻上百金為老母祝壽,我雖然沒有接受,可是這件事說明他是特別瞭解我啊。
賢德的人因感憤於一點小的仇恨,把我這個處於偏僻的窮困屠夫視為親信,我怎麼能一味地默不作聲,就此完一事了呢!況且以前來邀請我,我只是因為老母在世,才沒有答應。
而今老母享盡天年,我該要為瞭解我的人出力了。」
於是就向西到濮陽,見到嚴仲子說:「以前所以沒答應仲子的邀請,僅僅是因為老母在世;如今不幸老母已享盡天年。
仲子要報復的仇人是誰?請讓我辦這件事吧!」嚴仲子原原本本地告訴他說:「我的仇人是韓國宰相俠累,俠累又是韓國國君的叔父,宗族旺盛,人丁眾多,居住的地方士兵防衛嚴密,我要派人刺殺他,始終也沒有得手。
如今承蒙您不嫌棄我,應允下來,請增加車騎壯士作為您的助手。」
聶政說:「韓國與衛國,中間距離不太遠,如今刺殺人家的宰相,宰相又是國君的親屬,在這種情勢下不能去很多人,人多了難免發生意外,發生意外就會走漏消息,走漏消息,那就等於整個韓國的人與您為仇,這難道不是太危險了嗎!」於是謝絕車騎人眾,辭別嚴仲子隻身去了。
他帶著寶劍到韓國都城,韓國宰相俠累正好坐在堂上,持刀荷戟的護衛很多。
聶政徑直而入,走上台階刺殺俠累,侍從人員大亂。
聶政高聲大叫,被他擊殺的有幾十個人,又趁勢毀壞自己的面容,挖出眼睛,剖開肚皮,流一出腸子,就這樣死了。
韓國把聶政的一屍一體陳列在街市上,出賞金查問兇手是誰家的人,沒有誰知道。
於是韓國懸賞徵求,有人能說出殺死宰相俠累的人,賞給千金。
過了很久,仍沒有人知道。
聶政的姐姐聶荌聽說有人刺殺了韓國的宰相,卻不知道兇手到底是誰,全韓國的人也不知他的姓名,陳列著他的一屍一體,懸賞千金,叫人們辨認,就一抽一泣著說:「大概是我弟弟吧?唉呀,嚴仲子瞭解我弟弟!」於是馬上動身,前往韓國的都城,來到街市,死者果然是聶政,就趴在一屍一體上痛哭,極為哀傷,說:「這就是所謂軹深井裡的聶政啊。」
街上的行人們都說:「這個人殘酷地殺害我國宰相,君王懸賞千金詢查他的姓名,夫人沒聽說嗎?怎麼敢來認一屍一啊?」
聶荌回答他們說:「我聽說了。
可是聶政所以承受羞辱不惜混在屠豬販肉的人中間,是因為老母健在,我還沒有出嫁。
老母享盡天年去逝後,我已嫁人,嚴仲子從窮困低賤的處境中把我弟弟挑選出來結交他,恩情深厚,我弟弟還能怎麼辦呢!勇士本來應該替知己的人犧牲一性一命,如今因為我還活在世上的緣故,重重地自行毀壞面容軀體,使人不能辨認,以免牽連別人,我怎麼能害怕殺身之禍,永遠埋沒弟弟的名聲呢!」這整個街市上的人都大為震驚。
聶荌於是高喊三聲「天哪」,終於因為過度哀傷而死在聶政身旁。
晉、楚、齊、衛等國的人聽到這個消息,都說:「不單是聶政有能力,就是他姐姐也是烈一性一女子。
假使聶政果真知道他姐姐沒有含忍的一性一格,不顧惜露一屍一於外的苦難,一定要越過千里的艱難險阻來公開他的姓名,以致姐弟二人一同死在韓國的街市,那他也未必敢對嚴仲子以身相許。
嚴仲子也可以說是識人,才能夠贏得賢士啊!」
從此以後二百二十多年,秦國有荊軻的事跡。
荊軻是衛國人,他的祖先是齊國人,後來遷移到衛國,衛國人稱呼他慶卿。
到燕國後,燕國人稱呼他荊卿。
荊卿喜一愛一讀書、擊劍,憑藉著劍術遊說衛元君,衛元君沒有任用他。
此後秦國攻打魏國,設置了東郡,把衛元君的旁支親屬遷移到野王。
荊軻漫遊曾路經榆次,與蓋聶談論劍術,蓋聶對他怒目而視。
荊軻出去以後,有人勸蓋聶再把荊軻叫回來。
蓋聶說:「剛才我和他談論劍術,他談的有不甚得當的地方,我用眼瞪了他;去找找看吧,我用眼瞪他,他應該走了,不敢再留在這裡了。」
派人到荊軻住處詢問房東,荊軻已乘車離開榆次了。
派去的人回來報告,蓋聶說:「本來就該走了,剛才我用眼睛瞪他,他害怕了。」
荊軻漫遊邯鄲,魯句踐跟荊軻士博戲,爭執博局的路數,魯句踐發怒呵斥他,荊軻卻默無聲息地逃走了,於是不再見面。
荊軻到燕國以後,喜歡上一個以宰狗為業的人和擅長擊築的高漸離。
荊軻特別好飲酒,天天和那個宰狗的屠夫及高漸離在燕市上喝酒,喝得似醉非醉以後,高漸離擊築,荊軻就和著拍節在街市上唱歌,相互娛樂,不一會兒又相互哭泣,身旁像沒有人的樣子。
荊軻雖說混在酒徒中,可以他的為人卻深沉穩重,喜歡讀書;他遊歷過的諸侯各國,都是與當地賢士豪傑德高望眾的人相結交。
他到燕國後,燕國隱士田光先生也友好地對待他,知道他不是平庸的人。
過了不久,適逢在秦國作人質的燕太子丹逃回燕國。
燕太子丹,過去曾在趙國作人質,而秦王嬴政出生在趙國,他少年時和太子丹要好。
等到嬴政被立為秦王,太子丹又到秦國作人質。
秦王對待燕太子不友好,所以太子丹因怨恨而逃歸。
歸來就尋求報復秦王的辦法,燕國弱小,力不能及。
此後秦國天天出兵山東,攻打齊、楚和三晉,像蠶吃桑葉一樣,逐漸地侵吞各國。
戰火將波及燕國,燕國君臣唯恐大禍臨頭。
太子丹為此憂慮,請教他的老師鞠武。
鞠武回答說:「秦國的土地遍天下,威脅到韓國、魏國、趙國。
它北面有甘泉、谷口堅固險要的地勢,南面有涇河、渭水流域肥沃的土地,據有富饒的巴郡、漢中地區,右邊有隴、蜀崇山峻嶺為屏障,左邊有殽山、函谷關做要塞,人口眾多而士兵訓練有素,武器裝備綽綽有餘。
有意圖向外擴張,那麼長城以南,易水以北就沒有安穩的地方了。
為什麼您還因為被欺侮的怨恨,要去觸一動秦王的逆鱗呢!」太子丹說:「既然如此,那麼我們怎麼辦呢?」
鞠武回答說:「讓我進一步考慮考慮。」
過了一些時候,秦將樊於(wū,烏)期得罪了秦問,逃到燕國,太子接納了他,並讓他住下來。
鞠武規勸說:「不行。
秦王本來就很凶暴,再積怒到燕國,這就足以叫人擔驚害怕了,又何況他聽到樊將軍住在這裡呢?這叫作『把肉放置在餓虎經過的小路上』啊,禍患一定不可挽救!即使有管仲、晏嬰,也不能為您出謀劃策了。
希望您趕快送樊將軍到匈奴去,以消除秦國攻打我們的借口。
請您向西與三晉結盟,向南連絡齊、楚,向北與單(chan,纏)於和好,然後就可以想辦法對付秦國了。」
太子丹說:「老師的計劃,需要的時間太長了,我的心裡憂悶煩亂,恐怕連片刻也等不及了。
況且並非單單因為這個緣故,樊將軍在天下已是窮途末路,投奔於我,我總不能因為迫於強一暴的秦國而拋棄我所同情的朋友,把他送到匈奴去這應當是我生命完結的時刻。
希望老師另考慮別的辦法。」
鞠武說:「選擇危險的行動想求得安全,製造禍患而祈請幸福,計謀淺薄而怨恨深重,為了結交一個新朋友,而不顧國家的大禍患,這就是所說的『積蓄仇怨而助禍患』了。
拿大雁的羽一毛一放在爐炭上一下子就燒光了。
何況是雕鷙一樣兇猛的秦國,對燕國發洩仇恨殘暴的怒氣,難道用得著說嗎!燕國有位田光先生,他這個人智謀深邃而勇敢沉著,可以和他商量。」
太子說:「希望通過老師而得以結交田先生,可以嗎?」
鞠武說:「遵命。」
鞠武便出去拜會田先生,說:「太子希望跟田先生一同謀劃國事。」
田光說:「謹領教。」
就前去拜訪太子。
太子上前迎接,倒退著走為田光引路,跪下來拂拭座位給田光讓坐。
田光坐穩後,左右沒別人,太子離開自己的座位向田光請教說:「燕國與秦國誓不兩立,希望先生留意。」
田光說:「我聽說騏驥盛壯的時候,一日可奔馳千里,等到它衰老了,就是劣等馬也能跑到它的前邊。
如今太子光聽說我盛壯之年的情景,卻不知道我一精一力已經衰竭了。
雖然如此,我不能冒昧地謀劃國事,我的好朋友荊卿是可以承擔這個使命的。」
太子說:「希望能通過先生和荊卿結交,可以嗎?」
田光說:「遵命。」
於是即刻起身,急忙出去了。
太子送到門口,告誡說:「我所講的,先生所說的,是國家的大事,希望先生不要洩露!」田光俯下一身去笑著說:「是。」
田光彎腰駝背地走著去見荊卿,說:「我和您彼此要好,燕國沒有誰不知道,如今太子聽說我盛壯之年時的情景,卻不知道我的身一體已力不從心了,我榮幸地聽他教誨說:『燕國、秦國誓不兩立,希望先生留意。
』我私下和您不見外,已經把您推薦給太子,希望您前往宮中拜訪太子。」
荊軻說:「謹領教。」
田光說:「我聽說,年長老成的人行一事,不能讓別人懷疑他。
如今太子告誡我說:『所說的,是國家大事,希望先生不要洩露』,這是太子懷疑我。
一個人行一事卻讓別人懷疑他,他就不算是有節一操一、講義氣的人。」
他要用自一殺來激勵荊卿,說:「希望您立即去見太子,就說我已經死了,表明我不會洩露機密。」
因此就刎頸自一殺了。
荊軻於是便去會見太子,告訴他田光已死,轉達了田光的話。
太子拜了兩拜跪下去,跪著前進,痛哭流涕,過了一會說:「我所以告誡田先生不要講,是想使大事的謀劃得以成功。
如今田先生用死來表明他不會說出去,難道是我的初衷嗎!」荊軻坐穩,太子離開座位以頭叩地說:「田先生不知道我不上進,使我能夠到您跟前,不揣冒昧地有所陳述,這是上天哀憐燕國,不拋棄我啊。
如今秦王有貪利的野心,而他的欲一望是不會滿足的。
不佔盡天下的土地,使各國的君王向他臣服,他的野心是不會滿足的。
如今秦國已俘虜了韓王,佔領了他的全部領土。
他又出動軍隊向南攻打楚國,向北一逼一十近趙國;王翦率領幾十萬大軍抵達漳水、鄴縣一帶,而李信出兵太原、雲中。
趙國抵擋不住秦軍,一定會向秦國臣服;趙國臣服,那麼災禍就降臨到燕國。
燕國弱小,多次被戰爭所困擾,如今估計,調動全國的力量也不能夠抵擋秦軍。
諸侯畏服秦國,沒有誰敢提倡合縱策政,我私下有個不成熟的計策,認為果真能得到天下的勇士,派往秦國,用重利誘一惑秦王,秦王貪婪,其情勢一定能達到我們的願望。
果真能夠劫持秦王,讓他全部歸還侵佔各國的土地,像曹沫劫持齊桓公,那就太好了;如不行,就趁勢殺死他。
他們秦國的大將在國外獨攬兵權,而國內出了亂子,那麼君臣彼此猜疑,趁此機會,東方各國得以聯合起來,就一定能夠打敗秦國。
這是我最高的願望,卻不知道把這使命委託給誰,希望荊卿仔細地考慮這件事。」
過了好一會兒,荊軻說:「這是國家的大事,我的才能低劣,恐怕不能勝任。」
太子上前以頭叩地,堅決請求不要推托,而後荊軻答應了。
當時太子就尊奉荊卿為上卿,住進上等的賓館。
太子天天到荊軻的住所拜望。
供給貴重的飲食,時不時地還獻上奇珍異物,車馬美一女任荊軻隨一心一所一欲,以便滿足他的心意。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荊軻仍沒有行動的表示。
這時,秦將王翦已經攻破趙國的都城,俘虜了趙王,把趙國的領土全部納入秦國的版圖。
大軍挺一進,向北奪取土地,直到燕國南部邊界。
太子丹害怕了,於是請求荊軻說:「秦國軍隊早晚之間就要橫渡易水,那時即使我想要長久地侍奉您,怎麼能辦得到呢!」荊軻說:「太子就是不說,我也要請求行動了。
現在到秦國去,沒有讓秦王相信我的東西,那麼秦王就不可以接近。
那樊將軍,秦王懸
賞黃金千斤、封邑萬戶來購買他的腦袋。
果真得到樊將軍的腦袋和燕國督亢的地圖,獻給秦王,秦王一定高興接見我,這樣我才能夠有機會報效您。」
太子說:「樊將軍到了窮途末路才來投奔我,我不忍心為自己私利而傷害這位長者的心,希望您考慮別的辦法吧!」
荊軻明白太子不忍心,於是就私下會見樊於期說:「秦國對待將軍可以說是太殘酷了,父母、家族都被殺盡。
如今聽說用黃金千斤、封邑萬戶,購買將軍的首級,您打算怎麼辦呢?」
於期仰望蒼天,歎息流淚說:「我每每想到這些,就痛入骨髓,卻想不出辦法來!」荊軻說:「現在有一句話可以解除燕國的禍患,洗雪將軍的仇恨,怎麼樣?」
於期湊向前說:「怎麼辦?」
荊軻說:「希望得到將軍的首級獻給秦王,秦王一定會高興地召見我,我左手抓住他的衣袖,右手用匕首直刺他的胸膛,那麼將軍的仇恨可以洗雪,而燕國被欺凌的恥辱可以滌除了,將軍是否有這個心意呢?」
樊於期脫掉一邊衣袖,露出臂膀,一隻手緊緊一握住另一隻手腕,走近荊軻說:「這是我一日日夜夜切齒碎心的仇恨,今天才聽到您的教誨!」於是就自刎了。
太子聽到這個消息,駕車奔馳前往,趴在一屍一體上痛哭,極其悲哀。
已經沒法挽回,於是就把樊於期的首級裝到匣子裡密封起來。
當時太子已預先尋找天下最鋒利的匕首,找到趙國人徐夫人的匕首,花了百金買下它,讓工匠用毒水淬它,用人試驗,只要見一絲兒血,沒有不立刻死的。
於是就準備行裝,送荊軻出發。
燕國有位勇士叫秦舞陽,十三歲上就殺人,別人都不敢正面對著看他。
於是就派秦舞陽作助手。
荊軻等待一個人,打算一道出發;那個人住得很遠,還沒趕到,而荊軻已替那個人準備好了行裝。
又過了些日子,荊軻還沒有出發,太子認為他拖延時間,懷疑他反悔,就再次催請說:「日子不多了,荊卿有動身的打算嗎?請允許我派遣秦舞陽先行。」
荊軻發怒,斥責太子說:「太子這樣派遣是什麼意思?只顧去而不顧完成使命回來,那是沒出息的小子!況且是拿一把匕首進入難以測度的強一暴的秦國。
我所以暫留的原因,是等待另一位朋友同去。
眼下太子認為我拖延了時間,那就告辭決別吧!」於是就出發了。
太子及賓客中知道這件事的,都穿著白衣戴著白帽為荊軻送行。
到易水岸邊,餞行以後,上路,高漸離擊築,荊軻和著拍節唱歌,發出蒼涼淒惋的聲調,送行的人都流淚哭泣,一邊向前走一邊唱道:「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復又發出慷慨激昂的聲調,送行的人們怒目圓睜,頭髮直豎,把帽子都頂起來。
於是荊軻就上車走了,始終連頭也不回。
一到秦國,荊軻帶著價值千金的禮物,厚贈秦王一寵一幸的臣子中庶子蒙嘉。
蒙嘉替荊軻先在秦王面前說:「燕王確實因大王的威嚴震懾得心驚膽顫,不敢出動軍隊抗拒大王的將士,情願全國上下做秦國的臣子,比照其他諸侯國排列其中,納稅盡如同直屬郡縣職分,使得以奉守先王的宗廟。
因為慌恐畏懼不敢親自前來陳述。
謹此砍下樊於期的首級並獻上燕國督亢地區的地圖,裝匣密封。
燕王還在朝廷上舉行了拜送儀式,派出使臣把這種情況稟明大王,敬請大王指示。」
秦王聽到這個消息,非常高興,就穿上了禮服,安排了外交上極為隆重的九賓儀式,在咸陽宮召見燕國的使者。
荊軻捧著樊於期的首級,秦舞陽捧著地圖匣子,按照正、副使的次序前進,走到殿前台階下秦舞陽臉色突變,害怕得發一抖,大臣們都感到奇怪。
荊軻回頭朝秦舞陽笑笑,上前謝罪說:「北方藩屬蠻夷之地的粗野人,沒有見過天子,所以心驚膽顫。
希望大王稍微寬容他,讓他能夠在大王面前完成使命。」
秦王對荊軻說:「遞上舞陽拿的地圖。」
荊軻取餅地圖獻上,秦王展開地圖,圖卷展到盡頭,匕首露出來。
荊軻趁機左手抓住秦王的衣袖,右手拿匕首直刺。
未近身秦王大驚,自己一抽一身跳起,衣袖掙斷。
慌忙一抽一劍,劍長,只是抓住劍鞘。
一時驚慌急迫,劍又套得很緊,所以不能立刻拔一出。
荊軻追趕秦王,秦王繞柱奔跑。
大臣們嚇得發呆,突然發生意外事變,大家都失去常態。
而秦國的法律規定,殿上侍從大臣不允許攜帶任何兵器;各位侍衛武官也只能拿著武器都依序守衛在殿外,沒有皇帝的命令,不准進殿。
正當危急時刻,來不及傳喚下邊的侍衛官兵,因此荊軻能夠追趕秦王。
倉促之間,驚慌急迫,沒有用來攻擊荊軻的武器,只能赤手空拳和荊軻搏擊。
這時,侍從醫官夏無且(jū,居)用他所捧的藥袋投擊荊軻。
正當秦王圍著柱子跑,倉猝慌急,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侍從們喊道:「大王,把劍推到背後!」秦王把劍推到背後,才拔一出寶劍攻擊荊軻,砍斷他的左腿。
荊軻殘廢,就舉起他的匕首直接投刺秦王,沒有擊中,卻擊中了銅柱。
秦王接連攻擊荊軻,荊軻被刺傷八處。
荊軻自知大事不能成功了,就倚在柱子上大笑,張開兩一腿像簸箕一樣坐在地上罵道:「大事之所以沒能成功,是因為我想活捉你,迫使你訂立歸還諸侯們土地的契約回報太子。」
這時侍衛們衝上前來殺死荊軻,而秦王也不高興了好一會兒。
過後評論功過,賞賜群臣及處置當辦罪的官員都各有差別。
賜給夏無且黃金二百鎰,說:「無且一愛一我,才用一藥袋投擊荊軻啊。」
於是秦王大發雷霆,增派軍隊前往趙國,命令王翦的軍隊去攻打燕國,十月攻克了薊城。
燕王喜、太子丹等率領著全部一精一銳部隊向東退守遼東。
秦將李信緊緊地追擊燕王,代王嘉就寫信給燕王喜說:「秦軍之所以追擊燕軍特別急迫,是因為太子丹的緣故。
現在您如果殺掉太子丹,把他的人頭獻給秦王,一定會得到秦王寬恕,而社稷或許也僥倖得到祭祀。」
此後李信率軍追趕太子丹,太子丹隱藏在衍水河中,燕王就派使者殺了太子丹,準備把他的人頭獻給秦王。
秦王又進軍攻打燕國。
此後五年,秦國終於滅掉了燕國,俘虜了燕王喜。
第二年,秦王吞併了天下,立號為皇帝。
於是通緝太子丹和荊軻的門客,門客們都潛逃了。
高漸離更名改姓給人家當酒保,隱藏在宋子這個地方作工。
時間長了,覺得很勞累,聽到主人家堂上有客人擊築,走來走去捨不得離開。
常常張口就說:「那築的聲調有好的地方,也有不好的地方。」
侍候的人把高漸離的話告訴主人,說:「那個庸工懂得音樂,私下說是道非的。」
家主人叫高漸離到堂前擊築,滿座賓客都說他擊得好,賞給他酒喝。
高漸離考慮到長久他隱姓埋名,擔驚受怕地躲藏下去沒有盡頭,便退下堂來,把自己的築和衣裳從行裝匣子裡拿出來,改裝整容來到堂前,滿座賓客大吃一驚,離開座位用平等的禮節接待他,尊為上賓。
請他擊築唱歌,賓客們聽了,沒有不被感動得流著淚而離去的。
宋子城裡的人輪流請他去做客,這消息被秦始皇聽到。
秦始皇召令進見,有認識他的人,就說:「這是高漸離。」
秦始皇憐惜他擅長擊築,特別赦免了他的死罪。
於是薰瞎了他的眼睛,讓他擊築,沒有一次不說好。
漸漸地更加接近秦始皇。
高漸離便把鉛放進築中,再進宮擊築靠近時,舉築撞擊秦始皇,沒有擊中。
於是秦始皇就殺了高漸離。
終身不敢再接近從前東方六國的人了。
魯句踐聽到荊軻行刺秦王的事,私下說:「唉!太可惜啦,他不講究刺劍的技術啊,我太不瞭解這個人了!餅去我呵斥他,他就以為我不是同路人了。」
太史公說:社會上談論荊軻,當說到太子丹的命運時,說什麼「天上像下雨一樣落下糧食來,馬頭長出角來!」這太過分了。
又說荊軻刺傷了秦王,這都不是事實。
當初公孫季功、董生和夏無且交遊,都知道這件事,他們告訴我的就像我記載的。
從曹沫到荊軻五個人,他們的俠義之舉有的成功,有的不成功,但他們的志向意圖都很清楚明朗,都沒有違背自己的良心,名聲流傳到後代,這難道是虛妄的嗎!
【原文】【註解】
曹沫者,魯人也,以勇力事魯莊公。
莊公好力1。
曹沫為魯將、與齊戰,三敗北2。
魯莊公懼,乃獻遂邑之地以和。
猶復以為將。
1好力:一愛一好勇武、力氣。
2敗北:戰敗逃跑。
北,打了敗仗往回逃。
齊桓公許與魯會於柯而盟。
桓公與莊公既盟於壇上,曹沫執匕首劫齊桓公,桓公左右莫敢動,而問曰:「子將何欲?」
曹沫曰:「齊強魯弱,而大國侵魯亦甚矣。
今魯城壞即壓齊境1,君其圖之。」
桓公乃許盡遍魯之侵地。
既已言,曹沫投其匕首,下壇,北面就群臣之位,顏色不變2,辭令如故3。
桓公怒,欲倍其約4。
管仲曰:「不可。
夫貪小利以自快,棄信於諸侯,失天下之援,不如與之。」
於是桓公乃遂割魯侵地,曹沫三戰所亡地盡按予魯5。
其後百六十有七年而吳有專諸之事6。
1魯城壞即壓齊境:意思是說,你們侵略魯國,已經深入到都城邊緣、假如魯國的都城倒塌,就會壓到齊國的邊境了。
2顏色:臉色。
3辭令如故:像平常一樣談吐從容。
4倍:通「背」。
背棄、違背。
5所亡地:丟失的國土。
亡,丟失,失去。
6有:又。
專諸者,吳堂邑人也。
伍子胥之亡楚而如吳也1,知專諸之能。
伍子胥既見吳王僚,說以伐楚之利2。
吳公子光曰:「彼伍員父兄皆死於楚而員言伐楚,欲自為報私仇也,非能為吳。」
吳王乃止。
伍子胥知公子光之欲殺吳王僚,乃曰:「彼光將有內志3,未可說以外事。」
乃進專諸於公子光4。
1伍子胥亡楚如吳見卷四十《楚世家》、卷六十六《伍子胥列傳》。
2說(shui,稅):勸說、說服。
3內志:在國內奪取王位的意圖。
志,志向,意圖。
4進:推薦。
光之父曰吳王諸樊。
諸樊弟三人:次曰余祭,次曰夷眛,次曰季子札。
諸樊知季子札賢而不立太子,以次傳三弟1,欲卒致國於季子札2。
諸樊既死,傳余祭。
余祭死,傳余眛。
余眛死,當傳季子札;季子札逃不肯立,吳人乃立夷眛之子僚為王。
公子光曰:「使以兄弟次邪,季子當立;必以子乎,則光真適嗣3,當立。」
故嘗陰養謀臣以求立4。
1以次傳之弟:依照兄弟次序把王位傳遞下去。
2這一句的意思是說,想最終把國君的位子傳給季子札。
3適(di,敵)嗣:正妻所生的長子。
適,同「嫡」。
舊時正妻為「嫡」。
4嘗:通「常」。
陰養:秘密地供養。
光既得專諸,善客待之。
九年而楚平王死1。
春,吳王僚欲因楚喪,使其二弟公子蓋余、屬庸將兵圍楚之灊;使延陵季子於晉,以觀諸侯之變2。
楚發兵絕吳將蓋余、屬庸路,吳兵不得還。
於是公子光謂專諸曰:「此時不可失,不求何獲3!且光真王嗣,當立,季子雖來,不吾廢也。」
專諸曰:「王僚可殺也。
母老子弱,而兩弟將兵伐楚,楚絕其後。
方今吳外困於楚,而內空無骨鯁之臣4,是無如我何。」
公子光頓首曰5:「光之身,子之身也。」
1按卷四十《楚世家》、卷十四《十二諸侯年表》、《左傳·昭公二十六年》,記楚平王卒於其十三年(前516),是年為吳王僚十一年,此謂「九年」,誤。
下文所記吳王僚因楚喪而伐之的事,《左傳》在昭公二十七年,即吳王僚十二年。
2變:動一態。
3不求何獲:意謂不爭取(時機)就不會有收穫。
4骨鯁之臣:正直敢言的忠臣。
鯁,通「骾」。
5頓首:以頭叩地。
四月丙子,光伏甲士於窟室中1,而具酒請王僚2。
王僚使兵陳自宮至光之家,門戶階陛左右3,皆王僚之親戚也4。
夾立侍,皆持長鈹5。
酒既酣,公子光詳為足疾6,入窟室中,使專諸置匕首魚炙之腹中而進之7。
既至王前,專諸擘魚8,因以匕首刺王僚,王僚立死。
左右亦殺專諸,王人擾亂。
公子光出其伏甲以攻王僚之徒,盡滅之,遂自立為王,是為闔閭,闔閭乃封專諸之子以為上卿。
其後七十餘年而晉有豫讓之事。
1甲士:身穿鎧甲的武士。
窟室:地下室。
2具:備辦。
3階陛:台階。
4親戚:此指親信。
5鈹(pī,披):長矛。
一說兩刃刀。
6詳為足疾:假裝腳有一毛一病。
詳,通「佯」,假裝。
7魚炙:烤熟的整條魚。
進:獻上。
8擘:拆。
掰一開。
豫讓者,晉人也,故嘗事范氏及中行氏,而無所知名。
去而事智佰,智佰甚尊一寵一之。
及智佰伐趙襄子,趙襄子與韓魏合謀滅智伯,滅智伯之後而三分其地。
趙襄子最怨智伯1,漆其頭以為飲器2。
豫讓遁逃山中,曰:「嗟乎!士為知己者死,女為說己者容3。
今智伯知我,我必為報仇而死,以報智伯,則吾魂魄不愧矣。」
乃變名姓為刑人4,入宮塗廁5,中挾匕首,欲以刺襄子。
襄子如廁,心動,執問塗廁之刑人,則豫讓,內持刀兵,曰:「欲為智伯報仇!」左右欲誅之。
襄子曰:「彼義人也,吾謹避之耳。
且智伯亡無後,而其臣欲為報仇,此天下之賢人也。」
卒釋去之6。
1怨:恨,仇恨。
2膝其頭以為飲器:把他的頭蓋骨塗以膝做為飲具。
3以上二句為古成語。
說(yue,悅),同「悅」。
喜歡、一愛一慕。
容,梳妝打扮。
4刑人:受刑的人。
這裡猶「刑餘之人」即宦者。
5塗廁:修整廁所。
塗,以泥抹牆。
6卒釋去之:最終還是把豫讓放走了。
釋,放。
去,離開。
居頃之,豫讓又漆身為厲1,吞炭為啞2,使形狀不可知,行乞於市。
其妻不識也。
行見其友,其友識之,曰:「汝非豫讓邪?」
曰:「我是也。」
其友為泣曰:「以子之才,委質而臣事襄子3,襄子必近幸子4。
近幸子,乃為所欲,顧不易邪5?何乃殘身苦形6,欲以求報襄子,不亦難乎!」豫讓曰:「既委質臣事人,而求殺之,是懷二心以事其君也。
且吾所為者極難耳!然所以為此者,將以愧天下後世之為人臣懷二心以事其君者也。」
1漆身為厲(lai,賴):以漆塗身,使肌膚腫爛,像患癩病。
厲,同「癩」。
癩瘡。
2吞炭為啞:吞炭為了使聲音變得嘶啞。
3委質:初次拜見尊長時致送禮物。
這裡有托身的意思。
4近幸:親近一寵一愛一。
5顧不易邪:難道還不容易嗎。
6殘身苦形:摧一殘身一體,醜化形貌。
既去,頃之,襄子當出,豫讓伏於所當過之橋下。
襄子至橋,馬驚,襄子曰:「此必是豫讓也。」
使人問之,果豫讓也。
於是襄子乃數豫讓曰1:「子不嘗事范、中行氏乎?智伯盡滅之,而子不為報仇,而反委質臣於智伯。
智伯亦已死矣,而子獨何以為之報仇之深也?」
豫讓曰:「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皆眾人遇我2,我故眾人報之3。
至於智伯,國士遇我4,我故國士報之。」
襄子喟然歎息而泣曰:「嗟乎豫子!子之為智伯,名既成矣,而寡人赦子,亦已足矣。
子其自為計,寡人不復釋子!」使兵圍之。
豫讓曰:「臣聞明主不掩人之美,而忠臣有死名之義。
前君已寬赦臣,天下莫不稱君之賢,今日之事,臣固伏誅5,然願請君之衣而擊之,焉以致報仇之意,則雖死不恨。
非所敢望也,敢布腹心6!」於是襄子大義之,乃使使持衣與豫讓。
豫讓拔劍三躍而擊之,曰:「吾可以下報智伯矣!」遂伏劍自一殺。
死之日,趙國志士聞之,皆為涕泣。
其後四十餘年而軹有聶政之事。
1數:列舉罪過而責之。
2眾人遇我:把我當成一般人對待。
3眾人報之:像一般人那樣報答。
4國士:國內傑出人物。
5伏誅:受到應得的死罪。
誅,殺死。
6敢布腹心:敢於披露心裡話。
聶政者,軹深井裡人也。
殺人避仇,與母、姊如齊,以屠為事。
久之,濮陽嚴仲子事韓哀侯,與韓相俠累有卻1。
嚴仲子恐誅,亡去,游求人可以報俠累者。
至齊,齊人或言聶政勇敢士也,避仇隱於屠者之間。
嚴仲子至門請,數反2,然後具酒自暢聶政母前3。
酒酣,嚴仲子奉黃金百溢4,前為聶政母壽5。
聶政驚怪其厚,固謝嚴仲子。
嚴仲子固進,而聶政謝曰:「臣幸有老母,家貧,客遊以為狗屠,可以旦夕得甘毳以養親6。
親供養備,不敢當仲子之賜。」
嚴仲子辟人,因為聶政言曰:「臣有仇,而行遊諸侯眾矣;然至齊,竊聞足下義甚高,故進百金者,將用為大人粗糲之費7,得以交足下之歡,豈敢以有求望邪!」聶政曰:「臣所以降志辱身居市井屠者8,徒幸以養老母;老母在,政身未敢以許人也。」
嚴仲子固讓,聶政竟不肯受也。
然嚴仲子卒備賓主之禮而去。
1有郤:有仇怨。
郤,空隙,裂縫。
喻感情上產生裂痕。
2數反:多次往返拜訪。
反,同「返」。
返回。
3暢:敬酒。
《戰國策》作「觴」。
是。
4溢:即「鎰」。
古代重量單位。
為二十兩。
一說二十四兩。
5壽:敬酒或用禮物贈人,表示祝人長壽。
6甘毳(cui,粹):甜脆食物。
毳,通「脆」。
7大人:對別人父母的敬稱。
粗糲:粗糙的糧食。
謙詞。
8降志辱身:使心志卑下,屈辱身份。
市井:市場。
下文「市井之人」指做買賣的人。
久之,聶政母死。
既已葬,除服1,聶政曰:「嗟乎!政乃市井之人,鼓刀以屠;而嚴仲子乃諸侯之卿相也,不遠千里,枉車騎而交臣2。
臣之所以待之,至淺鮮矣3,未有大功可以稱者4,而嚴仲子奉百金為親壽,我雖不受,然是者徒深知政也。
夫賢者以感忿睚眥之意而親信窮僻之人5,而政獨安得嘿然而已乎6!且前日要政7,政徒以老母!老母今以天年終,政將為知己者用。」
乃遂西至濮陽,見嚴仲子曰:「前日所以不許嚴仲子者,徒以親在;今不幸而母以天年終。
仲子所欲報仇者為誰?請得從事焉!」嚴仲子具告曰:「臣之仇韓相俠累,俠累又韓君之季父也,宗族盛多,居處兵衛甚設,臣欲使人刺之,(眾)終莫能就。
今足下幸而不棄,請益其車騎壯士可為足下輔翼者8。」
聶政曰:「韓之與衛,相去中間不甚遠,今殺人之相,相又國君之親,此其勢不可以多人,多人不能無生得失,生得失則語洩,語洩是韓舉國而與仲子為仇,豈不殆哉9!」遂謝車騎人徒,聶政乃辭獨行。
1除服:喪服期滿。
2枉:屈,委屈。
3鮮:少,稀少。
4稱:相比,相抵。
5睚眥(yazi,牙字):發怒時瞪眼睛。
借指小的仇恨。
6嘿:通「默」,沉默。
7要:邀請。
8輔翼:助手,輔助。
9殆:危險。
杖劍至韓1,韓相俠累方坐府上,持兵戟而衛侍者甚眾。
聶政直入,上階刺殺俠累,左右大亂。
聶政大呼,所擊殺者數十人,因自皮面決眼2,自屠出腸,遂以死。
韓取聶政一屍一暴於市3,購問莫知誰子4。
於是韓(購)縣〔購〕之5,有能言殺相俠累者予千金。
久之莫知也。
1杖:持,攜帶。
2皮面決眼:割破面一皮,挖出眼珠。
3暴(pu,鋪)於市:暴露在大街上。
4購問:懸賞詢問。
5縣(xuan,玄):同「懸」。
懸掛。
政姊荌聞人有刺殺韓相者,賊不得1,國不知其名姓,暴其一屍一而懸之千金,乃於邑曰2:「其是吾弟與?嗟乎,嚴重子知吾弟!」立起,如韓,之市,而死者果政也,伏一屍一哭極哀,曰:「是軹深井裡所謂聶政者也。」
市行者諸眾人皆曰:「此人暴虐吾國相,王懸購其名姓千金,夫人不聞與?何敢來識之也?」
荌應之曰:「聞之。
然政所以蒙污辱自棄於市販之間者3,為老母幸無恙4,妾未嫁也。
親既以天年下世,妾已嫁夫,嚴仲子乃察舉吾弟困污之中而交之,澤厚矣,可奈何!士固為知已者死,今乃以妾尚在之故,重自刑以絕從5,妾其奈何畏歿身之誅6,終滅賢弟之名!」大驚韓市人。
乃大呼天者三,卒於邑悲哀而死政之旁。
1賊不得:指不知道兇手的姓名。
2於邑(wūye,烏葉):同「嗚咽」,哭泣。
3蒙污辱自棄於市販:承受羞辱,不惜混在屠豬販肉的人之間。
4無恙:平安無事。
恙,憂,病。
5重自刑以絕從:深深地毀壞自己的面容肢一體,使人不能辨認,以免牽連別人。
從,連帶治罪。
一說通「蹤」,蹤跡線索。
6歿:死。
晉、楚、齊、衛聞之,皆曰:「非獨政能也,乃其姊亦烈女也。
鄉使政誠知其姊無濡忍之志1,不重暴骸之難2,必絕險千里以列其名3,姊一弟俱僇於韓市者4,亦未必敢以身許嚴仲子也。
嚴仲子亦可謂知人能得士矣!」
其後二百二十餘年秦有荊軻之事。
1鄉使:從前假使。
鄉,同「向」。
從前,過去。
濡忍:含忍,忍耐。
2不重:不顧惜。
暴骸:露一屍一於外。
3絕險:度越艱難險阻。
列:顯露,布陳。
4僇:通「戮」。
殺戮。
荊軻者,衛人也,其先乃齊人1,徙於衛2,衛人謂之慶卿。
而之燕,燕人謂之荊卿。
1先:先人,祖先。
2徙:遷移。
荊軻好讀書擊劍,以術說衛元君1,衛元君不用。
其後秦伐魏,置東郡,徙衛元君之支屬於野王2。
1說:勸說,說服。
2徙衛元君支屬於野王:遷移野王不只是支屬,衛元君也在內。
支屬,旁支親屬。
荊軻嘗游過榆次,與蓋聶論劍1,蓋聶怒而目之2。
荊軻出,人或言復召荊卿。
蓋聶曰:「曩者吾與論劍有不稱者3,吾目之;試往,是宜去,不敢留。」
使使往之主人,荊卿則已駕而去榆次矣。
使者還報,蓋聶曰:「固去也,吾曩者目攝之4;」
1論劍:談論劍術,有較量的意思。
2目:瞪眼一逼一十視。
3曩者:過去。
這裡指剛才。
不稱:不相宜,不合適。
4攝:通「懾」。
威懾,震懾。
一說降服。
荊軻游於邯鄲,魯句踐與荊軻博1,爭道2,魯句踐怒而叱之,荊軻嘿而逃去,遂不復會。
1博:古代一種博戲。
2爭道:爭執博局的著數,道,技藝,方法。
荊軻既至燕,一愛一燕之狗屠及善擊築者高漸離1。
荊軻嗜酒,日與狗屠及高漸離飲於燕市,酒酣以往,高漸離擊築,荊軻和而歌於市中,相樂也,已而相泣,旁若無人者。
荊軻雖游於酒人乎,然其為人沉深好書2;其所游諸侯,盡與其賢豪長者相結3。
其之燕,燕之處士田光先生亦善待之4,知其非庸人也。
1築:古代絃樂器,像琴,屬於打擊樂。
2沉深:深沉穩重。
3賢豪長者:賢士、豪傑和年高有德行的人。
4處士:有才有德不願為官的隱居者。
居頃之,會燕太子丹質秦亡歸燕1。
燕太子丹者,故嘗質於趙,而秦王政生於趙,其少時與丹歡。
及政立為秦王,而丹質於秦。
秦王之遇燕太子丹不善,故丹怨而亡歸。
歸而求為報秦王者,國小,力不能。
其後秦日出兵山東以伐齊、楚、三晉2,稍蠶食諸侯3,且至於燕,燕君臣皆恐禍之至。
太子丹患之,問其傅鞠武。
武對曰:「秦地遍天下,威脅韓、魏、趙氏,北有甘泉、谷口之固,南有涇、渭之沃,擅巴4、漢之鐃,右隴、蜀之山,左關、郩之險,民眾而士厲5,兵革有餘6。
意有所出,則長城之南,易水以北,未有所定也。
奈何以見陵之怨7,欲批其逆鱗哉8!」丹曰:「然則何由?」
對曰:「請入圖之。」
1會:適逢,正趕上。
質:人質。
2三晉:指韓、趙、魏三國。
以其國君原來都是晉國的執政大夫,後各自立國,將晉一分為三,故稱。
3稍:逐漸,一點一點地。
蠶食:像蠶吃桑葉一樣地逐漸侵吞。
4擅:擁有,據有。
5士厲:士兵訓練有素。
厲,勇敢者銳氣。
6兵革:武器裝備。
兵:武器。
革,皮製鎧甲。
7見陵:被欺凌。
見,被。
陵:侵犯,欺侮。
8批:觸一動,觸犯。
逆鱗:傳說中龍頸部生的倒鱗。
觸及倒鱗,龍即發怒。
用以比喻暴君凶殘。
居有間,秦將樊於期得罪於秦王,亡之燕,太子丹受而捨之1。
鞠武諫曰:「不可。
夫以秦王之暴而積怒於燕,足為寒心2,又況聞樊將軍之所在乎?是謂『委肉當餓虎之蹊』3也,禍必不振矣4!雖有管、晏,不能為之謀也。
願太子疾遣樊將軍入匈奴以滅口5。
請西約三晉,南連齊、楚,北購於單于6,其後迺可圖也。」
太子曰:「太傅之計,礦日彌久7,心惛然8,恐不能須臾。
且非獨於此也,夫樊將軍窮困於天下,歸身於丹,丹終不以迫於強秦而棄所哀憐之交,置之匈奴,是固丹命卒之時也。
願太傅更慮之。」
鞠武曰:「夫行危欲求安,造禍而求福,計淺而怨深,連結一人之後交9,不顧國家之大害,此所謂『資怨而助禍』矣十。
夫以鴻一毛一燎於爐炭之上?,必無事矣。
且以雕鷙之秦?,行怨暴之怒,豈足道哉!燕有田光先生,其為人智深而勇沉⒀,可與謀。」
太子曰:「願因太傅而得交於田先生,可乎?」
鞠武曰:「敬諾。」
出見田先生,道「太子願圖國事于先生也」。
田光曰:「敬奉教。」
乃造焉⒁。
1捨:使……住下來。
2寒心:提心吊膽。
3委肉當餓虎之蹊:古成語,意思是把肉放置在餓虎經過的小路上。
委,拋給,拋棄。
蹊,小路。
4不振:不可拯救。
振,救,挽救。
5滅口:消除……借口。
6購:通「媾」,媾和,講和。
7曠日彌久:時間長久。
8惛然:憂悶,煩亂。
惛:糊塗。
9後交:新交,晚交。
十資怨而助禍:助長怨恨而促使禍患的發展。
?鴻一毛一:大雁羽一毛一。
喻燕國力量薄弱。
?雕鷙:雕與鷙均為兇猛的禽鳥。
比喻秦國的兇猛。
⒀勇沉:勇敢沉著,勇氣潛於內心。
⒁乃造焉:就到太子那裡去拜訪。
造,拜訪。
太子逢迎,卻行為異1,跪而蔽席2。
田光坐定,左右無人,太子避席而請曰3:「燕秦不兩立,願先生留意也。」
田光曰:「臣聞騏驥盛壯之時4,一日而馳千里;至其衰老,駑馬先之5。
今太子聞光盛壯之時,不知臣一精一已消亡矣。
雖然,光不敢以圖國事,所善荊卿可使也。」
太子曰:「願因先生得結交於荊卿,可乎?」
田光曰:「敬諾。」
即起,趨出6。
太子送至門,戒曰:「丹所報,先生所言者,國之大事也,願先生勿洩也!」田光俯而笑曰:「諾。」
僂行見荊卿,曰:「光與子相善,燕國莫不知。
今太子聞光壯一盛之時,不知吾形己不逮也,幸而教之曰:『燕秦不兩立,願先生留意也』。
光竊不自外,言足下於太子也,願足下過太子於宮。」
荊軻曰:「謹奉教。」
田光曰:「吾聞之,長者為行,不使人疑之。
今太子告光曰『所言者,國之大事也,願先生勿洩』,是太子疑光也。
夫為行而使人疑人,非節俠也7。」
欲自一殺以激荊卿,曰:「願足下急過太子,言光已死,明不言也8。」
因遂自刎而死。
1卻行為導:倒退著走,為(田光)引路。
2蔽席:拂拭座位讓坐。
蔽,拂拭,撣。
3避席而請:離開自己的座席向田光請教。
避席,以示敬意。
4騏驥:良馬、駿馬。
5駑馬:劣等馬。
6趨:小步快走。
以示禮敬。
7節俠:有節一操一、講義氣的人。
8明:表明,顯示。
荊軻遂見太子,言田光已死,致光之言。
太子再拜而跪,漆行流涕1,有頃而後言曰:「丹所以誡田先生毋言者,欲以成大事之謀也。
今田先生以死明不言,豈丹之心哉!」荊軻坐定,太子避席頓首曰:「田先生不知丹之不肖2,使得至前,敢有所道,此天之所以哀燕而不棄其孤也3。
今秦有貪利之心,而欲不可足也。
非盡天下之地,臣海內之王者4,其意不厭5。
今秦已虜韓王,盡納其地。
又舉兵南伐楚,北臨趙;王翦將數十萬之眾距漳、鄴,而李信出太原、雲中。
趙不能支秦,必入臣6,入臣則禍至燕。
燕小弱,數困於兵,今計舉國不足以當秦。
諸侯服秦,莫敢合從7。
丹之私計愚,以為誠得天下之勇士使於秦,窺以重利8;秦王貪,其勢必得所願矣。
誠得劫秦王,使悉反諸侯侵地,若曹沫之與齊桓公,則大善矣;則不可,因而刺殺之。
彼秦大將擅兵於外而內有亂9,則君臣相疑,以其間諸侯得合縱,其破秦必矣。
此丹之上願,而不知所委命,唯荊卿留意焉。」
久之,荊軻曰:「此國之大事也,臣駑下,恐不足住使。」
太子前頓首,固請毋讓十,然後許諾。
於是尊荊卿為上卿,捨上捨。
太子日造門下,供太牢具?,異物間進,車騎美一女恣荊軻所欲?,以順適其意。
1膝行:跪行,雙膝著地向前。
2不肖:不成材,沒出息。
此謙詞。
3孤:按當時燕王尚在,不該稱孤。
4臣:使……臣服,稱臣。
5厭:滿足。
又寫作「饜」。
6入臣:前往秦國稱臣。
7合從:即「合縱」。
東方六國南北聯合,結成一體共同對抗秦國的政策。
8窺:示,引一誘。
9擅:獨攬,掌握。
十讓:推辭。
?太牢:牛、羊、豬三種牲畜各一頭,是古代祭祀的重禮。
借指貴重美食。
?恣:聽任,隨其所欲。
久之,荊軻未有行意。
秦將王翦破趙,虜趙王,盡收入其地,進兵北略地至燕南界1。
太子丹恐懼,乃請荊軻曰:「秦兵旦暮渡易水2,則雖欲長侍足下,豈可得哉!」荊軻曰:「微太子言3,臣願謁之4。
今行而毋信,則秦未可親也。
夫樊將軍,秦王購之金千斤,邑萬家。
誠得樊將軍首與燕督亢之地圖,奉獻秦王,秦王必說見臣5,臣乃得有以報。」
太子曰:「樊將軍窮困來歸丹,丹不忍以己之私而傷長者之意,願足下更慮之!」
1略:奪取,侵佔。
2旦暮:早晚。
極言時間短暫。
3微:無,沒有。
4謁:請求,稟告。
5說:喜歡,高興。
這個意義後來寫作「悅」。
荊軻知太子不忍,乃遂私見樊於期曰:「秦之遇將軍可謂深矣1,父母宗族皆被戮沒2。
今聞購將軍首金千斤,邑萬家,將奈何?」
於期仰天太息流涕曰:「於期每念之,常痛於骨髓,顧計不知所出耳!」荊軻曰:「今有一言可以燕國之患,報將軍之仇者,何如?」
於期乃前曰:「為之奈何?」
荊軻曰:「願得將軍之首以獻秦王,秦王必喜而見臣,臣左手把其袖,右手揕其匈3,然則將軍之仇報而燕見陵之愧除矣。
將軍豈有意乎?」
樊於期偏袒搤捥而進曰4:「此臣之日夜切齒腐心也5,乃今得聞教!」遂自剄。
太子聞之,馳往,伏一屍一而哭,極哀。
既已不可奈何,乃遂盛樊於期首函封之6。
1深:殘酷,刻毒。
2戮:殺死。
沒:沒入官府為奴。
3揕(zhen,振):直刺。
匈:同「胸」。
胸膛。
4偏袒搤(e,扼)捥:脫掉一邊衣袖,露出一邊臂膀,一隻手緊一握另一支手腕,以示激憤。
搤,同「扼」,掐住,捉住。
捥,同「腕」。
5切齒腐心:上下牙齒咬緊挫動,憤恨得連心都粹了。
6函封:裝入匣子,封起來。
於是太子豫求天下之利匕首,得趙人徐夫人匕首,取之百金,使工以藥焠之1,以試人,血濡縷2,人無不立死者。
乃裝為遣荊卿。
燕國有勇士秦舞陽,年十三,殺人,人不敢忤視3。
乃令秦舞陽為副。
荊軻有所待,欲與俱:其人居遠未耒,而為治行4。
頃之,未發,太子遲之,疑其改悔,乃復請曰:「日已盡矣!荊卿豈有意哉?丹請得先遣秦舞陽。」
荊軻怒,叱太子曰:「何太子之遣?往而不返者,豎子也5!且提一匕首入不測之強秦,僕所以留者,待吾客與俱。
今太子遲之,請辭決矣6!」遂發。
1以藥焠之:把燒紅的匕首放到帶有毒一性一液體裡醮。
2血濡縷:只要滲出一點血絲。
3忤視:用惡意的眼光看人。
忤,逆,牴觸。
4治行:準備行裝。
5豎子:小子,對人的蔑稱。
6辭決:長別。
太子及賓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
至易水之上,既祖1,取道,高漸離擊築,荊軻和而歌,為變徵之一聲2,士皆垂淚涕泣。
又前而為歌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復為羽聲慷慨3,士皆瞋目4,發盡上指冠5。
於是荊軻就車而去,終已不顧。
1既祖:餞行之後。
祖,古人出遠門時祭祀路神的活動。
這裡指餞行的一種隆重儀式,即祭神後,在路上設宴為人送行。
2為變徵(zhǐ,止)之一聲:發出變徵的音調。
古代樂律,分宮、商、角、變徵、徵、羽、變宮七調,大體相當今西樂的C、D、E、F、G、A、B七調。
變徵即f調,此調蒼涼、淒惋,宜放悲聲。
3羽聲:相當西樂A調。
音調高一亢,聲音慷慨激昂。
4瞋目:瞪大眼睛。
5發盡上指冠:因怒而頭髮豎一起,把帽子頂起來。
此誇張說法。
遂至秦,持千金之資幣物1,厚遺秦王一寵一臣中庶子蒙嘉2。
嘉為先言於秦王曰:「燕王誠振怖大王之威3,不敢舉兵以逆軍吏,願舉國為內臣,比諸侯之列4,給貢職如郡縣,而得奉守先王之宗廟5。
恐懼不敢自陳,謹斬樊於期之頭,及獻燕督亢之地圖,函封,燕王拜送於庭,使使以聞大王,唯大王命之。」
秦王聞之,大喜,乃朝服,設九賓6,見燕使者咸陽宮。
荊軻奉樊於期頭函,而秦舞陽奉地圖柙,以次進。
至陛,秦舞陽色變振恐7,群臣怪之。
荊軻顧笑舞陽8,前謝曰:「北蕃蠻夷之鄙人,未嘗見天子,故振慴。
願大王少假借之9,使得畢使於前。」
秦王謂軻曰:「取舞陽所持地圖。」
軻既取圖奏之。
秦王發圖十,圖窮而匕首見?。
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
未至身,秦王驚,自引而起,袖絕。
拔劍,劍長。
一操一其室?。
時惶急,劍堅,故不可立拔。
荊軻逐秦王,秦王環柱而走。
群臣皆愕,卒起不意⒀,盡失其度⒁。
而秦法,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寸之兵;諸郎中執兵皆陳殿下,非有詔召不得上。
方急時,不及召下兵,以故荊軻乃逐秦王。
而卒惶急,無以擊軻,而以手共搏之。
是時侍醫夏無且以其所奉藥囊提荊軻也⒂,秦王方環柱走,卒惶急,不知所為,左右乃曰:「王負劍!」,負劍,遂拔以擊荊軻,斷其左股⒃。
荊軻廢,乃引其匕首以擿秦王⒄,不中,中桐柱。
秦王復擊軻,軻被八創。
軻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踞以罵曰⒅:「事所以不成者,
分類:史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