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白話文
遊俠列傳第六十四
王淑艷譯注
【說明】
《遊俠列傳》是《史記》名篇之一,記述了漢代著名俠士朱家、劇孟和郭解的史實。
司馬遷實事求是地分析了不同類型的俠客,充分地肯定了「布衣之俠」、「鄉曲之俠」、「閭巷之俠」,讚揚了他們「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一愛一其軀,赴士之厄困……不矜其能,不伐其德」等高貴品德。
這些被班固視為「罪已不容於誅」(《漢書·遊俠傳》)的社會底層的人們,在司馬遷的筆下卻成為傾倒天下大眾的英雄,並對他們的不幸遭遇表示同情,對迫害他們的人表示極大憤慨,揭示了漢朝法律的虛偽和不公正的本質,表現了作者進步的歷史觀和《史記》一書的人民一性一。
當然,作者對那些被視為「朱家之羞」的「盜跖居民間者」式的豪俠卻加以否定和鞭撻。
同時作者借儒形俠,又寫公孫弘等的誅俠之舉,委婉地表現了作者對此類儒者的憤激之情,「真極用意文字」(姚苧田《史記一精一華錄》),難怪正統的封建史學家班固稱此文是「退處士而進一奸一雄」(《漢書·遊俠傳》)。
這又從另一角度顯示了此文的進步一性一。
此文不但善於敘事,且敘事與議論相結合,行文中「咨嗟慷慨,感歎宛轉」(《史記評林》引董份語),處處傾瀉「憤激」「不平之氣」(何良俊《四友齋叢說》),且層層迴環,步步轉折,曲盡其妙,真「百代之絕」(董份語)。
文章結構嚴謹有序,前有敘論,為一篇之綱,後分敘諸俠之事,為敘論作註腳,「太史公曰」總一篇之旨,明作者之情,前後輝映,「篇章之妙,此又一奇也」(吳見思《史記論文》)。
【譯文】
韓非子說:「儒生以儒家經典來破壞法度,而俠士以勇武的行為違犯法令。」
韓非對這兩種人都加以譏笑,但儒生卻多被世人所稱揚。
至於用權術取得宰相卿大夫的職位,輔助當代天子,功名都被記載在史書之中,這本來沒有什麼可說的。
至於象季次、原憲,是平民百姓,用功讀書,懷抱著特異的君子的德一操一,堅守道義,不與當代世俗苟合,當代世俗之人也嘲笑他們。
所以季次、原憲一生住在空蕩蕩的草屋之中,穿著粗布衣服,連粗飯都吃不飽。
他們死了四百餘年了,而他們的世代相傳的弟子們,卻不知倦怠地懷念著他們。
現在的遊俠者,他們的行為雖然不符合道德法律的準則,但是他們說話一定守信用,做事一定果敢決斷,已經答應的必定實現,以示誠實,肯於犧牲生命,去救助別人的危難。
已經經歷了生死存亡的考驗,卻不自我誇耀本領,也不好意思誇耀自己功德,大概這也是很值得讚美的地方吧!
況且危急之事,是人們時常能遇到的。
太史公說:「從前虞舜在淘井和修廩時遇到了危難,伊尹曾背負鼎俎當廚師,傅說曾藏身傅巖服苦役,呂尚曾在棘津遭困厄,管仲曾經戴過腳鐐與手一銬,百里奚曾經餵牛當奴隸,孔子曾經在匡遭拘囚,在陳、葵遭飢餓。
這些人都是儒生所稱揚的有道德的仁人,尚且遭遇這樣的災難,何況是中等才能而又遇到亂世的人呢?他們遇到的災難怎麼可以說得完呢?
世俗人有這樣的說法:「何必去區別仁義與否,已經受利的就是有德。」
所以伯夷以吃周粟為可恥,竟餓死在首陽山;而文王和武王卻沒有因此而損害王者的聲譽。
盜跖和莊?凶暴殘忍,而他們的一黨一徒卻歌頌他們道義無窮。
由此可見,「偷盜衣帶鉤的要殺頭,竊取一柄一家政權的卻被封侯,受封為侯的人家就有仁義了」,這話並非虛假不實之言。
現在拘泥於偏面見聞的學者,有的死守著狹隘的道理,長久地孤立於世人之外,哪能比得上以低下的觀點遷就世俗,隨世俗的沉浮而獵取榮耀和名聲的人呢?而平民百姓之人,看重取予皆符合道義、應允能實現的美德,千里之外去追隨道義,為道義而死卻不顧世俗的責難,這也是他們的長處,並非隨便就可做到的。
所以讀書人處在窮困窘迫的情況下,願意托身於他,這難道不就是人們所說的賢能豪俠中間的人嗎?如果真能讓民間遊俠者與季次、原憲比較權勢和力量,比對當今社會的貢獻,是不能同日而語的。
總之,從事情的顯現和言必有信的角度來看,俠客的正義行為又怎麼可以缺少呢!
古代的平民俠客,沒有聽說過。
近代延陵季子、孟嘗君、春申君、平原君、信陵君這些人,都因為是君王的親屬,依仗封國及卿相的雄厚財富,招攬天下的賢才,在各諸侯國中名聲顯赫,不能說他們不是賢才。
這就比如順風呼喊,聲音並非更加宏亮,而聽的人感到清楚,這是風勢激盪的結果。
至於閭巷的布衣俠客,修行品行,磨礪名節,好的名望傳佈天下,無人不稱讚他的賢德,這是難以做到的。
然而儒家和墨家都排斥揚棄他們,不在他們的文獻中加以記載。
從秦朝以前,平民俠客的事跡,已經被埋沒而不能見到,我很感遺憾。
據我聽到的情況來看,漢朝建國以來,有朱家、田仲、王公、劇孟、郭解這些人,他們雖然時常違犯漢朝的法律禁令,但是他們個人的行為符合道義,廉潔而有退讓的一精一神,有值得稱讚的地方。
他們的名聲並非虛假地樹立起來的,讀書人也不是沒有根據地附和他們的。
至於那些結成幫派的豪強,互相勾結,依仗財勢奴役窮人,憑借豪強一暴力欺凌孤獨勢弱的人,放縱一欲一望,自己滿足取樂,這也是遊俠之士認為可恥的。
我哀傷世俗之人不能明察這其中的真意,卻錯誤地把朱家和郭解等人與暴虐豪強之流的人視為同類,一樣地加以嘲笑。
魯國的朱家與高祖是同一時代的人。
魯國人都喜歡搞儒家思想的教育,而朱家卻因為是俠士而聞名。
他所藏匿和救活的豪傑有幾百個,其餘普通人被救的說也說不完。
但他始終不誇耀自己的才能,不自我欣賞他對別人的恩德,那些他曾經給予過施捨的人,唯恐再見到他們。
他救濟別人的困難,首先從貧賤的開始。
他家中沒有剩餘的錢財,衣服破得連完整的采色都沒有,每頓飯只吃一樣菜,乘坐的不過是個牛拉的車子。
他一心救援別人的危難,超過為自己辦私事。
他曾經暗中使季布將軍擺脫了被殺的厄運,待到季布將軍地位尊貴之後,他卻終身不肯與季布相見。
從函谷關往東,人們莫不伸長脖子盼望同他交朋友。
楚地的田仲因為是俠客而聞名,他喜歡劍術,像服侍父親那樣對待朱家,他認為自己的一操一行趕不上朱家。
田仲死後,洛陽出了個劇孟。
洛陽人靠經商為生,而劇孟因為行俠顯名於諸侯。
吳、楚七國叛亂時,條侯周亞夫當太尉,乘坐著驛站的車子,將到洛陽時得到劇孟,高興地說:「吳、楚七國發動叛亂而不求劇孟相助,我知道他們是無所作為的。」
天下動亂,太尉得到他就像得到了一個相等的國家一樣。
劇孟的行為大致類似朱家,卻喜歡博棋,他所做的多半是少年人的遊戲。
但是劇孟的母親死了,從遠方來送喪的,大概有上千輛車子。
等到劇孟死時,家中連十金的錢財也沒有。
這時符離人王孟也因為行俠聞名於長江和淮河之間。
這時,濟南姓的人家,陳地的周庸也因為豪俠而聞名。
漢景帝聽說後,派使者把這類人全都殺死了。
這以後,代郡姓白的、梁地的韓無辟、陽翟的薛兄、陝地的韓孺,又紛紛出現了。
郭解是軹(zhǐ,指)縣人,字翁伯。
他是善於給人相面的許負的外孫子。
郭解的父親因為行俠,在漢文帝時被殺。
郭解為人個子矮小,一精一明強悍,不喝酒。
他小時候殘忍狠毒,心中憤慨不快時,親手殺的人很多。
他不惜犧牲生命去替朋友報仇,藏匿亡命徒去犯法搶劫,停下來就私鑄錢幣,盜挖墳墓,他的不法活動數也數不清。
但卻能遇到上天保佑,在窘迫危急時常常脫身,或者遇到大赦。
等到郭解年令大了,就改變行為,檢點自己,用恩惠報答怨恨自己的人,多多地施捨別人,而且對別人怨恨很少。
但他自己喜歡行俠的思想越來越強烈。
已經救了別人的生命,卻不自誇功勞,但其內心仍然殘忍狠毒,為小事突然怨怒行兇的事依然如故。
當時的少年仰慕他的行為,也常常為他報仇,卻不讓他知道。
郭解姐姐的兒子依仗郭解的勢力,同別人喝酒,讓人家乾杯。
如果人家的酒量小,不能再喝了,他卻強行灌酒。
那人發怒,拔刀剌死了郭解姐姐的兒子,就逃跑了。
郭解姐姐發怒說道:「以弟弟翁伯的義氣,人家殺了我的兒子,兇手卻捉不到。」
於是她把兒子的一屍一體丟棄在道上,不埋葬,想以此羞辱郭解。
郭解派人暗中探知兇手的去處。
兇手窘迫,自動回來把真實情況告訴了郭解。
郭解說:「你殺了他本來應該,我的孩子無理。」
於是放走了那個兇手,把罪責歸於姐姐的兒子,並收一屍一埋葬了他。
人們聽到這消息,都稱讚郭解的道義行為,更加依附於他。
郭解每次外出或歸來,人們都躲避他,只有一個人傲慢地坐在地上看著他,郭解派人去問他的姓名。
門客中有人要殺那個人,郭解說:「居住在鄉里之中,竟至於不被人尊敬,這是我自己道德修養得還不夠,他有什麼罪過。」
於是他就暗中囑托尉史說:「這個人是我最關心的,輪到他服役時,請加以免除。」
以後每到服役時,有好多次,縣中官吏都沒找這位對郭解不禮貌的人。
他感到奇怪,問其中的原因,原來是郭解使人免除了他的差役。
於是,他就袒露身一體,去找郭解謝罪。
少年們聽到這消息,越發仰慕郭解的行為。
洛陽人有相互結仇的,城中有數以十計的賢人豪傑從中調解,兩方面始終不聽勸解。
門客們就來拜見郭解,說明情況。
郭解晚上去會見結仇的人家,仇家出於對郭解的尊重,委屈心意地聽從了勸告,準備和好。
郭解就對仇家說:「我聽說洛陽諸公為你們調解,你們多半不肯接受。
如今你們幸而聽從了我的勸告,郭解怎能從別的縣跑來侵奪人家城中賢豪大夫們的調解權呢?」
於是郭解當夜離去,不讓人知道,說:「暫時不要聽我的調解,待我離開後,讓洛陽豪傑從中調解,你們就聽他們的。」
郭解保持著恭敬待人的態度,不敢乘車走進縣衙門。
他到旁的郡國去替一人辦事,事能辦成的,一定把它辦成,辦不成的,也要使有關方面都滿意,然後才敢去吃人家酒飯。
因此大家都特別尊重他,爭著為他效力。
城中少年及附近縣城的賢人豪傑,半夜上門拜訪郭解的常常有十多輛車子,請求把郭解家的門客接回自家供養。
待到漢武帝元朔二年,朝廷要將各郡國的豪富人家遷往茂陵居住,郭解家貧,不符合資財三百萬的遷轉標準,但遷移名單中有郭解的名字,因而官吏害怕,不敢不讓郭解遷移。
當時衛青將軍替郭解向皇上說:「郭解家貧,不符合遷移的標準。」
但是皇上說:「一個百姓的權勢竟能使將軍替他說話,這就可見他家不窮。」
郭解於是被遷徙到茂陵。
人們為郭解送行共出錢一千餘萬。
軹人楊季主的兒子當縣椽,是他提名遷徙郭解的。
郭解哥哥的兒子砍掉楊縣椽的頭。
從此楊家於郭家結了仇。
郭解遷移到關中,關中的賢人豪傑無論從前是否知道郭解,如今聽到他的名聲,都爭著與郭解結為好朋友。
郭解個子矮,不喝酒,出門不乘馬。
後來又殺死楊季主。
楊季主的家人上書告狀,有人又把告狀的在宮門下給殺了。
皇上聽到這消息,就向官吏下令捕捉郭解。
郭解逃跑,把他母親安置在夏陽,自己逃到臨晉。
臨晉籍少公平素不認識郭解,郭解冒昧會見他,順便要求他幫助出關。
籍少公把郭解送出關後,郭解轉移到太原,他所到之處,常常把自己的情況告訴留他食宿的人家。
官吏追逐郭解,追蹤到籍少公家裡。
籍少公無奈自一殺,口供斷絕了。
過了很久,官府才捕到郭解,並徹底深究他的犯法罪行,發現一些人被郭解所殺的事,都發生在赦令公佈之前。
一次,軹縣有個儒生陪同前來查辦郭解案件的使者閒坐,郭解門客稱讚郭解,他說:「郭解專一愛一做一奸一邪犯法的事,怎能說他是賢人呢?」
郭解門客聽到這話,就殺了這個儒生,割下他的舌頭。
官吏以此責問郭解,令他交出兇手,而郭解確實不知道殺人的是誰。
殺人的人始終沒查出來,不知道是誰。
官吏向皇上報告,說郭解無罪。
御史大夫公孫弘議論道:「郭解以平民身份俠,玩一弄權詐之術,因為小事而殺人,郭解自己雖然不知道,這個罪過比他自己殺人還嚴重。
判處郭解大逆無道的罪。」
於是就誅殺了郭解翁伯的家族。
從此以後,行俠的人特別多,但都傲慢無禮沒有值得稱道的。
但是關中長安的樊仲子、槐裡趙王孫,長陵的高公子,西河的郭公仲,太原的鹵公孺,臨淮的兒長卿,東陽的田君孺,雖然行俠卻能有謙虛退讓的君子風度。
至於象北道的姚氏,西道的一些姓杜的,南道的仇景,東道的趙他、羽公子,南陽趙調之流,這些都是處在民間的盜跖罷了,哪裡值得一提呢!這都是從前朱家那樣的人引以為恥的。
太史公說:「我看郭解,狀貌趕不上中等人材,語言也無可取的地方。
但是天下的人們,無論是賢人還是不肖之人,無論是認識他還是不認識他,都仰慕他的名聲,談論遊俠的都標榜郭解以提高自己的名聲。
諺語說:『人可用光榮的名聲作容貌,難道會有窮盡的時候嗎?』唉,可惜呀!」
【原文】【註解】
韓子曰1:「儒以文亂法2,而俠以武犯禁3。」
二者皆譏,而學士多稱於世雲4。
至如以術取宰相卿大夫5,輔翼其世主6,功名俱著於春秋,固無可言者。
及若季次、原憲,閭巷人也7,讀書懷獨行君子之德8,義不苟合當世,當世亦笑之。
故季次、原憲終身空室蓬戶9,褐衣疏食不厭十。
死而已四百餘年,而弟子志之不倦(11)。
今遊俠,其行雖不軌於正義(12),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13),已諾必誠,不一愛一其軀,赴士之厄困。
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14),羞伐其德(15),蓋亦有足多者焉(16)。
且緩急(17),人之所時有也。
太史公曰:「昔者虞舜窘於井廩(18),伊尹負於鼎俎(19),傅說匿於傅險(20),呂尚困於棘津(21),夷吾桎梏(22);百里飯牛(23),仲尼畏匡(24),菜色陳、蔡(25)。
此皆學士所謂有道仁人也,猶然遭此菑(26),況以中材而涉亂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勝道哉!
鄙人有言曰(27):「何知仁義,已饗其利者為有德(28)。」
故伯夷丑周(29),餓死首陽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貶王(30);跖、?暴戾(31),其徒誦義無窮(32)。
由此觀之,「竊鉤者誅,竊國者侯,侯之門仁義存」(33),非虛言也。
1韓子:即韓非。
所引文字見《韓非子·五蠹》。
2儒:儒家學派。
此指儒生。
文:指儒家經典,如《詩》《書》之類。
亂法:破壞法度。
3俠:遊俠者。
武:勇武的行為。
禁:禁令。
4二者:指儒、俠。
譏:非難。
學士:指儒生。
稱:被人稱揚。
5術:方法。
此處實指權術。
6輔翼:輔助。
世主:當代的天子。
7季次:即公皙哀,孔子的學生。
原憲:即子思,孔子的學生。
閭巷人:即平民百姓。
8懷:懷抱。
獨行:特異之行,不同凡俗的一操一節。
9空室:室內空空,極言貧窮。
蓬戶:蓬蒿所編成的門,極言家貧。
按《莊子·讓王》記原憲之貧窮曰:「原憲居魯,環堵之宮,茨以生草,蓬戶不完,桑以為樞而甕牖,二室,褐以為塞,上漏下濕,匡坐而絃歌。」
十褐衣:粗布上衣。
疏食:粗糙低劣的飯食。
厭:通「饜」,足。
(11)志:懷念。
(12)軌:車軌。
「不軌」猶言「不合」。
正義:指當時的道德準則和法律。
(13)果:堅定而不動搖。
(14)矜:自我誇耀。
(15)伐:誇耀。
(16)多:稱讚。
(17)緩急:複詞偏義,急迫。
(18)窘:困迫。
井廩:水井和倉廩。
按《孟子·萬章》及本書卷《五章本紀》皆言舜未稱帝時,多次遭其父與弟的迫害,舜修倉廩,其父瞽瞍撤梯燒倉,欲將他燒死。
後又讓舜淘井,舜入井其父與弟象把井填死,欲活埋舜。
但舜大難不死,皆逃脫。
(19)伊尹:商湯賢臣。
負:背。
鼎:古炊具,如今之飯鍋。
俎(zǔ,祖):切肉的案板。
按《孟子·萬章》與本書卷三《殷本紀》說:伊尹曾尋機當了商湯的廚師,以烹調之理暗示為政之理,深得湯的賞識,被重用,建立大功。
(20)傅險:又作「傅巖」,地名。
據卷三《殷本紀》記載,傅說本為在傅巖服苦役的犯人,後被武丁發現,委以重任,使商代大治。
參見《呂氏春秋·求人》(21)棘津:古代河水名。
據《正義》引《尉繚子》說,姜尚年七十還未得志,只能在棘津做販賣飲食的小販。
其人其事詳見卷三十《齊太公世家》。
(22)夷吾:即管仲。
桎(zhi,至)梏(gu,固):古代刑具,即腳鐐與手一銬。
卷六十二《管晏列傳》記載,管仲原為公子糾之臣,公子糾在與公子小白(桓公)爭君位的鬥爭中失敗,逃往魯國,桓公讓魯殺公子糾,將管仲縛押至齊。
「桎梏」雲青,當指此事。
(23)百里:即百里奚。
飯牛:餵牛。
按《孟子·萬章》、《管子·小問》、《鹽鐵論》等書皆言百里奚早年曾自賣為奴,替一人餵牛,尋找機會,取得秦穆公的信任。
(24)仲尼:即孔子。
據卷四十七《孔子世家》雲,孔子周遊列國,從衛國到陳國,路過衛國的匡地時,匡人見他貌似匡人憎恨的陽虎,便將他圍困起來,幾乎把他害死。
畏:在這裡有拘囚的意思。
按《荀子·賦篇》有「孔子拘匡」之句(25)菜色:指飢餓的容顏。
陳:陳國。
蔡:蔡國。
按據卷四十七《孔子世家》記載,孔子周遊列國,路過陳、蔡兩國,途中無糧可吃,被餓得面黃肌瘦。
(26)猶然:尚且。
菑:同「災」。
(27)鄙人:指普通的平民百姓。
鄙:淺陋。
(28)饗:享受。
(29)伯夷:殷末名士。
據卷六十一《伯夷列傳》記載,他認為周武王伐紂是以暴易暴,故反對周伐紂,隱居在首陽山。
周建立後,認為吃周的糧食是可恥的,故餓死於首陽山。
丑:認為可恥。
(30)文、武:指周文王與周武王。
不以:不因為。
貶王:損害王者的聲譽。
(31)暴戾:凶暴殘忍。
(32)誦義:稱讚道義。
(33)竊鉤者:竊取衣帶鉤的人。
此指小偷。
按以下三句出自《莊子·胠篋》篇。
竊國者:指最高統治者。
今拘學或抱咫尺之義1,久孤於世,豈若卑論儕俗2,與世沉浮而取榮名哉3!而布衣之徒4,設取予然諾5,千里誦義6,為死不顧世,此亦有所長,非苟而已也。
故士窮窘而得委命7,此豈非人之所謂賢豪間者邪8?誠使鄉曲之俠9,予季次、原憲比權量力十,效功於當世(11),不同日而論矣。
要以功見言信(12),俠客之義又曷可少哉!
古布衣之俠,一靡一得而聞已(13)。
近世延陵、孟嘗、春申、平原、信陵之徒(14),皆因王者親屬,藉於有土卿相之富厚(15),招天下賢者,顯名諸侯,不可謂不賢者矣。
比如順風而呼,聲非加疾(16),其勢激也(17)。
至如閭巷之俠,修行砥名(18),聲施於天下(19),莫不稱賢,是為難耳。
然儒、墨皆排擯不載(20)。
自秦以前,匹夫之俠,湮滅不見,余甚恨之。
以余所聞,漢興有朱家、田仲、王公、劇孟、郭解之徒(21),雖時扦當世之文罔(22),然其私義廉潔退讓,有足稱者。
名不虛立,士不虛附。
至如朋一黨一宗強比周(23),設財役貧(24),豪暴侵凌孤弱(25),恣欲自快(26),遊俠亦丑之。
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令與暴豪之徒同類而共笑之也(27)。
拘學:抱著一得之見,或拘守偏面理論而故步自封的學者。
或:有的。
咫尺之義:狹隘的道理。
咫,八寸。
此喻陝小。
2卑論:低下的論點。
儕(chai,柴)俗:遷就世俗之人。
儕,等、齊。
3與世浮沉:隨世俗而沉浮,即隨波逐流之意。
4布衣:平民百姓。
5設:大。
此指重視,看重。
取予:從別人那裡取得,或給予別人。
此指符合道義的取予。
然諾:應允。
6誦:通「庸」,從也。
7委命:托身。
8賢豪間者:賢人和豪俠中間的人物。
間,中間。
邪:同「耶」。
9鄉曲:鄉間、民間。
「鄉曲之俠」當指民間的遊俠。
十予:通「與」,同。
(11)效功:比較功業。
效,通「校」。
比較。
(12)要:總之。
功見(xian,現):事功顯現出來,意謂事情辦成了。
見,同「現」。
(13)一靡一:無,不。
(14)延陵:春秋時代吳國公子季札,被封於延陵,故稱延陵季子。
他出使中原路過徐國時,徐君頗一愛一其劍,他心有贈送之意,末曾說出。
待他回返時,知徐君已死,於是便將其劍掛於徐君墓地樹上,以示重言諾之意。
(見《新序·節士》)不過延陵季子為春秋時人,文中不當言「近世」。
又後文並末言及延陵季子事,只說戰國四公子事,故清人梁玉繩《史記志疑》、崔適《史記探源》等皆疑「延陵」二字為衍文,可信。
孟嘗:即齊國孟嘗君田文。
春申:即楚國春申君黃歇。
平原:即趙國平原君趙勝。
信陵:即魏國公子信陵君無忌。
以上四人是戰國時代以養士聞名的好俠之士。
《史記》皆有傳,分別見卷七十五、卷七十八、卷七十六、卷七十七。
(15)藉:依靠。
土:指封地。
(16)疾:聲音宏亮。
(17)激:激盪。
(18)砥名:砥礪名節,提高名聲。
(19)施(yi,義):延。
(20)排擯:排斥、拋棄。
(21)朱家、田仲、王公、劇孟、郭解:皆漢代俠士,見下文。
(22)扜(han,捍):違。
文罔:通「文網」,法律禁令。
(23)朋一黨一宗強:結成幫派的豪強。
比周:互相勾結。
比,近。
周,合。
(24)設財役貧:依仗自己的財富役使窮人。
(25)凌:侵犯。
(26)恣:放縱。
(27)猥:謬,錯誤。
魯朱家者,與高祖同時。
魯人皆以儒教,而朱家用俠聞1。
所藏活豪士以百數2,其餘庸人不可勝言3。
然終不伐其能4、歆其德5,諸所嘗施6,唯恐見之。
振人不贍7,先從貧賤始。
家無餘財,衣不完采8,食不重味,乘不過軥牛9。
專趨人之急十,甚己之私。
既陰脫季布將軍之厄(11),及布尊貴,終身不見也。
自關以東,莫不延頸願交焉(12)。
楚田仲以俠聞,喜劍,父事朱家(13),自以為行弗及。
田仲已死,而洛陽有劇孟。
周人以商賈為資(14),而劇孟以任俠顯諸侯(15)。
吳楚反時(16),條侯為太尉(17),乘傳車將至河南(18),得劇孟,喜曰:「吳楚舉大事而不求孟,吾知其無能為已矣。」
天下騷動,宰相得之若得一敵國雲(19)。
劇孟行大類朱家(20),而好博(21),多少年之戲(22)。
然劇孟母死,自遠方送喪蓋千乘(23)。
及劇孟死,家無餘十金之財(24)。
而符離人王孟亦以俠稱江淮之間(25)。
是時濟南氏、陳周庸亦以豪聞,景帝聞之,使使盡誅此屬。
其後代諸白(26)、梁韓無辟、陽翟薛兄、陝韓孺紛紛復出焉。
1魯:指漢代封國名。
用:因。
2藏活:藏匿而使其活命。
3庸人:普通人。
4伐:自誇。
5歆:欣喜,自我欣賞。
德:恩惠。
6嘗施:曾經施捨。
7振:通「賑」,救濟。
贍:足。
8完采:完整的花紋。
9軥(qu,渠):車轅前端駕於馬脖子上的彎曲橫木。
「軥牛」猶言用牛駕車。
十趨:奔走。
急:危難。
(11)陰脫:暗中使其擺脫。
季布原為項羽的將領,項羽失敗後,逃到濮陽隱藏在周家。
後來劉邦懸賞捉拿他,周氏無奈將季布轉到朱家那裡。
朱家通過汝陰侯夏侯嬰勸說劉邦,赦免了季布,並重用他為中郎將等職。
此處「陰脫」即指上述事實。
見卷一百《季布欒布列傳》。
(12)延頸:伸長脖子。
此指急於相見、相交。
(13)父事:像對待父親一樣服侍他。
(14)周人:指洛陽人。
商賈:做買賣。
資:生活的資本。
(15)任俠:講義氣,抱打不平。
顯:顯揚。
(16)吳、楚反:指吳、楚七國之亂。
漢景帝三年(前154),吳王劉濞聯合楚國、趙國、濟南、膠東、菑川六國諸侯王反叛中央,被太尉周亞夫率軍平定。
詳見卷一百六《吳王濞列傳》。
(17)條侯:即周亞夫。
(18)傳車:驛站所用的車駕。
河南:漢朝郡名,此指洛陽。
(19)宰相:指周亞夫。
亞夫為太尉,相當於副宰相。
敵國:與一個國家相匹敵。
此極言劇孟地位的重要。
(20)行:行為。
大類:很像。
(21)博:指六博棋,古代一種棋類遊戲。
(22)戲:遊戲。
(23)千乘:千輛。
古代一車四馬謂之「乘」。
(24)金:古代計算貨幣的單位,在漢代一斤或一鎰黃金稱一金。
(25)稱:稱頌。
(26)諸白:諸位姓白的。
郭解,軹人也,字翁伯,善相人者許負外孫也1。
解父以任俠,孝文時誅死2。
解為人短小一精一悍,不飲酒。
少時陰賊,慨不快意3,身所殺甚眾4。
以軀借交報仇5,藏命作一奸一剽攻6,(不)休(及)〔乃〕鑄錢掘塚7,固不可勝數。
適有天幸8,窘急常得脫,若遇赦9。
及解年長,更折節為儉十,以德報怨,厚施而薄望(11)。
然其自喜為俠益甚。
既已振人之命(12),不矜其功,其陰賊著於心(13),捽髮於睚眥如故雲(14)。
而少年慕其行,亦輒為報仇,不使知也。
解姊子負解之勢(15),與人飲,使之嚼(16)。
非其任(17),強必灌之。
人怒,拔刀剌殺解姊子,亡去。
解姊怒曰:「以翁伯之義,人殺吾子,賊不得(18)。」
棄其一屍一於道,弗葬,欲以辱解。
解使人微知賊處(19)。
賊窘自歸,具以實告解。
解曰:「公殺之固當,吾兒不直(20)。」
遂去其賊(21),罪其姊子,乃收而葬之。
諸公聞之,皆多解之義(22),益附焉。
解出入,人皆避之。
有一人獨箕倨視之(23),解遣人問其名姓。
客欲殺之,解曰:「居邑屋至不見敬(24),是吾德不修也,彼何罪!」乃陰屬尉史曰:「是人,吾所急也,至踐更時脫之(25)。」
每至踐更,數過(26),吏弗求。
怪之,問其故,乃解使脫之。
箕踞者乃肉袒謝罪(27)。
少年聞之,愈益慕解之行。
1相人:給人相面。
卷五十七《絳侯周勃世家》及卷四十九《外戚世家》分別載許負給周亞夫和薄姬等相面之事。
2孝文:漢文帝。
3陰賊:內心陰險狠毒。
慨:憤慨。
不快意:不滿意。
4身所殺:親自所殺。
5借:助。
交:指朋友。
6命:指亡命。
作一奸一:幹壞事。
剽攻:搶劫。
7休:止。
掘塚:盜掘墳墓。
8適:遇到。
天幸:上下保佑。
9若:或。
十更:改。
折節:改變一操一行。
儉:通「檢」,檢束,檢點。
(11)薄望:怨恨小。
(12)振:救。
(13)著:附著。
(14)卒:通「猝」,突然。
睚眥(zi,牙字):怒目而視。
(15)負:依仗。
(16)嚼:通「釂」,乾杯。
(17)不任:不勝任。
此指酒量不行。
(18)賊不得:抓不到殺人者。
(19)微知:暗中探知。
(20)不直:理曲。
(21)去:放走。
(22)多:稱讚。
(23)箕倨:岔開兩一腿坐著,像簸箕之狀,是一種無禮不恭敬的表現。
倨,通「踞」。
(24)居邑屋:在家鄉居住。
邑屋:鄉里。
見:被。
(25)陰:暗中。
屬:同「囑」。
(26)急:關心。
踐更:按漢代法律,在籍男丁每年在地方服役一個月,稱為卒更。
貧苦者想得到雇更錢的,可由當出丁者出錢,每月二千錢,稱踐更。
脫:免。
(27)數過:猶言多次輪到。
(28)肉袒:脫一去上衣,露出身一體的一部分。
洛陽人有相仇者,邑中賢豪居間者以十數1,終不聽。
客乃見郭解2。
解夜見仇家,仇家曲聽解3。
解乃謂仇家曰:「吾聞洛陽諸公在此間,多不聽者。
今子幸而聽解4,解奈何乃從他縣奪人邑中賢大夫權乎!」乃夜去,不使人知,曰:「且無用6,(待我)待我去,令洛陽豪居其間,乃聽之。」
解執恭敬7,不敢乘車入其縣廷8。
之旁郡國,為人請求事,事可出9,出之;不可者,各厭其意十,然後乃敢嘗酒食。
諸公以故嚴重之,爭為用(11)。
邑中少年及旁近縣賢豪,夜半過門常十餘車(12),請得解客舍養之(13)。
及徙豪富茂陵也(14),解家貧,不中訾(15),吏恐,不敢不徙。
衛將軍為言「郭解家貧不中徙」(16)。
上曰:「布衣權至使將軍為言(17),此其家不貧。」
解家遂徙。
諸公送者出千餘萬。
軹人楊季主子為縣掾,舉徙解(18)。
解兄子斷楊掾頭。
由此楊氏與郭氏為仇。
1居間:從中間調解。
2客:這裡指門客。
3曲聽:委屈心意而聽從,以示對勸說人的尊重。
4幸:謙詞,使我感到榮幸。
5他縣:別的縣。
郭解是軹人,對洛陽而言,是外縣之人。
權:權力,實指聲望。
6且:暫時。
無用:不便聽我的話。
7執:謹守。
8縣廷:縣衙門。
9之:前往。
出:得到解決。
十厭:通「饜」,滿足。
(11)嚴重:尊重。
為用:替他出力。
(12)過:拜訪。
(13)客:指郭解的門客。
捨養:供養在自家房舍之中。
(14)徙:遷移。
茂陵:漢武帝的陵墓。
按漢武帝建元二年(前139),為擴充新修的茂陵的居民人數,「內實京師,外銷一奸一滑」,遷移全國家財在三百萬以上的人家到茂陵居住;至元朔二年(前127),又遷郡國富豪人家到茂陵居住。
郭解就在這時遷居茂陵。
(15)訾:通「資」,錢財。
(16)衛將軍:指衛青。
為言:替他談話。
(17)權:權力。
(18)舉:檢舉。
解入關,關中賢豪知與不和,聞其聲,爭交一歡解1。
解為人短小,不飲酒,出未嘗有騎。
已又殺楊季主2。
楊季主家上書,人又殺之闕下3。
上聞,乃下吏捕解。
解亡4,置其母家室夏陽,身至臨晉。
臨晉籍少公素不知解5,解冒6,因求出關7。
籍少公已出解,解轉入太原,所過輒告主人家。
吏逐之,跡至籍少公8。
少公自一殺,口絕9。
久之,乃得解。
窮治所犯十,為解所殺,皆在赦前。
軹有儒生侍使者坐,客譽郭解,生曰:「郭解專以一奸一犯公法,何謂賢!」解客聞,殺此生,斷其舌。
吏以此責解,解實不知殺者。
殺者亦竟絕,莫知為誰。
吏奏解無罪。
御史大夫公孫弘議曰:「解布衣為任俠行權,以睚眥殺人,解雖弗知,此罪甚於解殺之。
當大逆無道(11)。」
遂族郭解翁伯(12)。
1交一歡:結為友好朋友。
2已:不久。
3闕下:宮闕之下。
4亡:逃跑。
5籍少公:人名,姓籍,名少公。
6冒:冒昧。
此指冒然相見。
7因:順便。
8跡:追蹤而來。
9口絕:滅口。
十窮治:深究其事,追問到底。
(11)當:判處。
(12)族:滅族。
自是之後,為俠者極眾,敖而無足數者1。
然關中長安樊仲子,槐裡趙王孫,長陵高公子,西河郭公仲,太原鹵公孺2,臨淮兒長卿3,東陽田君孺,雖為俠而逡逡有退讓君子之風4。
至若北道姚氏,西道諸杜,南道仇景,東道趙他、羽公子,南陽趙調之徒,此盜跖居民間者耳,曷足道哉!此乃鄉者朱家之羞也5。
1敖:通「傲」,傲慢無禮。
2鹵公儒:《漢書》寫作「魯公儒」。
3兒長卿:又作「倪長卿」。
4逡逡:謙虛退讓的樣子。
5鄉:通「向」,從前。
太史公曰:「吾視郭解,狀貌不及中人,言語不足采者1。
然天下無賢與不肖,知與不知,皆慕其聲,言俠者皆引以為名。
諺曰:「人貌榮名,豈有既乎2!」於戲,惜哉!
1不足采:不值得採取。
2既:盡。
於戲:通「嗚呼」。
表感歎。
分類:史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