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白話文
黥布列傳第三十一
王學孟譯注
【說明】
本傳主要記述了黥布富於傳奇色彩的一生。
他在項羽領導的起義大軍中,是個屢建奇功的戰將,勇冠三軍,「常為軍鋒」。
然而,他為項羽坑秦卒、殺義帝又是行不義、施暴虐的幫兇。
戰場上叱吒風雲,生活上卻又因疑生妒,終於惹禍殺身。
他就是這樣一個難以捉摸的奇人。
湯諧評論說:「此文自始至終,一片奇氣。」
(《史記半解·黥布列傳》)實乃中肯之評。
作者著筆,落墨生奇。
英布犯法黥面,本來是災禍及身,他卻「欣然笑曰:『人相我當刑而王,幾是乎?』」為初驗相士之言而高興,真是奇人奇語,使「奇氣」開始就籠罩全篇。
江洋大盜出身的黥布響應陳勝起義,兵不過數千,當秦軍消滅陳勝,挫敗呂臣時,他卻引軍擊秦獲勝,又是一奇。
投奔項氏,常為軍中冠軍。
「楚兵常勝,功冠諸侯。
諸侯兵皆以服屬楚者,以布數以少敗眾也。」
可見他用兵也奇。
他陞遷也奇,很快即被項羽立為九江王。
至此相士的奇語便完全「應驗」了。
作品的結構嚴整而緊密,無懈可擊。
作者還以奇妙的手法描寫了黥布與項羽、劉邦的關係。
項羽令布坑秦卒、殺義帝,他毫無是非之辨,忠實執行,可謂毫無二心。
但項羽擊齊,徵兵九江,他卻「稱病不往」,僅派幾千人馬前去敷衍,奇人又做出奇事。
終於使隨何利用他和項羽間出現的裂痕,乘隙而入,以致不得不叛楚歸漢。
他牽制楚軍數月而兵敗,隻身與隨何間行歸漢。
劉邦召見他時,卻踞一床一洗足,令人倍感新鮮奇特。
黥布被羞辱得怒悔交集,幾欲自一殺。
回到賓館,見「帳御飲食從官如漢王居」,又使黥布「大喜過望」。
以奇法制奇人,可見劉邦深諳「對症下藥」的真諦。
以奇筆生奇華,又足見太史公奇筆下的功力。
黥布反漢後,薛公答滕公問,也令人驚奇的叫絕。
「是故當反。」
真乃驚人之語。
為漢王剖析黥布可能採取的上、中、下三種策略後,並斷言黥布一定「出下計」。
果真被薛公言中,這又是奇言妙語。
薛公也不愧為奇妙之人。
滿篇「奇氣」,雲蒸霧繞,而通篇又不見一「奇」字,豈非太史公之妙筆生奇麼?
【譯文】
黥布,是六縣人,姓英。
秦朝時是個平民百姓。
小時候,有位客人給他看了相說:「當在受刑之後稱王。」
到了壯年,犯了法,被判處黥刑。
黥布愉快地笑著說:「有人給我看了相,說我當在受刑之後稱王,現在,大概就是這種情形了吧?」
聽到他這麼說的人,都戲笑他。
黥布定罪後不久被押送到驪山服勞役,驪山刑徒有幾十萬人,黥布專和罪犯的頭目、英雄豪傑來往,終於帶著這夥人逃到長江之中做了群盜。
陳勝起義時,黥布就去見番縣令吳芮,並跟他的部下一起反叛秦朝,聚集了幾千人的隊伍。
番縣令還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他。
章邯消滅了陳勝、打敗了呂臣的軍隊之後,黥布就帶兵北上攻打秦左、右校的軍隊,在清波打敗了他們,就帶兵向東挺一進。
聽說項梁平定了江東會稽,渡過長江向西進發,陳嬰因為項氏世世代代做楚國的將軍,就帶領著自己的軍隊歸屬了項梁,向南渡過淮河,英布、蒲將軍也帶著軍隊歸屬了項梁。
項梁率師渡過淮河向西進發,攻打景駒、秦嘉等人的戰鬥中,黥布驍勇善戰,總是列於眾軍之首。
項梁到達薛地,聽說陳王的確死了,就擁立了楚懷王。
項梁號稱武信君,英布為當陽君。
項梁在定陶戰敗而死,楚懷王遷都到彭城,將領們和英布也都聚集在彭城守衛。
正當這時,秦軍加緊圍攻趙國,趙國屢次派人來請求救援。
楚懷王派宋義擔任上將軍,范曾擔任末將軍,項籍擔任次將軍,英布、蒲將軍都為將軍,全部歸屬宋義統帥,向北救助趙國。
等到項籍在黃河之畔殺死宋義,懷王趁勢改任項籍為上將軍,各路將領都歸屬項籍統轄。
項籍派英布率先渡過黃河攻擊秦軍,英布屢立戰功佔有優勢,項籍就率領著全部人馬渡過黃河,跟英布協同作戰,於是打敗了秦軍,迫使章邯等人投降。
楚軍屢戰屢勝,功蓋各路諸侯。
各路諸侯的軍隊都能逐漸歸附楚國的原因,是因為英布指揮軍隊作戰能以少勝多,使人震服啊!
項籍帶領著軍隊向西到達新安,又派英布等人領兵趁夜襲擊並活埋章邯部下二十多萬人。
到達函谷關,不得入,又派英布等人,先從隱蔽的小道,打敗了守關的軍隊,才得以進關,一直到達咸陽。
英布常常擔任軍隊的前鋒。
項王分封將領們的時候,封英布為九江王,建都六縣。
漢元年(前206)四月,諸侯們都離開項王的大本營,各回到自己的封國。
項王擁立懷王為義帝,遷都長沙,卻暗中命令九江王英布等人,在半路上偷襲他。
這年八月,英布派將領襲擊義帝,追到郴縣把他殺死。
漢二年,齊王田榮背叛楚國,項王前往攻打齊國,向九江徵調軍隊,九江王托辭病重不能前往,只派將領帶著幾千人應徵。
漢王在彭城打敗楚軍,英布又托辭病重不去輔佐楚國。
項王因此怨恨英布,屢次派使者前去責備英布,並召他前往,英布越發地恐慌,不敢前往。
項王正為北方的齊國、趙國擔心,西邊又憂患漢王起兵,知交的只有九江王,又推重英布的才能,打算親近他、任用他,所以沒有攻打他。
漢三年,漢王攻打楚國,在彭城展開大規模的戰爭,失利後從梁地撤退,來到虞縣,對身邊親近的人說:「像你們這些人,不配共同謀劃天下大事。」
負責傳達稟報的隨何近前說:「我不理解陛下說的是什麼意思。」
漢王說:「誰能替一我出使淮南,讓他們發動軍隊,背叛楚國,在齊國把項王牽制幾個月,我奪取天下就萬無一失了。」
隨何說:「我請求出使淮南。」
漢王給了他二十人一同出使淮南。
到達後,因為太宰作內主,等了三天也沒能見到淮南王。
隨何趁機遊說太宰說:「大王不召見我,一定認為楚國強大,漢國弱小,這正是我出使的原因。
使我得以召見,我的話要是說的對呢,那正是大王想聽的;我的話說的不對呢,讓我們二十人躺在砧板之上,在淮南廣場用斧頭剁死。
以表明大王背叛漢國親近楚國之心。」
太宰這才把話轉告淮南王,淮南王接見了他。
隨何說:「漢王派我恭敬地上書大王駕前,我私下感到奇怪的是,大王為什麼和楚國那麼親近。」
淮南王說:「我面向北邊以臣子的身份侍奉他。」
隨何說:「大王和項王都列為諸侯,北向而以臣子的身份侍奉他,一定是認為楚國強大,可以把國家托付給他。
項王攻打齊國時,他親自背負著築牆的工具,身先士卒,大王應當出動淮南全部人馬,親自率領著他們,做楚軍的前鋒,如今只派四千人去幫助楚國。
面北而侍奉人家的臣子,本來是這個樣子嗎?漢王在彭城作戰,項王還未曾出兵齊國,大王就應該調動淮南所有的人馬,渡過淮河,幫助項王與漢王日夜會戰於彭城之下。
大王擁有萬人之眾,卻沒有一個人渡過淮河,這是垂衣拱手地觀看他們誰勝誰敗。
把國家托付給人家的人,本來就是這個樣子嗎?大王掛著歸向楚國的空名,卻想扎扎實實地依靠自己,我私下認為大王這樣做是不可取的。
可是,大王不背棄楚國,是認為漢國弱小。
楚國的軍隊即使強大,卻背負著天下不義的名聲,因為他背棄盟約而又殺害義帝。
可是楚王憑藉著戰爭的勝利自認為強大,漢王收攏諸侯之後,回師駐守城皋、滎陽,從蜀、漢運來糧食,深挖壕溝,高築壁壘,分兵把守著邊境要塞,楚國要想撤回軍隊,中間有梁國相隔,深入敵人國土八九百里,想打,那麼又打不贏,攻城又攻不下,老弱殘兵輾轉運糧千里之外;等到楚國軍隊到達滎陽、成皋,漢王的軍隊卻堅守不動,進攻又攻不破,退卻又逃不出漢軍的追擊。
所以說楚國的軍隊是不足以依靠的。
假使楚軍戰勝了漢軍,那麼諸侯們自身危懼,必然要相互救援。
一旦楚國強大,恰好會招來天下軍隊的攻擊。
所以楚國比不上漢國,那形勢是顯而易見的。
如今大王不和萬無一失的漢國友好,卻自身托付於危在旦夕的楚國,我私下替大王感到疑惑。
我不認為淮南的軍隊足夠用來滅亡楚國。
只要大王出兵背叛楚國,項王一定會被牽制,只要牽制幾個月,漢王奪取天下就可以萬無一失了。
我請求給大王提著寶劍歸附漢國,漢王一定會分割土地封賜大王,又何況還有這淮南,淮南必定為大王所有啊。
因此,漢王嚴肅地派出使臣,進獻不成熟的計策,希望大王認真地考慮。」
淮南王說:「遵從你的意見。」
暗中答應叛楚歸漢,沒敢洩露這個秘密。
這時,楚國的使者也在淮南,正迫不及待地催促英布出兵,住在賓館裡。
隨何徑直闖進去,坐在楚國使者的上席,說:「九江王已歸附漢王,楚國憑什麼讓他出兵?」
英布顯出吃驚的樣子。
楚國使者站起來要走。
隨何趁機勸英布說:「大事已成,就可以殺死楚國的使者,不能讓他回去,我們趕快向漢靠攏,協同作戰。」
英布說:「就按照你的指教,出兵攻打楚國罷了。」
於是殺掉使者,出兵攻打楚國。
楚國便派項聲、龍且進攻淮南,項王留下來進攻下邑。
戰爭持續了幾個月,龍且在淮南的戰役中,打敗了英布的軍隊。
英布想帶兵撤退到漢國,又怕楚國的軍隊攔截殺掉他,所以,和隨何從隱蔽的小道逃歸漢國。
淮南王到時,漢王正坐在一床一上洗腳,就叫英布去見他。
英布見狀,怒火燃胸,後悔前來,想要自一殺。
當他退出來,來到為他準備的賓館,見到帳幔、用器、飲食、侍從官員一如漢王那麼豪華,英布又喜出望外。
於是就派人進入九江。
這時楚王已經派項伯收編了九江的部隊,殺盡了英布的妻子兒女。
英布派去的人找到當時的一寵一臣故友,帶著幾千人馬回到漢國。
漢王又給英布增加了兵力一道北上,到成皋招兵買馬。
漢四年七月,漢王封英布為淮南王,共同攻打項籍。
漢五年(前202),英布又派人進入九江,奪得了好幾個縣。
漢六年,英布和劉賈進入九江,誘導大司馬周殷,周殷反叛楚國後,就調動九江的軍隊和漢軍共同攻打楚國,大敗楚軍於垓下。
項籍一死,天下平定,皇上置酒設宴。
皇上卻貶低隨何的功勞,說隨何是迂腐保守、不合時宜的讀書人,治理天下怎麼能任用這樣的人呢。
隨何跪在皇上面前說:「當陛下帶兵攻打彭城時,項王還未曾出兵去齊國,陛下調動步兵五萬,騎兵五千,能憑這點兵力奪取淮南嗎?」
皇上說:「不能。」
隨何說:「陛下派我和二十人出使淮南,一到,陛下就如願以償,這是我的功勞比步兵五萬,騎兵五千還要大呀。
可是陛下說我是迂腐保守不合時宜的讀書人,這是怎麼回事呢?」
皇上說:「我正考慮您的功勞。」
於是就任用隨何為護軍中尉。
英布就剖符做淮南王去了,建都六縣,九江、廬江、衡山、豫章郡都歸屬英布。
漢七年,英布到陳縣朝見皇上。
漢八年,到洛陽朝見。
漢九年到長安朝見。
漢十一年(前196),高後誅殺了淮陰侯,因此,英布內心恐懼。
這年夏天,漢王誅殺了梁王彭越,並把他剁成了肉醬,又把肉醬裝好分別賜給諸侯。
送到淮南,淮南王正在打獵,看到肉醬,特別害怕,暗中使人部署,集結軍隊,守候並偵察鄰郡的意外警急。
英布一寵一幸的一愛一妾病了,請求治療,醫師的家和中大夫賁赫家住對門,一愛一妾多次去醫師家治療,賁赫認為自己是侍中,就送去了豐厚的禮物,隨一愛一妾在醫家飲酒。
一愛一妾侍奉淮南王時,安逸舒緩、不慌不忙地談話之間,稱讚賁赫是忠厚老實的人。
淮南王生氣地說:「你怎麼知道的呢?」
一愛一妾就把相交往的情況全都告訴他。
淮南王疑心她和賁赫有一婬一亂關係。
賁赫驚懼,借口有病不去應班。
淮南王更加惱怒,就要逮捕賁赫。
賁赫要告發英布叛變,就坐著驛車前往長安。
英布派人追趕,沒趕上。
賁赫到了長安,上書告變,說英有造反的跡像,可以在叛亂之前誅殺他。
皇上看了他的報告,對蕭相國商量,相國說:「英布不應該有這樣的事,恐怕是因結有怨仇誣陷他。
請把賁赫關押起來,派人暗中驗證淮南王。」
淮南王見賁赫畏罪潛逃,上書言變,本來已經懷疑他會說出自己暗中佈署的情況,漢王的使臣又來了,有了相當的驗證,就殺死賁赫的全家,起兵造反。
造反的消息傳到長安,皇上就釋放了賁赫,封他做了將軍。
皇上召集將領們問道:「英布造反,對他怎麼辦?」
將領們都說:「出兵打他,活埋了這小子,還能怎麼辦!」汝陰侯滕公召原楚國令尹問這事。
令尹說:「他本來就當造反。」
滕公說:「皇上分割土地立他為王,分賜爵位讓他顯貴,面南聽政立為萬乘之主,他為什麼反呢?」
令尹說:「往年殺死彭越,前年殺死韓信,這三個人有同樣的功勞,是結為一體的人,自然會懷疑禍患殃及本身,所以造反了。」
滕公把這些話告訴皇上說:「我的門客原楚國令尹薛公,這個人很有韜略,可以問他。」
皇上就召見了薛公。
薛公回答說:「英布造反不值得奇怪。
假使英布計出上策,山東地區就不歸漢王所有了;計出中策,誰勝誰敗很難說了;計出下策,陛下就可以安枕無憂了。」
皇上說:「什麼是上策?」
令尹回答說:「向東奪取吳國,向西奪取楚國,吞併齊國,佔領魯國,傳一紙檄文,叫燕國、趙國固守他的本土,山東地區就不再歸漢王所有了。」
皇上再問:「什麼是中策?」
令尹回答說:「向東攻佔吳國,向西攻佔楚國,吞併韓國佔領魏國,佔有敖庾的糧食,封鎖成皋的要道,誰勝誰敗就很難預料了。」
皇上又問:「什麼是下策?」
令尹回答說:「向東奪取吳國,向西奪取下蔡,把輜重財寶遷到越國,自身跑到長沙,陛下就可以安枕無慮了。
漢朝就沒事了。」
皇上說:「英布將會選擇哪種計策?」
令尹回答說:「選擇下策。」
皇上說:「他為什麼放棄上策、中策而選擇下策呢?」
令尹說:「英布本是原先驪山的刑徒,自己奮力做到了萬乘之主,這都是為了自身的富貴,而不顧及當今百姓,不為子孫後****慮,所以說他選用下策。」
皇上說:「說的好。」
賜封薛公為千戶侯。
冊封皇子劉長為淮南王。
皇上就調動軍隊,親自率領著向東攻打英布。
英布造反之初,對他的將領們說:「皇上老了,厭惡打仗了,一定不能夠親自帶兵前來,派遣將領,將領們只害怕淮陰、彭越,如今他們都死了,其餘的將領沒什麼可怕的。」
所以造反了。
果真如薛公預料的,向東攻打荊國,荊王劉賈出逃,死在富陵。
英布劫持了他所有的部隊,渡過淮河攻打楚國。
楚國調動軍隊在徐、僮之間和英布作戰,楚國分兵三路,想採用相互救援的奇策。
有人勸告楚將說:「英布擅長用兵打仗,百姓們一向畏懼他。
況且兵法上說:『諸侯在自己的領地和敵人作戰,一旦士卒危急,就會逃散。
』如今兵分三路,他們只要戰敗我們其中的一路軍隊,其餘的就都跑了,怎麼能互相救援呢!」楚將不聽忠告。
英布果然打敗其中一路軍隊,其他兩路軍隊都四散逃跑了。
英布的軍隊向西挺一進,在蘄縣以西的會甀和皇上的軍隊相遇。
英布的軍隊非常一精一銳,皇上就躲進庸城壁壘,堅守不出,見英布列陣一如項籍的軍隊,皇上非常厭惡他。
和英布遙相望見,遠遠地對英布說:「何苦要造反呢?」
英布說:「我想當皇帝阿!」皇上大怒,罵他,隨即兩軍大戰。
英布的軍隊戰敗逃走,渡過淮河,幾次停下來交戰,都不順利,和一百多人逃到長江以南。
英布原來和番縣令通婚,因此,長沙哀王派人誘騙英布,謊稱和英布一同逃亡,誘騙他逃到南越,所以英布相信他,就隨他到了番陽,番陽人在茲鄉百姓的民宅裡殺死了英布,終於滅掉了黥布。
皇上冊立皇子劉長為淮南王,封賁赫為期思侯,將領們大多因戰功受到封賞。
太史公說:英布,他的祖先難道是《春秋》所載被楚國滅亡的英國、六國皋陶的後代嗎?他自身遭受黥刑,為什麼他能興起發跡的那麼疾速啊!項氏擊殺活埋的人千千萬萬,英布常常是罪魁禍首。
他的功勞列於諸侯之冠,因此得以稱王,也免不掉自身遭受當世最大的恥辱。
禍根是由一愛一妾繁衍出來的,因妒嫉而釀成禍患,竟使國家滅亡。
【原文】【註解】
黥布者,六人也,姓英氏。
秦時為布衣1。
少年,有客相之曰2:「當刑而王。」
及壯,坐法黥3。
布欣然笑曰:「人相我當刑而王,幾是乎4?」
人有聞者,共俳笑之5。
布已論輸麗山6,麗山之徒數十萬人,布皆與其徒長豪桀交通7,迺率其曹偶8,亡之江中為群盜。
1布衣:指麻布衣服,以古代平民穿麻布衣服,因以指代平民百姓,這裡即是指代義。
2相:看相,相面。
用觀察人的容貌等特徵推算其命運的迷信活動。
3坐法:犯法被判罪。
坐,因犯……罪。
黥:墨刑的別稱。
用刀在額頰處剌字,再塗以墨。
4幾:近似,差不多。
5俳笑:戲笑。
俳:戲。
6論:判罪。
7徒長:罪犯的頭目。
桀:優秀,傑出的人物。
交通:來往,交往。
8曹偶:等輩,一夥人。
曹:輩。
偶:類。
陳勝之起也,布乃見番君,與其眾叛秦,聚兵數千人。
番君以其女妻之1。
章邯之滅陳勝,破呂臣軍,布乃引兵北擊秦左右校,破之清波,引兵而東。
聞項梁定江東會稽,涉江而西。
陳嬰以項氏世為楚將,迺以兵屬項梁,渡淮南2英布、蒲將軍亦以兵屬項梁。
1妻:以女嫁人。
2渡淮南:據《史記會注考證》,「淮」下「南」字疑衍。
項梁涉淮而西,擊景駒、秦嘉等,布常冠軍1。
項梁至薛,聞陳王定死2,迺立楚懷王。
項梁號為武信君,英布為當陽君。
項梁敗死定陶,懷王徙都彭城,諸將英布亦皆保聚彭城。
當是時,秦急圍趙,趙數使人請救。
懷王使宋義為上將,范曾為末將,項籍為次將,英布、蒲將軍皆為將軍,悉屬宋義,北救趙。
及項籍殺宋義於河上,懷王因立籍為上將軍,諸將皆屬項籍。
項籍使布先渡河擊秦,布數有利,籍迺悉引兵涉河從之,遂破秦軍,降章邯等3。
楚兵常勝,功冠諸侯。
諸侯兵皆以服屬楚者,以布數以少敗眾也4。
1冠軍:列於諸軍之首。
是說他驍勇善戰為眾軍之最。
2定死:確實已死。
定:的確,確實。
3降:使……投降。
4數:屢次,多次。
項籍之引兵西至新安,又使布等夜擊坑章邯秦卒二十餘萬人1。
至關,不得入,又使布等先從間道破關下軍2,遂得入,至咸陽。
布常為軍鋒3。
項王封諸將,立布為九江王,都六。
1坑:挖坑活埋。
2間道:小道,隱蔽的路。
3軍鋒:軍隊的前鋒。
漢元年四月,諸侯皆罷戲下1,各就國2。
項氏立懷王為義帝,徙都長沙,迺陰令九江王布等行擊之3。
其八月,布使將擊義帝,追殺之郴縣。
1戲(huī,揮)下:主將的大旗,即帥旗之下,引申為部下。
戲,同「麾」。
軍中指揮的旗子。
2國:諸侯封地。
3陰:私下,暗中。
漢二年,齊王田榮畔楚1,項王往擊齊,徵兵九江,九江王布稱病不往,遣將將數千人行。
漢之敗楚彭城,布又稱病不佐楚2。
項王由此怨布,數使使者誚讓召布3,布愈恐,不敢往。
項王方北憂齊、趙,西患漢,所與者獨九江王4,又多布材5,欲親用之,以故未擊。
1畔:通「叛」。
背叛。
2佐:輔佐,扶助。
3誚讓:責怪,遣責。
4與:親附,倚重。
5多:推重,讚美。
漢三年,漢王擊楚,大戰彭城,不利,出梁地,至虞,謂左右曰:「如彼等者,天足與計天下事。」
謁者隨何進曰1:「不審陛下所謂2。」
漢王曰:「孰能為我使淮南,令之發兵倍楚3,留項王於齊數月4,我之取天下可以百全。」
隨何曰:「臣請使之。」
迺與二十人俱,使淮南。
至,因太宰主之,三日不得見。
隨何因說太宰曰5:「王之不見何,必以楚為強,以漢為弱,此臣之所以為使。
使何得見,言之而是邪,是大王所欲聞也;言之而非邪,使何等二十人伏斧質淮南市6,以明王倍漢而與楚也。」
太宰迺言之王,王見之。
隨何曰:「漢王使臣敬進書大王御者7,竊怪大王與楚何親也8。」
淮南王曰:「寡人北鄉而臣事之9。」
隨何曰:「大王與項王俱列為諸侯,北鄉而臣事之,必以楚為強,可以托國也。
項王伐齊,身負板築十,以為士卒先,大王宜悉淮南之眾,身自將之,為楚軍前鋒,今迺發四千人以助楚。
夫北面而臣事人者,固若是乎?夫漢王戰於彭城,項王未出齊也,大王宜騷淮南之兵渡淮?,日夜會戰彭城下,大王撫萬人之眾,無一人渡淮者,垂拱而觀其孰勝?。
夫托國於人者,固若是乎?大王提空名以鄉楚,而欲厚自托,臣竊為大王不取也。
然而大王不背楚者,以漢為弱也。
夫楚兵雖強,天下負之以不義之名(13)以其背盟約而殺義帝也(14)。
然而楚王恃戰勝自強,漢王收諸侯,還守城皋、滎陽,下蜀、漢之粟,深溝壁壘(15),分卒守徼乘塞(16),楚人還兵,間以梁地,深入敵國八九百里,欲戰則不得,攻城則力不能,老弱轉糧千里之外;楚兵至滎陽、成皋,漢堅守而不動,進則不得攻,退則不得解。
故曰楚兵不足恃也(17)。
使楚勝漢,則諸侯自危懼而相救。
夫楚之強,適足以致天下之兵耳。
故楚不如漢,其勢易見也。
今大王不與萬全之漢而自托於危亡之楚,臣竊為大王惑之。
臣非以淮南之兵足以亡楚也,夫大王發兵而倍楚,項王必留;留數月,漢之取天下可以萬全。
臣請與大王提劍而歸漢,漢王必裂地而封大王(18),又況淮南,淮南必大王有也。
故漢王敬使使臣進愚計,願大王之留意也。」
淮南王曰:「請奉命。」
陰許畔楚與漢,未敢洩也。
1謁者:為國君掌管傳達稟報的人。
2審:詳知,明悉。
陛下:此語本是臣子對帝王的尊稱,劉邦尚未稱帝,稱陛下以討歡心。
3倍:背叛,反叛。
4留項王於齊數月:據卷七《項羽本紀》,項羽去齊而後有彭城之戰,漢敗彭城而後才有隨何之說。
5說:遊說,勸說。
6斧質:古刑具。
置人於砧板上,以斧砍之。
質:砧板。
7書:信。
御者:君王的侍者。
不敢直達於王,由侍者轉呈,以表敬意。
8竊怪:私下感到奇怪。
9鄉:同「向」。
面向,面對著。
十板築:築牆的用具。
板:築牆用的夾板。
築:夯土的杵。
(11)騷:通「掃」。
掃數出動,指投入全部力量。
(12)垂拱:垂衣拱手,比喻毫不費力。
(13)負:背,背負。
(14)背盟約:指項羽違背楚懷王與諸侯「先入關中者王之」的約定。
(15)深溝壁壘:深挖壕溝,高築壁壘。
指防禦堅固。
(16)守徼乘塞:防守邊界和邊塞險要的地方。
徼:邊界。
乘:登上。
(17)恃:依靠,憑借。
(18)裂地:分割土地。
楚使者在,方急責英布發兵,捨傳捨1。
隨何直入,坐楚使者上坐,曰:「九江王已歸漢,楚何以得發兵?」
布愕然。
楚使者起。
何因說布曰:「事已構2,可遂殺楚使者,無使歸,而疾走漢併力3。」
布曰:「如使者教,因起兵而擊之耳。」
於是殺使者,因起兵而攻楚。
楚使項聲、龍且攻淮南,項王留而攻下邑。
數月,龍且擊淮南,破布軍。
布欲引兵走漢,恐楚王殺之,故間行與何俱歸漢4。
1捨傳捨:住在賓館。
前「捨」為住。
傳捨:旅館、賓館。
2構:結成,造成。
3走:歸向,同力。
4間行:走小道,隱蔽的路。
淮南王至,上方踞一床一洗1,召布入見,布(甚)大怒,悔來,欲自一殺。
出就捨,帳御飲食從官如漢王居,布又大喜過望2。
於是迺使人入九江。
楚已使項伯收九江兵,盡殺布妻子3。
布使者頗得故人幸臣4,將眾數千人歸漢。
漢益分佈兵而與俱北,收兵至城皋。
四年七月,立布為淮南王,與擊項籍。
1踞一床一洗:蹲踞在一床一邊洗腳。
踞:蹲坐。
洗:指洗腳。
2過望:超出自己的希望。
3妻子:妻子和子女。
4幸臣:被一寵一愛一的臣子。
漢五年,布使人入九江,得數縣。
六年,布與劉賈入九江,誘大司馬周殷,周殷反楚,遂舉九江兵與漢擊楚,破之垓下。
項籍死,天下定,上置酒。
上折隨何之功1,謂何為腐儒2,為天下安用腐儒。
隨何跪曰:「夫陛下引兵攻彭城,楚王未去齊也,陛下發步卒五萬人,騎五千,能以取淮南乎?」
上曰:「不能。」
隨何曰:「陛下使何與二十人使淮南,至,如陛下之意,是何之功賢於步卒五萬人騎五千也。
然而陛下謂何腐儒,為天下安用腐儒,何也?」
上曰:「吾方圖子之功3。」
迺以隨何為護軍中尉。
布遂剖符為淮南王4,都六,九江、盧江、衡山、豫章郡皆屬布。
1折:折損,貶低。
2腐儒:迂腐保守,不合時宜的讀書人。
3圖:考慮,思改。
4剖符:帝王授權或職務的憑證。
可以一分為二,各執其一,以示信用。
七年1,朝陳。
八年,朝洛陽,九年,朝長安。
十一年,高後誅淮陰侯,布因心恐。
夏,漢誅粱王彭越,醢之2,盛其醢遍賜諸侯。
至淮南,淮南王方獵,見醢,因大恐,陰令人部聚兵3,候伺旁郡警急4。
1七年:卷八《高祖本紀》和《漢書·英布傳》均作「六年」,高祖會諸侯於陳。
2醢(hǎi,海):把人剁成肉醬的酷刑。
3部聚:集結,佈署。
4候伺:守候探察。
布所幸姬疾1,請就醫,醫家與中大夫賁赫對門,姬數如醫家,賁赫自以為侍中,迺厚饋遺2,從姬飲醫家。
姬侍王,從容語次3,譽赫長者也。
王怒曰:「汝安從知之?」
具說狀。
王疑其與亂。
赫恐,稱病。
王愈怒,欲捕赫。
赫言變事,乘傳詣長安4。
布使人追,不及。
赫至,上變5,言布謀反有端6,可先未發誅也。
上讀其書,語蕭國相。
國相曰:「布不宜有此,恐仇怨妄誣之。
請系赫,使人微驗淮南王7。」
淮南王布見赫以罪亡,上變,固已疑其言國陰事;漢使又來,頗有所驗,遂族赫家8,發兵反。
反書聞,上迺赦賁赫,以為將軍。
1疾:病。
2饋遺:贈送。
3語次:談話之間。
4傳(zhuan,篆):驛站的馬車。
詣:往,到……去。
5上變:向皇上上書報告謀反事態。
6端:徵兆,苗頭。
7微驗:私下探察。
8族:滅族。
上召諸將問曰:「布反,為之奈何?」
皆曰:「發兵擊之,坑豎子耳1,何能為乎!」汝陰侯滕公召故楚令尹問之。
令尹曰:「是故當反。」
滕公曰:「上裂地而王之,疏爵而貴之2,南面而立萬乘之主3,其反何也?」
令尹曰:「往年殺彭越,前年殺韓信4,此三人者,同功一體之人也。
自疑禍及身,故反耳。」
滕公言之上曰:「臣客故楚令尹薛公者,其人有籌筴之計5,可問。」
上迺召見問薛公。
薛公對曰:「布反不足怪也,使布出於上計,山東非漢之有也;出於中計,勝敗之數未可知也;出於下計,陛下安枕而臥矣。」
上曰:「何謂上計?」
令尹對曰:「東取吳,西取楚,並齊取魯,傳檄燕、趙6,固守其所,山東非漢之有也。」
「何謂中計?」
「東取吳,西取楚,並韓取魏,據敖庾之粟7,塞成皋之口,勝敗之數未可知也。」
「何謂下計?」
「東取吳,西取下蔡,歸重於越8,身歸長沙,陛下安枕而臥,漢無事矣。」
上曰:「是計將安出9?」
令尹對曰:「出下計。」
上曰:「何謂廢上中計而出下計?」
令尹曰:「布故麗山之徒也,自致萬乘之主,此皆為身,不顧後為百姓萬世慮者也,故曰出下計。」
上曰:「善。」
封薛公千戶。
迺立皇子長為淮南王。
上遂發兵自將東擊布。
1豎子:小子。
對人鄙薄的稱呼。
2疏爵:分別賜予爵位。
疏:分。
3萬乘之主:萬輛兵車之主。
本指天子,這是說被分封的王和諸侯的規模勢力像天子。
4「往年」下二句:韓信、彭越均在漢十一年春被殺,黥布同年七月反叛,不當稱「往年」,又稱「前年」。
而《集解》引張晏曰:「往年,前年國耳,使文相避也。」
5籌筴:策劃謀略。
筴,「策」的異體字。
6傳檄(xī,希):傳遞檄文。
檄:徵召、曉喻或聲討的文書。
7敖庾:糧倉。
8重:輜重。
此指貴重財物。
9是:這。
指代黥布。
布之初反,謂其將曰:「上老矣,厭兵1,必不能來。
使諸將,諸將獨患淮陰、彭越,今皆已死,余不足畏也。」
故遂反。
果如薛公籌之,東擊荊,荊王劉賈走死富陵。
盡劫其兵,渡淮擊楚。
楚發兵與戰徐、僮間,為三軍,欲以相救為奇。
或說楚將曰:「布善用兵,民素畏之。
且兵法,諸侯戰其地為散地2。
今別為三,彼敗吾一軍,余皆走,安能相救!」不聽。
布果破其一軍,其二軍散走。
1厭兵:厭惡作戰。
2散地:古兵家認為在自己領地與敵人作戰,士卒在危急時容易逃散。
遂西,與上兵遇西會甀。
佈兵一精一甚,上迺壁庸城1,望布軍置陳如項籍軍2,上惡之。
與布相望見,遙謂布曰:「何苦而反?」
布曰:「欲為帝耳。」
上怒罵之,遂大戰。
布軍敗走,渡淮,數止戰,不利,與百餘人走江南。
布故與番君婚,以故長沙哀王使人紿布3,偽與亡,誘走越,故信而隨之番陽。
番陽人殺布茲鄉民田舍,遂滅黥布。
立皇子長為淮南王,封賁赫為期思侯,諸將率多以功封者4。
1壁:藏於壁壘,堅守不出。
2陳(zhen,陣):同「陣」。
作戰時的戰鬥隊列。
3紿:哄騙,欺騙。
4率:大致,一般。
太史公曰:英布者,其先豈《春秋》所見楚滅英、六1,皋陶之後哉?身被刑法2,何其拔興之暴也3!項氏之所坑殺人以千萬數,而布常為首虐。
功冠諸侯,用此得王,亦不免於身為世大僇4。
禍之興自一愛一姬殖5,妒媢患6,竟以滅國!
1《春秋》:編年體史書,相傳孔子據魯史修訂而成。
2被:遭受。
3拔興:迅速興起。
拔:猝然。
暴:突然。
4僇:恥辱。
5殖:繁衍,孳生。
6妒媢:嫉妒。
媢:妒。
分類:史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