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白話文》范睢蔡澤列傳第十九:【說明】本篇是戰國末期秦國兩位國相范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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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記白話文》范睢蔡澤列傳第十九

史記白話文

范睢蔡澤列傳第十九

張鳳嶺譯注

【說明】

本篇是戰國末期秦國兩位國相范睢和蔡澤的合傳。

范睢和蔡澤同是辯士出身,在任秦相之前都曾走過一段坎坷的道路。

范睢在魏國被魏相魏齊屈打幾乎致死,蔡澤遊說諸侯四處碰壁,但他們並不因此而氣餒,後來「羈旅入秦」,憑著能言善辯,足智多謀,終於成為秦相。

范睢任相後在外交上提出遠交近攻的策略,在國內打擊外戚勢力加強王室集權,為秦國成就帝業奠定了基礎,在秦國歷史上有一定功績。

但他的致命弱點是「每飯之德必賞,眥睚之怨必報」,感情用事,因小失大,以致害死名將白起,又任用親信,造成惡果。

蔡澤說服范睢讓位後被命為國相,他的志向是個人長享富貴,因而一旦得到滿足便不再進取,所以難有大的作為。

作者全面地記述了他們的事跡,而為其立傳的主旨則取「能忍詬於魏齊,而信威於強秦」這一角度,頌揚他們不因遭受困辱而沮喪,能夠激勵意志以奮發的一精一神,這或許是「太史公寓主意於客位」(劉熙載《藝概》)吧。

這是一篇相當生動,富於藝術魅力的傳記作品,它的寫法幾乎近於小說。

首先,敘事波瀾起伏,具有很強的故事一性一。

如寫范睢脫險一節,由范睢遭到毒打到他佯裝死去,再到他被拋到荒野,最後隱姓埋名躲藏起來,情節一波三折,而范睢頑強、機智的一性一格便在情節的展開中刻畫出來。

再如,寫范睢入秦巧避穰侯,以及他喬裝引一誘須賈入宮等也都極盡曲折之妙,讀來引人入勝。

其次,運用肖像、心理等描寫手法刻畫形象。

如唐舉為蔡澤看相,戲言其貌不揚,寥寥幾筆一副朝天鼻,凸額頭,塌鼻樑,端肩膀,羅圈腿的容貌體態便漫畫般地活現在讀者面前。

再如,范睢與蔡澤互相辯難,各自揣摩對方心理,你來我往,爭長論短,從中不難看出范睢筆意狡辯以逞其強,而蔡澤胸有成竹必欲戰而勝之的各自心態。

讀它簡直無異於讀一篇小說。

【譯文】

范睢是魏國人,字叔。

他曾周遊列國希圖那裡的國君接受自己的主張而有所作為,但沒有成功,便回到魏國打算給魏王任職服務,可是家境貧寒又沒有辦法籌集活動資金,就先在魏國中大夫須賈門下混事。

有一次,須賈為魏昭王出使到齊國辦事,范睢也跟著去了。

他們在齊國逗留了幾個月,也沒有什麼結果。

當時齊襄王得知范睢很有口才,就派專人給范睢送去了十斤黃金以及牛肉美酒之類的禮物,但范睢一再推辭不敢接受。

須賈知道了這件事,大為惱火,認為范睢必是把魏國的秘密出賣給齊國了,所以才得到這種饋贈,於是他讓范睢收下牛肉美酒之類的食品,而把黃金送回去。

回到魏國後,須賈心裡惱怒嫉恨范睢,就把這件事報告給魏國宰相。

魏國的宰相是魏國公子之一,叫魏齊。

魏齊聽了後大怒,就命令左右近臣用板子、荊條一抽一打范睢,打得范睢脅折齒斷。

當時范睢假裝死去,魏齊就派人用蓆子把他捲了卷,扔在廁所裡。

又讓宴飲的賓客喝醉了,輪番往范睢身上撒尿,故意污辱他藉以懲一警百,讓別人不准再亂說。

卷在席裡的范睢還活著就對看守說:「您如果放走我,我一日後必定重重地謝您。」

看守有意放走范睢就向魏齊請示把蓆子裡的死人扔掉算了。

可巧魏齊喝得酩酊大醉,就順口答應說:「可以吧。」

范睢因而得以逃脫。

後來魏齊後悔把范睢當死人扔掉,又派人去搜索范睢。

魏國人鄭安平聽說了這件事,於是就帶著范睢一起逃跑了,他們隱藏起來,范睢包改了姓名叫張祿。

在這個時候,秦昭王派出使臣王稽正到魏國。

鄭安平就假裝當差役,侍候王稽。

王稽問他:「魏國有賢能的人士可願跟我一起到西邊去嗎?」

鄭安平回答說:「我的鄉里有位張祿先生,想求見您,談談天下大事。

不過,他有仇人,不敢白天出來。」

王稽說:「夜裡你跟他一起來好了。」

鄭安平就在夜裡帶著張祿來拜見王稽。

兩個人的話還沒談完,王稽就發現范睢是個賢才,便對他說:「先生請在三亭岡的南邊等著我。」

范睢與王稽暗中約好見面時間就離去了。

王稽辭別魏國上路後,經過三亭岡南邊時,載上范睢便很快進入了秦國國境。

車到湖邑時,遠遠望見有一隊車馬從西邊奔馳而來。

范睢便問:「那邊過來的是誰?」

王稽答道:「那是秦國國相穰侯去東邊巡行視察縣邑。」

范睢一聽是穰侯便說:「我聽說穰侯獨攬秦國大權,他最討厭收納各國的說客,這樣見面恐怕要侮辱我的,我寧可暫在車裡躲藏一下。」

不一會兒,穰侯果然來到,向王稽道過問候,便停下車詢問說:「關東的局勢有什麼變化?」

王稽答道:「沒有。」

穰侯又對王稽說:「使臣先生該不會帶著那般說客一起來吧?這種人一點好處也沒有,只會擾亂別人的國家罷了。」

王稽趕快回答說:「臣下不敢。」

兩人隨即告別而去。

范睢對王稽說:「我聽說穰侯是個智謀之士,處理事情多有疑惑,剛才他懷疑車中藏著人,可是忘記搜查了。」

於是范睢就跳下車來奔走,說:「這件事穰侯不會甘休必定後悔沒有搜查車子。」

大約走了十幾里路,穰侯果然派騎兵追回來搜查車子,沒發現有人,這才作罷。

王稽於是與范睢進了咸陽。

王稽向秦王報告了出使情況後,趁機進言道:「魏國有個張祿先生,此人是天下難得的能言善辯之士。

他說『秦王的國家處境危險已到了層層堆蛋的地步,能採用我的方略便可安全。

但需面談不能用書信傳達』。

我所以把他載到秦國來。」

秦王不相信這套話,只讓范睢住在客舍,給他粗劣的飯食吃。

就這樣,范睢等待秦王接見有一年多。

當時,秦昭王已經即位三十六年了。

秦國在南面奪取了楚國的鄢、郢重鎮,楚懷王已在秦國被囚禁而死。

在東面攻破了齊國。

此前齊湣王曾經自稱東帝,不久又取消了這個帝號。

還曾多次圍攻韓、趙、魏三國,擴張了領土。

昭王武功赫赫,因而討厭那些說客,從不聽信他們。

穰侯、華陽君是昭王母親宣太后的弟弟,而涇陽君、高陵君都是昭王的同胞弟弟。

穰侯擔任國相,華陽君、涇陽君和高陵君更番擔任將軍,他們都有封賜的領地,由於宣太后庇護的緣故,他們私家的富有甚至超過了國家。

等到穰侯擔任了秦國將軍,他又要越過韓國和魏國去攻打齊國的綱壽,想借此擴大他的陶邑封地。

為此,范睢就上書啟奏秦王說:

我聽說聖明的君主推行政事,有功勞的不可以不給獎賞,有才能的不可以不授官職,勞苦大的俸祿多,功績多的爵位高,能管眾多事務的官職大。

所以沒有才能的不敢擔當官職,有才能的也不會被埋沒。

假使您認為我的話可用,希望您推行並進一步使這種主張得以實現;如果認為我的話不可用,那麼長久留我在這裡也沒有意義。

俗話說:「庸碌的君主獎賞他一寵一愛一的人而懲罰他厭惡的人;聖明的君主就不這樣,獎賞一定施給有功的人,刑罰一定判在有罪人的身上。」

如今我的胸膛耐不住鍘刀和砧板,我的腰也承受不了小矮和大斧,怎麼敢用毫無根據疑惑不定的主張來試探大王呢?即使您認為我是個微賤的人而加以輕蔑,難道就不重視推薦我的人對您的擔保嗎?

況且我聽說周室有砥砨,宋國有結緣,魏國有縣藜,楚國有和氏璞玉,這四件寶玉,產於土中,而著名的工匠卻誤認為是石頭,但它們終究成為天下的名貴器物。

既然如此,那麼聖明君主所拋棄的人,難道就不能夠使國家強大嗎?

我聽說善於中飽私囊的大夫,是從諸侯國中取利;善於使一國富足的諸侯,是從其他諸侯國中取利。

而天下有了聖明的君主那麼諸侯就不得獨自豪富,這是為什麼?是因為它們會削割國家而使自我顯貴。

高明的醫生能知道病人的生死,聖明的君主能洞察國事的成敗,認為於國家有利的就實行,有害的就捨棄,有疑惑的就稍加試驗,即使舜和禹死而復生,也不能改變這種方略。

要說的至深話語,我不敢寫在書信上,一些淺露的話又不值得您一聽。

想來是我愚笨而不符合大王的心意吧?還是推薦我的人人賤言微而不值得聽信呢?如果不是這樣,我希望您賜給少許遊覽觀賞的空閒時間,讓我拜見您一次。

如果一次談話沒有效果,我請求伏罪受死刑。

讀了這封書信,秦昭王心中大喜,便向王稽表示了歉意,派他用專車去接范睢。

這樣,范睢才得以去離宮拜見秦昭王,到了宮門口,他假裝不知道是內宮的通道,就往裡走。

這時恰巧秦昭王出來,宦官發了怒,驅趕范睢,喝斥道:「大王來了!」范睢筆意亂嚷著說:「秦國哪裡有王?秦國只有太后和穰侯罷了。」

他想用這些話激怒秦昭王。

昭王走過來,聽到范睢正在與宦官爭吵,便上前去迎接范睢,並向他道歉說:「我本該早就向您請教了,正遇到處理義渠事件很緊迫,我早晚都要向太后請示,現在義渠事件已經處理完畢,我才得機會向您請教。

我這個人很糊塗、不聰敏,讓我向您敬行一禮。」

范睢客氣地還了禮。

這一天凡是看到范睢謁見昭王情況的文武百官,沒有一個不是肅然起敬的。

秦昭王喝退了左右近臣,宮中沒有別的人。

這時秦昭王長跪著向范睢請求說:「先生怎麼賜教我?」

范睢說:「嗯嗯。」

停了一會,秦昭王又長跪著向范睢請求說:「先生怎麼賜教我?」

范睢說:「嗯嗯。」

像這樣詢問連續三次。

秦昭王長跪著說:「先生終究也不賜教我了嗎?」

范睢說:「不敢這樣。

我聽說從前呂尚遇到周文王時,他只是個渭水邊上釣魚的漁夫罷了。

像他們這種關係,就屬於交情生疏。

但文王聽完他的一席話便立他為太師,並立即用車載著他一起回宮,就是因為他的這番話說到了文王的心坎裡。

因此文王便得到呂尚的輔佐而終於統一了天下。

假使當初文王疏遠呂尚而不與他深談,這樣周朝就沒有做天子的德望,而文王、武王也就無人輔佐來成就他們統一天下的大業了。

如今我是個寄居異國他鄉的臣子,與大王交情生疏,而我所希望陳述的都是匡扶補正國君的大事,我處在大王與親人的骨肉關係之間來談這些大事,本願進獻我的一片愚誠的忠心可不知大王心裡是怎麼想的。

這就是大王連續三次詢問我而我不敢回答的原因。

我並不是害怕什麼而不敢說出來。

我明知今天向您陳述主張明天就可能伏罪受死,可是我決不想逃避。

大王果真照我的話辦了,受死不值得我憂患,流亡不值得我苦惱,就是漆身生癩,披髮裝瘋我也不會感到羞恥。

況且,像五帝那樣的聖明終不免死去,三王那樣的仁一愛一也不免死去,春秋五霸那樣的賢能都死了,烏獲、任鄙那樣力大無比難免一死,成荊、孟賁、王慶忌、夏育那樣勇一猛威武也一個個死去了。

由此可見,死亡這是每個人必不可免的。

處於明瞭必然死去的形勢下,能夠對秦國有少許補益,這就是我的最大願望,我又擔憂什麼呢!餅去伍子胥被裝在口袋裡逃出了昭關,路上夜裡行走,白天隱藏,走到陵水,連飯也吃不上了,只好爬著行走,一裸一出上身,叩著響頭,鼓起肚皮吹笛子,在吳國街市上到處行乞討飯,可後來終於振興了吳國,使闔閭成為霸主。

假使我能像伍子胥一樣極盡智謀效忠秦國,就是再把我囚禁起來,終身不再見大王,這樣我的主張實行了,我又擔憂什麼呢?過去箕子、接輿漆身生癩,披髮裝瘋,可是對君主毫無益處。

假使我也跟箕子有同樣的遭遇披髮裝瘋,可是能夠對我認為賢能的君主有所補益,這是我的最大榮幸,我又有什麼恥辱的?我所擔憂的,只是怕我死後,天下人看見我為君主盡忠反而遭到死罪,因此閉口停步,沒有誰肯向秦國來罷了。

現在您在上面害怕太后的威嚴,在下面被一奸一佞臣子的惺惺作態所迷惑,自己身居深宮禁院,離不開左右近臣的把持,終身迷惑不清,也沒人幫助您辨出邪惡。

長此下去,從大處說國家覆亡,從小處說您孤立無援岌岌可危,這是我所擔憂的,只此而已。

至於說困窮、屈辱一類的事情,處死、流亡之類的憂患,我是從不害怕的。

如果我死了而秦國得以大治,這是我死了比活著更有意義。」

秦昭王長跪著說:「先生這是怎麼說呢!秦國偏僻遠處一隅,我本人愚笨無能,先生竟屈尊光臨此地,這是上天恩准我煩勞先生來保存我的先王的遺業啊。

我能受到先生的教誨,這正是上天恩賜我的先王,而不拋棄他們的這個後代啊。

先生怎麼說這樣的話呢!從這以後,事情無論大小,上至太后,下到大臣,有關問題希望先生毫無保留地給我以指教,不要再懷疑我了。」

范睢聽了後打躬行禮,秦昭王也連忙還禮。

范睢說:「大王的國家,四面都是堅固的要塞,北面有甘泉高山、谷口險隘,南面環繞著涇、渭二水,右邊是隴山、蜀道,左邊是函谷關、殽阪山,雄師百萬,戰車千輛,有利就進攻,不利就退守,這是據以建立王業的好地方啊。

百姓不敢因私事而爭鬥,卻勇敢地為國家去作戰,這是據以建立王業的好百姓啊。

現在大王同時兼有地利、人和這兩種有利條件。

憑著秦國士兵的勇一猛,戰車的眾多,去制伏諸侯,就如同放出韓國壯犬去捕捉跛足的兔子那樣容易,建立霸王的事業是完全能夠辦到的,可是您的臣子們卻都不稱職。

秦國到現今閉關固守已經十五年,之所以不敢伺機向崤山以東進兵,這都是因為穰侯為秦國出謀劃策不肯竭盡忠心,而大王的計策也有失誤之處啊,」秦昭王長跪著說:「我願意聽一聽我的失策之處。」

可是范睢發覺談話時周圍有不少偷一聽的人,心裡惶惑不安,不敢談宮廷內部太后專權的事,就先談穰侯對諸侯國的外交謀略,藉以觀察一下秦王的態度。

於是湊向昭王面前說:「穰侯越過韓、魏兩國去進攻齊國綱壽,這不是個好計策。

出兵少就不能損傷齊國,出兵多反會損害秦國自己。

我猜想大王的計策,是想自己少出兵而讓韓、魏兩國盡遣兵力來協同秦國,這就違背情理了。

現在已經看出這兩個友國實際並不真正親善,您卻要越過他們的國境去進攻齊國,合適嗎?這在計策上考慮太欠周密了。

況且曾有過這種失算的先例,先前齊湣王向南攻打楚國,殺楚軍、斬楚將,開闢了千里之遙的領土,可是最後齊國連寸尺大小的土地也沒得到,難道是不想得到土地嗎,是形勢迫使它不可能佔有啊。

各諸侯國看到齊國已經疲憊困頓國力大衰,國君與臣屬又不和,便發兵進攻齊國,結果大敗齊國。

齊國將士受辱潰不成軍,上下一片責怪齊王之一聲,說:『策劃攻打楚國的是誰?』齊王說:『是田文策劃的。

』於是齊國大臣發動叛亂,田文被迫逃亡出走。

由此可見齊國大敗的原因,就是因為它耗盡兵力攻打遠方的楚國反而使韓、魏兩國從中獲得厚利。

這就叫做把兵器借給強盜,把糧食送給竊賊啊。

大王不如結交遠邦而攻伐近國,這樣攻取一寸土地就成為您的一寸土地,攻取一尺土地也就成為您的一尺土地。

如今放棄近國而攻打遠邦,不也太荒謬了嗎?再說,過去中山國領土有方圓五百里,趙國獨自把它吞併了,功業建成,名聲高楊,利益到手,天下沒有誰能侵害它。

現在韓、魏兩國,地處中原是天下的中心部位,大王如果打算稱霸天下,就必須先親近中原國家把它作為掌握天下的關鍵,以此威脅楚國、趙國。

楚國強大您就親近趙國,趙國強大您就親近楚國,楚國、趙國都親附您,齊國必然恐懼了。

齊國恐懼,必定低聲下氣拿出豐厚財禮來奉事秦國。

齊國親附了秦國,那麼韓、魏兩國便乘勢可以收服了。」

昭王說:「我早就想親近魏國了,可是魏國是個翻雲覆雨變化無常的國家,我無法同它親近。

請問怎麼才能親近魏國?」

范睢回答道:「大王可以先說好話送厚禮來靠攏它,不行的話,就割讓土地收買它;再不行,尋找機會發兵攻打它。」

昭王說:「我就恭候您的指教了。」

於是授給范睢客卿官職,同他一起謀劃軍事。

終於聽從了范睢的謀略,派五大夫綰帶兵攻打魏國,拿下了懷邑。

兩年後,又奪取了邢丘。

客卿范睢後來又勸說昭王道:「秦、韓兩國的地形,犬牙交錯簡直就像交織的刺繡一樣。

秦國境內伸進韓國的土地,就如同樹幹中生了蛀蟲,人身內患了心病一樣。

天下的形勢沒有變化就罷了,一旦發生變化,給秦國造成禍患的還有誰能比韓國大呢?大王不如攏往韓國。」

昭王說:「我本來就想攏住韓國,可是韓國不聽從,對它該怎麼辦才好?」

范睢回答道:「韓國怎麼能不聽從呢?您進兵去攻滎陽,那麼韓國由鞏縣通成皋的道路被堵住;在北面切斷太行山要道,那麼上一黨一的軍隊就不能南下。

大王一旦發兵進攻滎陽,那麼韓國就會被分割成三塊孤立的地區。

韓國眼見必將滅亡,怎麼能不聽從呢?如果韓國服帖了,那麼就可乘勢盤算稱霸的事業了。」

昭王說:「好的。」

就準備派使臣到韓國去。

范睢一天比一天得到秦昭王信任,轉眼間受到秦昭王的信用就有幾年了,一次范睢請求昭王在閒暇方便之時進言議事說:「我住在山東時,只聽說齊國有田文,從沒聽說齊國有齊王;只聽說秦國有太后、穰侯、華陽君以及高陵君、涇陽君,從沒聽說秦國有秦王。

獨掌國家大權的稱做王,能夠興利除害的稱做王,掌握生殺予奪權勢的稱做王。

如今太后獨斷專行毫無顧忌,穰侯出使國外從不報告,華陽君、涇陽君等懲處斷罰隨一心一所一欲,高陵君任免官吏也從不請示。

這四種權貴湊在一起而國家卻沒有危險,那是從來沒有過的。

人們處在這四種權貴的統治下,就是我所說的沒有秦王啊。

既然如此,那麼大權怎麼能不旁落,政令又怎麼能由大王發出呢?我聽說善於治國的,就是要在國內使自己的威勢牢固而對國外使自己的權力集中。

穰侯的使臣一操一持著大王的重權,對諸侯國發號施令,他又向天下遍派持符使臣訂盟立約,征討敵方,攻伐別國,沒有誰不敢聽命。

如果打了勝仗,奪取了城地就把好處歸入陶邑,國家一旦遭到困厄他便可在諸侯國中用事;如果打了敗仗就會讓百姓怨恨國君,而把禍患推給國家。

有詩說:『樹上結果太多就要壓折樹枝,樹枝斷了就會傷害樹心;封地城邑太大就要危害國都,抬高臣屬就會壓抑君主。

』從前崔杼、淖齒在齊國專權,崔杼射中齊莊公的大一腿並殺死了他,淖齒一抽一了齊湣王的筋又把他懸吊在廟樑上,一一夜就吊死了。

李兌在趙國專權,把趙武靈王囚禁在沙丘的宮裡,一百天被困餓而死。

如今我聽說秦國的太后、穰侯專權,高陵君、華陽君和涇陽君相幫同,最終是不要秦王的,這也就是淖齒、李兌一類的人物啊。

再說夏、商、週三代亡國的原因,就是君主把大權全都交給一寵一臣,恣意飲酒縱一情遊獵,不理朝政。

他們授權任職的一寵一臣,一個個妒賢嫉能,瞞上欺下,謀取私利,從不為君主考慮,可是君主又不醒悟,因此喪失了自己的國家。

如今秦國從小鄉官到各個大官吏,再到大王的左右侍從,沒有一個不是相國穰侯的親信。

我看到大王在朝廷孤單一人,我暗自替您害怕,在您之後,擁有秦國的怕不是您的子孫了。」

昭王聽了這番話如夢初醒大感驚懼,說:「說得對。」

於是廢棄了太后,把穰侯、高陵君以及華陽君、涇陽君驅逐出國都。

秦昭王就任命范睢為相國。

收回了穰侯的相印,讓他回到封地陶邑去,由朝廷派給車子和牛幫他拉東西遷出國都,裝載東西的車子有一千多輛。

到了國都關卡,守關官吏檢查他的珍寶器物,發現珍貴奇異的寶物比國君之家還要多。

秦昭王把應城封給范睢,封號稱應侯。

這個時候,是秦昭王四十一年(前266)。

范睢做了秦國相國之後,秦國人仍稱他叫張祿,而魏國人對此毫無所知,認為范睢早已死了。

魏王聽到秦國即將向東攻打韓、魏兩國的消息,便派須賈出使秦國。

范睢得知須賈到了秦國,便隱蔽了相國的身份改裝出行,他穿著破舊的衣服偷空步行到客館,見到了須賈。

須賈一見范睢不禁驚愕道:「范叔原來沒有災禍啊!」范睢說:「是啊。」

須賈笑著說:「范叔是來秦國遊說的吧?」

范睢答道:「不是的。

我前時得罪了魏國宰相,所以流落逃跑到這裡,怎麼能還敢遊說呢!」須賈問道:「如今你幹些什麼事?」

范睢答道:「我給人家當差役。」

須賈聽了有些憐憫他,便留下范睢一起坐下吃飯,又不無同情地說:「范叔怎麼竟貧寒到這個樣子!」於是就取出了自己一件粗絲袍送給了他。

須賈趁便問道:「秦國的相國張君,你知道他吧。

我聽說他在秦王那裡很得一寵一,有關天下的大事都由相國張君決定。

這次我辦的事情成敗也都取決於張君。

你這個年輕人有沒有跟相國張君熟悉的朋友啊?」

范睢說:「我的主人很熟悉他。

就是我也能求見的,請讓我把您引見給張君。」

須賈很不以為然地說:「我的馬病了,車軸也斷了,不是四匹馬拉的大車,我是決不出門的。」

范睢說:我願意替您向我的主人借來四匹馬拉的大車。」

范睢回去弄來四匹馬拉的大車,並親自給須賈駕車,直進了秦國相府。

相府裡的人看到范睢駕著車子來了,有些認識他的人都迴避離開了。

須賈見到這般情景感到很奇怪。

到了相國辦公地方的門口,范睢對須賈說:「等等我,我替您先進去向相國張君通報一聲。」

須賈就在門口等著,拽著馬韁繩等了很長時間不見人來,便問門卒說:「范叔進去很長時間了不出來,是怎麼回事?」

門卒說:「這裡沒有范叔。」

須賈說:「就是剛才跟我一起乘車進去的那個人。」

門卒說:「他就是我們相國張君啊。」

須賈一聽大驚失色,自知被誆騙進來,就趕緊脫掉上衣光著膀子雙膝跪地而行,托門卒向范睢認罪。

於是范睢派人掛上盛大的帳幕,召來許多侍從,才讓須賈上堂來見。

須賈見到范睢連叩響頭口稱死罪,說:「我沒想到您靠自己的能力達到這麼高的尊位,我不敢再讀天下的書,也不敢再參與天下的事了。

我犯下了應該煮殺的大罪,把我拋到荒涼野蠻的胡貉地區我也心甘情願,讓我活讓我死只聽憑您的決定了!」范睢說:「你的罪狀有多少?」

須賈連忙答道:「拔下我的頭發來數我的罪過,也不夠數。」

范睢說:「你的罪狀有三條。

從前楚昭王時申包一皮一皮胥為楚國謀劃打退了吳國軍隊,楚王把楚地的五千戶封給他作食邑,申包一皮一皮胥推辭不肯接受,因為他的祖墳安葬在楚國,打退吳軍也可保住他的祖墳。

現在我的祖墳在魏國,可是你前時認為我對魏國有外心暗通齊國而在魏齊面前說我的壞話,這是你的第一條罪狀。

當魏齊把我扔到廁所裡肆意侮辱我時,你不加制止,這是第二條罪狀。

更有甚者你喝醉之後往我身上撒尿,你何等的忍心啊?這是第三條罪狀。

但是你之所以能不被處死,是因為從今天你贈我一件粗絲袍看還有點老朋友的依戀之情,所以給你一條生路,放了你。」

於是辭開須賈,結束了會見。

隨即范睢進宮把事情的原委報告了昭王,決定不接受魏國來使,責令須賈回國。

須賈去向范睢辭行,范睢便大擺宴席,請來所有諸侯國的使臣,與他同坐堂上,酒菜飯食擺設得很豐盛。

而讓須賈坐在堂下,在他面前放了一槽草豆摻拌的飼料,又命令兩個受過墨刑的犯人在兩旁夾一著,像馬一樣餵他吃飼料。

范睢責令他道:「給我告訴魏王,趕快把魏齊的腦袋拿來!不然的話,我就要屠平大梁。」

須賈回到魏國,把情況告訴了魏齊,魏齊大為驚恐,便逃到了趙國,躲藏在平原君的家裡。

范睢擔任了秦相之後,王稽曾經對范睢說:「事情不可預知的有三件,毫無辦法的也有三件。

君王說不定那一天死去,這是不可預知的第一件事情。

您突然死去,這是不可預知的第二件事情。

假使我突然去,這是不可預知的第三件事情。

如果君王有一天死去了,您即使因我沒被君王重用而感到遺憾,那是毫無辦法的。

如果您突然死去了,您即使為還未報答我而感到遺憾,也是毫無辦法的。

假使我突然死去了,您即使因不曾及時推薦我而感到遺憾,也是毫無辦法的。」

范睢聽了悶悶不樂,就入宮向秦王進言說:「不是王稽對秦國的忠誠,就不能把我帶進函谷關;不是大王的賢能聖明,就不能使我如此顯貴。

如今我的官位做到了相國,爵位已經封到列候,可是王稽還僅是個謁者,這該不是他帶我進關的本意吧。」

秦昭王便召見了王稽,任命他做河東郡守,並且允許他三年之內可以不向朝廷匯報郡內的政治、經濟情況。

范睢又向秦昭王舉薦曾保護過他的鄭安平,昭王便任命鄭安平為將軍。

范睢於是散發家裡的財物,用來報答所有那些曾經幫助過他而處境困苦的人。

凡是給過他一頓飯吃的小恩小惠他是必定報答的,而瞪過他一眼的小怨小仇他也是必定報復的。

范睢任秦相的第二年,也就是秦昭王四十二年(前265),秦國向東進攻韓國的少曲和高平,拿下了這兩個城邑。

秦昭王聽說魏齊藏在平原君的家裡,想替范睢一定報這個仇,就假裝交好寫了一封信給平原君說:「我久聞您為人有高尚的道德情義,希望跟您交個像平民百姓一樣無拘無束的知心朋友,您肯光臨我這裡小住幾日的話,我願同您開懷暢飲十天。」

平原君本就畏懼秦國,看了信又認為秦昭王真的有意交好,便到秦國見了秦昭王。

昭王陪著平原君宴飲了幾天,便對平原君說:「從前周文王得到呂尚尊他為太公,齊桓公得到管夷吾尊他為仲父,如今范先生也是我的叔父啊。

范先生的仇人住在您家裡,希望您派人把他的腦袋取來;不然的話,我就不讓您出函谷關。」

平原君說:「顯貴了還要交低賤的朋友,是為了不忘低賤時的情誼;豪富了還要交貧困的朋友,是為了不忘貧困時的友情。

魏齊,是我的朋友,即使他在我家,我也決不會把他交出來,何況現在他根本不在我家呢。」

昭王又給趙國國君寫了一封信說:「大王的弟弟在我秦國這裡,而范先生的仇人魏齊就在平原君家裡。

大王派人趕快拿他的腦袋來;不然的話,我要發動軍隊攻打趙國,而且不把大王的弟弟放出函谷關。」

趙孝成王看了信就派士兵包一皮一皮圍了平原君的家宅,危急中,魏齊連夜逃出了平原君家,見到了趙國宰相虞卿。

虞卿估計趙王不可能說服,就解下自己的相印,跟魏齊一起逃出了趙國,兩人抄小路奔逃,想來想去幾個諸侯國都沒有能急人之難而可以投靠的人,就又奔回大梁,打算通過信陵君投奔到楚國去。

信陵君聽到了這個消息,由於害怕秦國找上門來,有些猶豫不決不肯接見他們,就向周圍的人說:「虞卿這個人怎麼樣?」

當時侯嬴也在旁邊,就回答說:「人固然很難被別人瞭解,可瞭解別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那個虞卿腳踏草鞋,肩搭雨傘,遠行而到趙國,第一次見趙王,趙王賜給他白璧一對,黃金百兩;第二次見趙王,趙王任命他為上卿;第三次見趙王,終於得到相印,被封為萬戶侯。

當前,天下人都爭著瞭解虞卿的為人。

魏齊走投無路時投奔了虞卿,虞卿根本不把自己的高官厚祿看在眼裡,解下相印,拋棄萬戶侯的爵位而與魏齊逃走。

能把別人的困難當作自己的困難來投奔您,您還問『這個人怎麼樣』。

人固然很難被別人瞭解,瞭解別人也實在不容易啊!」信陵君聽了這番話分明有譏諷自己的意味深感慚愧,趕快驅車到郊外去迎接他們。

可是魏齊聽到的是信陵君當初不大肯接見他的消息,便一怒之下刎頸自一殺了。

趙王得知魏齊自一殺身亡,終於取了他的腦袋送到秦國。

秦昭王這才放平原君回趙。

昭王四十三年(前264),秦國進攻韓國的汾陘,奪取了它,並在靠著黃河邊上的廣武山築城。

五年之後,昭王採用應侯的謀略,施行反間計使趙國大上其當,趙國因為這個緣故,讓馬服君趙奢的兒子趙括代替廉頗統帥軍隊。

結果秦軍在長平大敗趙國軍隊,進而圍攻邯鄲。

此後不久應侯與武安君白起結下了怨仇,就向昭王進讒言而把白起殺了。

於是昭王任用鄭安平,派他領兵攻打趙國。

鄭安平在戰場上反被趙軍一團一團一圍住,情況危急,他帶領二萬人投降了趙國。

對此應侯自知罪責難逃,就跪在草墊上請求懲處治罪。

按照秦國法令,舉薦了官員而被舉薦的官員犯了罪,那麼舉薦人也同樣按被舉薦官員的罪名治罪。

這樣應侯應判逮捕父、母、妻三族的罪刑。

可是秦昭王恐怕傷害了應侯的感情,就下令國都內:「有敢於議論鄭安平事的,一律按鄭安平的罪名治罪。」

同時加賞相國應侯更為豐厚的食物,來使應侯安心順意。

此後二年,王稽做河東郡守,曾與諸侯有勾結,因犯法而被誅殺。

為此,應侯一天比一天懊喪。

後來,有一天昭王上朝時不斷歎息,應侯走上前去說:「我聽說『人主憂慮是臣下的恥辱,人主受辱是臣下的死罪』。

今天大王當朝處理政務而如此憂慮,我請求治我的罪。」

昭王說:「我聽說楚國的鐵劍鋒利而歌舞演技拙劣。

這個國家的鐵劍鋒利那麼士兵就勇敢,它的歌舞演技拙劣那麼國君的謀計必定深遠。

心懷深遠的謀略而指揮勇敢的士兵,我恐怕楚國要在秦國身上打算盤。

辦事不早作準備,就不能夠應付突然的變化。

如今武安君已經死去,而鄭安平等人叛變了,國內沒有能征善戰的大將而國外敵對國家很多,我因此憂慮。」

昭王說這番話意思是激發鼓勵應侯。

而應侯聽了卻感到恐懼,也想不出什麼辦法來。

蔡澤得知這種情況,便從燕國來到秦國。

蔡澤,是燕國人。

曾周遊列國從師學習並向許多大小諸侯謀求官職,但沒有得到信用。

有一次他請唐舉相面,說:「我聽說先生給李兌相面,說『一百天內將掌握一國的大權』,有這事嗎?」

唐舉回答說:「有這事。」

蔡澤說:「像我這樣的人你看怎麼樣?」

唐舉仔細地看了一番便笑著說:「先生是朝天鼻,端肩膀,凸額頭,塌鼻樑,羅圈腿。

我聽說聖人不在貌相,大概說的是先生吧?」

蔡澤知道唐舉是跟自己開玩笑,就說:「富貴那是我本來就有的,我所不知道的是壽命的長短,希望聽聽你的說法。」

唐舉說:「先生的壽命,從今以後還有四十三歲。」

蔡澤笑著表示感謝便走開了,隨後對他的車伕說:「我端著米飯吃肥肉,趕著馬車奔馳,手抱黃金大印,腰繫紫色絲帶,在人主面前備受尊重,享受榮華富貴,四十三年該滿足了。」

便離開燕國到了趙國,但被趙國趕了出來。

隨即前去韓國、魏國,路上遇著強盜搶走了他的鍋鼎之類的炊具。

他聽說應侯舉薦的鄭安平和王稽都在秦國犯下大罪,應侯內心慚愧抬不起頭來,蔡澤向西來到秦國。

他準備去拜見秦昭王,先派人在應侯面前揚言一番來激怒應侯說:「燕國來的賓客蔡澤,那是個天下見識超群,極富辯才的智謀之士。

他只要一見秦王,秦王必定使您處於困境而剝奪您的權位。」

應侯聽這些話,說:「五帝三代的事理,諸子百家的學說,我是都通曉的,許多人的巧言雄辯,我都能折服他們,這個人怎麼能使我難堪而奪取我的權位呢?」

於是就派人去召蔡澤來。

蔡澤進來了,只向應侯作了個揖。

應侯本來就不痛快,等見了蔡澤,看他又如此傲慢,應侯就斥責他說:「你曾揚言要取代我做秦相,可曾有這種事嗎?」

蔡澤回答說:「有的。」

應侯說:「讓我聽聽你的說法。」

蔡澤說:「呦!您認識問題怎麼這麼遲鈍啊!一年之中春、夏、秋、冬四季更替,各自完成了它的使命就自動退去。

人的身一體各個部分都很健壯,手腳靈活,耳朵聽得清,眼睛看得明,心神聰慧,這難道不是士人的願望嗎?」

應侯說:「是的。」

蔡澤說:「以仁為本,主持正義,推行正道,廣施恩德,願在天下實現自己的志向,天下人擁護一愛一戴而尊敬仰慕他,都希望讓他做君主,這難道不是善辯明智之士所期望的嗎?」

應侯說:「是的。」

蔡澤又說:「位居富貴顯赫榮耀,治理一切事物,使它們都能各得其所;一性一命活得長久,平安度過一生而不會夭折;天下都繼承他的傳統,固守他的事業,並永遠流傳下去;名聲與實際相符完美無缺,恩澤遠施千里之外,世世代代稱讚他永不斷絕,與天地一樣長久:這難道不是推行正道廣施恩德的效果而聖人所說的吉祥善事的嗎?」

應侯說:「是的。」

蔡澤說:「至於說到秦國的商鞅,楚國的吳起,越國的大夫文種,他們的悲慘結局也可羨慕嗎?」

應侯知道蔡澤要用這些話來堵自己的嘴,從而說服自己,便故意狡辯說:「為什麼不可以?那個公孫鞅奉事秦孝公,終身沒有二心,一心為公家而毫不顧念自身;設置刀鋸酷刑來禁絕一奸一詐邪惡,切實論賞行罰以達到國家太平;剖露忠心,昭示真情,蒙受著怨恨指責,誘騙老朋友,捉住魏公子卬,使秦國的國家安定,百姓獲利,終於為秦國擒敵將,破敵軍,開拓了千里之遙的疆城。

吳起奉事楚悼王,使私人不能損害公家,一奸一佞讒言不能蔽塞忠臣,議論不隨聲附和,辦事不苟且保身,不因危險而改變自己的行動,堅持大義不躲避災難。

就是這樣為了使君主成就霸業,使國家強盛,決不躲避殃禍凶險。

大夫文種奉事越王,君主即使遭困受辱,仍然竭盡忠心和毫不懈怠,君主即使面臨斷嗣亡國,也仍然竭盡全力挽救而不離開,越王復國大功告成而不驕傲自誇,自己富貴也不放縱輕慢。

像這三位先生,本來就是道德大義的標準,忠誠氣節的榜樣。

因此君子為了大義遭難而死,視死如歸;活著受辱不如死了光榮。

士人本就該具有犧牲一性一命來成就名聲的志向,只要是為了大義的存在,即使死了也沒有什麼遺憾的。

為什麼不可以呢?」

蔡澤說:「君主聖明,臣子賢能,這是天下的大福;國君明智,臣子正直,這是一國的福氣;父親慈一愛一,兒子孝順,丈夫誠實,妻子忠貞,這是一家的福分。

所以比干忠誠卻不能保住殷朝,子胥多謀卻不能保全吳國;申生孝順可是晉國大亂。

這些都是有忠誠的臣子、孝順的兒子,反而國家滅亡、大亂的事例,這是為什麼呢?是因為沒有明智的國君賢能的父親聽取他們的聲音,因此天下人都認為這樣的國君和父親是可恥的,而憐惜同情他們的臣子和兒子。

現在看來,商鞅、吳起、大夫文種作為臣子,他們是正確的;他們的國君,是錯誤的。

所以世人稱說這三位先生建立了功績卻不得好報,難道是羨慕他們不被國君體察而無辜死去嗎?如果只有用死才可以樹立忠誠的美名,那麼微子就不能稱為仁人,孔子不能稱為聖人,管仲也不能稱為偉大人物了。

人們要建功立業,難道不期望功成|人在嗎?自身一性一命與功業名聲都能保全的,這是上等。

功名可讓後世傚法而自身一性一命不能保全的,這是次等。

名聲被人詬辱而自身一性一命得以保全的,這是下等。」

說到這裡,應侯稱讚講得好。

蔡澤抓住了應侯「稱善」的這個縫隙,趁勢說:「商鞅、吳起、大夫文種,他們作為臣子竭盡忠誠建立功績那是令人仰慕的,閎夭奉事周文王,周公輔佐周成王,難道不也是竭盡忠誠極富智慧嗎?按君臣的關係而論,商鞅、吳起、大夫文種他們令人仰慕比起閎夭、周公來怎麼樣呢?」

應侯說:「商君、吳起、大夫文種比不上閎夭、周公。」

蔡澤說:「既然這樣,那麼您的人主慈一愛一仁義信用忠臣,厚道誠實不忘舊情,他賢能智慧跟那些有才能明大理的人士關係極為密切,情義深厚不背棄功臣,在這些方面比起秦孝公、楚悼王、越王來怎麼樣呢?」

應侯不便回答就說:「不知道怎麼樣。」

蔡澤說:「如今您的人主親近忠臣,是超不過秦孝公、楚悼王、越王的,您施展才能,努力替一人主解決危難,整治國家,平定叛亂,增強兵力,排除禍患,消除災難,拓寬疆域,增種穀物,使國家富強,百姓富足,加強人主的權力提高國家的地位,顯示王族的高貴,天下諸侯沒有哪一個敢於侵凌冒犯自己的人主,人主的威勢壓倒一切諸侯,震動海內四方,功勞顯揚於萬里以外的地方,聲名光輝燦爛,流傳千秋萬代,在這些方面您比起商鞅、吳起、大夫文種來怎麼樣?」

應侯說:「我比不上。」

蔡澤說:「如今您的人主親近忠臣,不忘舊情比不上秦孝公、楚悼王、越王勾踐,而您的功績以及受到的信任、一寵一愛一又比不上商鞅、吳起、大夫文種,可是您的官職爵位顯貴至大,自家的富有超過了他們三位,而自己不知引退,恐怕您遭到禍患要比他們三位更慘重,我私下替您感到危險。

俗話說『太陽升到正中就要逐漸偏斜,月亮達到圓滿就要開始虧缺』。

事物發展到鼎盛就要衰敗,這是天地間萬事萬物的常規。

進退伸縮,附合時勢的變化,這是聖人恪守的常理。

所以『國家政治清明就出來做官,國家政治黑暗就隱退不干』。

聖人說『明君在位,有作為的人就應當輔佐以施展報負』。

『用不正當的手段得到的富貴,在我看來就如同浮雲一樣』。

現在您的怨仇已經報復,恩德已經報答,心願滿足了,可是卻沒有應變的謀劃,我私下認為您不該採取這種態度。

再說了,翠鳥、鴻鵠、犀牛、大象這些動物,它們所處的形勢位置,不是不遠離死亡的,可是它們之所以死亡,其原因就是被誘餌所迷惑。

像蘇秦、智伯那樣的機智多謀,不是不能夠避開恥辱遠離死亡,可是他們之所以死於非命,其原因就是被貪得無厭所迷惑。

因此聖人才制定禮法,節制欲一望,向百姓徵收財物要有限度,使用百姓要按時節,也要有節制,所以心志不過分強求,行動不驕橫無理,時時事事嚴守制禮節欲的原則而不失掉它,因此天下才承繼他們的事業而永不斷絕。

從前,齊桓公曾九次盟會諸侯,制止混戰使天下歸正,但到葵丘盟會時,他有驕橫自大之意,結果許多國家叛離了他。

吳王夫差的軍隊無敵於天下,依仗勇一猛強悍而輕視各個諸侯,侵犯齊國、晉國,所以終於自己被殺,國家滅亡。

夏育、太史嗷勇一猛異常一聲呼喊可以嚇退大軍,但是最後死在平庸之輩的手下。

這些都是到了名功極為煊赫時而不能回到常規常理上來,不能自甘謙下、自我節制所造成的禍患啊。

商鞅為秦孝公製法令昭示全國,禁絕一奸一邪的根源,崇尚封爵制度有功必定獎賞,有罪必定懲罰,劃一權、衡,統一度、量,調節商品、貨幣流通等輕重關係,剷除縱橫交錯的田埂,允許認墾荒田,使百姓生活安寧而一民同俗,鼓勵百姓耕作,使土地發揮效益,一家不一操一二業,努力種田積貯糧食,平時演練軍事戰陣,因此軍隊發動就能擴展領土,軍隊休整就可使國家富足,所以秦國無敵於天下,在諸侯中揚威,奠定了秦國的基業。

功業告成,結果身遭車裂而死。

楚國地域方圓幾千里,士兵有百萬之多,白起率領幾萬人的部隊與楚軍交戰,第一次交戰就攻克了鄢、郢,燒燬了夷陵祖墳,第二次交戰在南面兼併了蜀漢地區。

後來又越過韓國和魏國去進攻強大的趙國,在北面坑殺了馬服子趙括的軍隊,把四十多萬人,全部屠一殺在長平城下,血流成河,血水咆哮如同雷鳴,進而圍攻邯鄲,使秦國形成帝王的事業。

楚國、趙國是天下的強大國家卻是秦國的仇敵,從此之後,楚國、趙國都因恐懼而屈服不敢再進攻秦國,這是白起殺出的威風啊。

他親自征服了七十多座城邑,功業告成,卻終於在杜郵被賜劍自一殺。

吳起為楚悼王制定法令降低削弱大臣的權力,罷免庸才,廢黜無用之輩,裁減可有可無的官員,杜絕豪門貴族的請托,整飭劃一了楚國風俗,禁止遊民無業遊蕩,選練既能耕田又能作戰的農民士兵,向南收取了楊越,向北兼併了陳、蔡兩小一柄一,拆穿縱橫機謀的無用辯說,讓那些往來遊說的人無法開口,禁止結一黨一營私而鼓勵百姓為國耕戰,使楚國政治安定,兵力震動天下,威懾諸侯各國。

功業告成,可是最後慘遭肢解而死。

大夫文種為越國國君深謀遠慮,避免了會稽被困亡國在即的危急,採用屈降計策來圖謀生存,藉著君臣受辱而求得復國的光榮,開墾荒地,招募遊民充實城邑,開闢農田,種植穀物,率領全國各地的民眾,把上一上一下一下的力量集中起來,輔助勾踐這樣賢能的君王,報了夫差滅越的仇恨,終於滅掉了強勁吳國,使越國成為霸主。

功業彰明而獲得信望,可是勾踐終於忘恩負義把他殺了。

這四位先生,功業告成卻不離開官職,遭禍竟至於如此悲慘。

這就是所說的能伸而不能屈,能往而不能返啊。

范蠡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他超脫世俗遠避世事,永做個悠然自樂的陶朱公。

您難道沒見過那些賭一博的人嗎?有時要下大賭注,有時要分次下小賭注,這些都是您所明明白白知道的。

現在您任秦國相國,出計不必離開座位,策劃不必走出朝廷,坐而指揮即可控制諸侯,謀取三川之地,展開威勢,用來增強宜陽實力,打通羊腸阪道的天險,堵塞太行山的通路,切斷范、中行氏這些韓、魏領土上的要道,使六國諸侯不能聯合,棧道連綿千里,可通往蜀漢地區,使天下諸侯都畏懼秦國,秦國的欲一望滿足了。

您的功業也到了頂點了,這也就到了秦國要分次下小賭注的時候了。

若在這個時候卻不引退,那麼您就是商鞅、白起、吳起、大夫文種的結局。

我聽說過這樣的話『用水來照鏡,可以看清自己的面容,用別人作借鑒,可以明知事情的凶吉』。

《書》上說『功成名就之下,是不能久留的』。

這四位先生的災禍,您何必再去經受呢?您為什麼不在這個時候送回相印,把它讓給賢能的人,自己引退而隱居山林觀覽流水,一定有伯夷正直廉潔的美名,長享應侯爵位,世世代代稱侯,而且有許由、延陵季子謙讓的聲譽,像王喬、赤松子一樣的高壽,這麼做比起終遭災禍來怎麼樣?那麼您看處於哪種情況好呢?忍耐不能自動離去,猶疑不能自我決斷,必定會遭到四位先生的災難。

《易經》上說『龍飛得過高達到頂點既不能上升又不能下降因而後悔』,這句話說的就是能上不能下,能伸不能屈,能往不能自覺返回所造成的狀態,讓人們警惕。

希望仔細考慮這個問題!」應侯說:「好的。

我聽說『有欲一望而不知道滿足,就會失去欲一望;要佔有而不知節制,就會喪失佔有』。

承蒙先生教導,我恭聽從命。」

於是便請蔡澤入坐,待為上客。

幾天之後,應侯上朝,對秦昭王進言說:「有位新從山東過來的客人叫蔡澤,此人是個很有口才的人,對三王的典事,五霸的業績以及世俗的變遷他都瞭如指掌,秦國的大政完全可以托付給他。

我見到的人很多,還沒有誰趕得上他,我也不如。

我冒昧地把這個情況報告給您。」

秦昭王便召見了蔡澤,跟他談話後,很喜歡他,授給他客卿職位。

應侯趁機推托有病請求送回相印。

昭王還是竭力讓他執事,應侯於是稱說病重。

范睢被免掉了相國官職,昭王初次召見蔡澤就很賞識他的謀劃,於是任命蔡澤擔任秦國相國。

向東滅掉了周朝。

蔡澤在秦國做了幾個月的相國,就有人惡語中傷,他害怕被殺,便推托有病送回了相印,他被賜給封號叫綱成君。

蔡澤在秦國居住了十多年,曾奉事昭王、孝文王、莊襄王。

最後奉事秦始皇,曾為秦國出使燕國,三年後燕國太子丹到秦國作人質。

太史公說:韓非子說「袖子長的人善於舞蹈,錢多的人善於做生意」。

這話說的很實在啊!范睢、蔡澤是人們所說的一代辯士,然而那些遊說諸侯直至白髮蒼蒼也沒遇到知音的,並不是計策謀略拙劣,而是使遊說獲得功效的條件不夠。

到了他們二人寄居秦國,能夠相繼取得卿相地位,功名流傳天下,其原因本是國家強弱的形勢不同啊。

但是辯士也有偶然的機遇,許多象范睢、蔡澤一樣賢能的人,由於沒有機遇,不盡施展才能,這些人哪能說得盡呢!然而他們二人如果不遭到困厄境遇,又怎麼能奮發有為呢?

【原文】【註解】

范睢者,魏人也,字叔。

遊說諸侯1,欲事魏王,家貧無以自資2,乃先事魏中大夫須賈。

須賈為魏昭王使於齊,范睢從。

留數月,未得報3。

齊襄王聞睢辯口4,乃使人賜睢金十斤及牛酒,睢辭謝不敢受。

須賈知之,大怒,以為睢持魏國陰事告齊5,故得此饋6,令睢受其牛酒,還其金。

既歸,心怒睢,以告魏相。

魏相,魏之諸

公子,曰魏齊。

魏齊大怒,使舍人笞擊睢7,折脅摺齒8。

睢詳死9,即卷以簀十,置廁中。

賓客飲者醉,更溺睢?,故僇辱以懲後?,令無妄言者。

睢從簀中謂守者曰:「公能出我,我必厚謝公。」

守者乃請出棄簀中死人。

魏齊醉,曰:「可矣。」

范睢得出。

後魏齊悔,復召求之。

魏人鄭安平聞之,乃遂一操一范睢亡(13),伏匿(14),更名姓曰張祿。

1遊說:古時策士奔走各國,憑口才勸說君主接受其政治主張。

說:勸說。

2自資:自己籌集費用。

3報:回報,結果。

4辯口:有口才。

5陰事:密秘事情。

6饋:贈送的禮物。

7笞:用竹板、荊條一抽一打。

8摺(lā,拉):折斷,毀掉。

9詳:通「佯」。

假裝。

十簀(ze,責):竹蓆。

?溺:同「尿」。

?僇:通「戮」,羞辱。

〔13〕一操一:攜帶。

〔14〕伏匿:躲藏。

當此時,秦昭王使謁者王稽於魏。

鄭安平詐為卒1,侍王稽。

王稽問:「魏有賢人可與俱西遊者乎?」

鄭安平曰:「臣裡中有張祿先生,欲見君,言天下事。

其人有仇,不敢晝見2。」

王稽曰:「夜與俱來。」

鄭安平夜與張祿見王稽。

語未究3,王稽知范睢賢,謂曰:「先生待我於三亭之南4。」

與私約而去。

王稽辭魏去,過載范睢入秦。

至湖5,望見車騎從西來。

范睢曰:「彼來者為誰?」

王稽曰:「秦相穰侯東行縣邑6。」

范睢曰:「吾聞穰侯專秦權,惡內諸侯客7,此恐辱我,我寧且匿車中。」

有頃,穰侯果至,勞王稽8,因立車而語曰9:「關東有何變?」

曰:「無有。」

又謂王稽曰:「謁君得無與諸侯客子俱來乎十?無益,徒亂人國耳。」

王稽曰:「不敢。」

即別去。

范睢曰:「吾聞穰侯智士也,其見事遲?,鄉者疑車中有人?,忘索之。」

於是范睢下車走,曰:「此必悔之。」

行十餘里,果使騎還索車中,無客,乃已。

王稽遂與范睢入咸陽。

已報使,因言曰:「魏有張祿先生,天下辯士也。

曰『秦王之國危於累一卵一〔13〕得臣則安。

然不可以書傳也』。

臣故載來。」

秦王弗信,使捨食草具〔14〕。

待命歲余。

當是時,昭王已立三十六年〔15〕。

南拔楚之鄢、郢,楚懷王幽死於秦〔16〕。

秦東破齊。

湣王嘗稱帝〔17〕,後去之。

數困三晉〔18〕。

厭天下辯士,無所信。

1詐:假裝。

卒:差役。

2見:同「現」。

出現,出來。

3究:到底,完了。

4三亭南:三亭岡的南邊。

三亭:岡名。

一說「三亭南」當為「三亭岡」。

《正義》按:「三亭岡在山部中名也,蓋『岡』字誤為『南』。」

5湖:函谷關西側城邑名。

6穰侯:即魏冉。

行:巡行。

7內:同「納」。

收容。

8勞:慰問。

9立車:停車。

十諸侯客子:指諸侯國中的說客遊子。

含輕蔑之意。

?見事遲:處事多疑。

遲:猶疑。

?鄉者:剛才。

鄉,同「向」。

〔13〕危於累一卵一:比喻情況十分危險。

累:堆;一卵一:蛋。

〔14〕捨:安置在客舍。

食(si,寺)草具:給粗劣的飯食吃。

草:粗劣;具:飯食。

〔15〕昭王已立三十六年:指前271年。

〔16〕幽:囚禁。

〔17〕湣王嘗稱帝:指前288年,秦魏冉約齊並稱帝,秦為西帝,齊為東帝。

齊湣王稱帝兩個月即自行取消帝號。

〔18〕數:屢次。

三晉:指韓、趙、魏三國。

春秋末,晉國被韓、趙、魏三家瓜分,各立為國,故稱「三晉」。

穰侯、華陽君1,昭王母宣太后之弟也;而涇陽君、高陵君皆昭王同母弟也2。

穰侯相,三人者更將3,有封邑4,以太后故,私家富重於王室。

及穰侯為秦將,且欲越韓、魏而伐齊綱壽,欲以廣其陶封。

范睢乃上書曰:

1華陽君:即羋戎。

2涇陽君:卷七十二《穰侯列傳》《索隱》謂「名悝」;卷五《秦本紀》《索隱》謂「名市」。

高陵君:卷七十二《穰侯列傳》《索隱》謂「名顯」;卷五《秦本紀》《索隱》謂「悝號高陵君」。

3更將:更番擔任將領。

4封邑:諸侯國君封賜臣屬的領地。

臣聞明主立政1,有功者不得不賞,有能者不得不官,勞大者其祿厚,功多者其爵尊,能治眾者其官大2。

故無能者不敢當職焉3,有能者亦不得蔽隱4。

使以臣之言為可,願行而益利其道5;以臣之言為不可,久留臣無為也6。

語曰:「庸主賞所一愛一而罰所惡;明主則不然,賞必加於有功,而刑必斷於有罪。」

今臣之胸不足以當椹質7,而要不足以待斧鉞8,豈敢以疑事嘗試於王哉9!雖以臣為賤人而輕辱,獨不重任臣者之無反覆於王邪十?

且臣聞周有砥砨,宋有結綠?,梁有縣藜〔13〕,楚有和樸〔14〕,此四寶者,土之所生,良工之所失也〔15〕,而為天下名一器。

然則聖王之所棄者,獨不足以厚國家乎〔16〕?

臣聞善厚家者取之於國,善厚國者取之於諸侯。

天下有明主則諸侯不得擅厚者〔17〕,何也?為其割榮也〔18〕。

良醫知病人之死生,而聖主明於成敗之事,利則行之,害則捨之,疑則少嘗之〔19〕,雖舜、禹復生,弗能改已。

語之至者〔20〕,臣不敢載之於書,其淺者又不足聽也。

意者臣愚而不概於王心邪〔21〕?亡其言臣者賤而不可用乎〔22〕?自非然者,臣願得少賜遊觀之間,望見顏色〔23〕。

一語無效,請伏斧質〔24〕。

1立政:推行政事。

2治眾:指管理事務多。

3當職:在位任職。

4蔽隱:遮擋,埋沒。

5願行:希望推行。

益:更,更加。

利其道:使這種主張達到目的。

利:達。

6無為:無作用,無意義。

7椹質:砧板,古代一種用作斬首的刑具。

8要:同「腰」。

9疑事:疑惑不定的事理、主張。

十這一句的意思是說:難道不重視推薦我的王稽對您的擔保嗎?任臣者,薦任我的人,指王稽;無反覆:指擔保,負責到底。

《戰國策·秦三》鮑彪註:「保任人必保其後,後不如言,則為反覆。」

?砥砨(e,厄):美玉名。

?結綠:美玉名。

〔13〕縣(xuan,玄)藜:又稱「懸藜」,美玉名。

〔14〕和樸:楚人卞和所得的璞玉。

樸,通「璞」。

〔15〕失:指失於鑒別。

〔16〕厚國家:使國家富強。

厚:富。

〔17〕擅厚:獨自豪富。

〔18〕割榮:郭嵩燾《史記札記》:「謂割削其國以自榮。」

〔19〕少:稍,微。

〔20〕至:深。

〔21〕這一句的意思是說:想來是我愚笨而不符合大王的心意吧?概,張衍田《史記正義佚文輯校》謂:「概,猶平也。」

〔22〕亡其:還是。

不可用:不足取信。

〔23〕望見顏色:指正面拜見。

〔24〕伏:受到。

斧質:刑具,指斧鉞和椹質。

於是秦昭王大說1,乃謝王稽2,使以傳車召范睢3。

於是范睢乃得見於離宮4,詳為不知永巷而入其中5。

王來而宦者怒,逐之,曰:「王至!」范睢繆為曰6:「秦安得王?秦獨有太后、穰侯耳。」

欲以感怒昭王7。

昭王至,聞其與宦者爭言,遂延迎8,謝曰:「寡人宜以身受命久矣9,會義渠之事急十,寡人旦暮自請太后;今義渠之事已,寡人乃得受命。

竊閔然不敏?,敬執賓主之禮?。」

范睢辭讓。

是日觀范睢之見者〔13〕,群臣莫不洒然變色易容者〔14〕。

1說:同「悅」。

2謝:道歉。

3傳車:載送賓客的車。

4離宮:帝王在正式宮殿之外所築供游處的宮室。

5永巷:通往內宮的道路。

6繆為:亂說。

繆,通「謬」;為,通「謂」。

7感怒:激怒。

8延迎:迎接進來。

延:引進。

9身:親身。

受命:接受教導。

十義渠之事:《戰國策·秦三》吳師道補正鮑彪注曰:「《大事記》,赧王四十四年,秦滅義渠。

《漢·匈奴傳》,秦昭王時,義渠戎王與宣太后亂,有二子,太后計殺王於甘泉。」

義渠,古西戎國名。

?閔然:昏昧,糊塗。

敏:聰敏。

?執:行。

〔13〕見:謁見。

〔14〕灑(xiǎn,顯)然:敬畏的樣子。

秦王屏左右1,宮中虛無人。

秦王跽而請曰2:「先生何以幸教寡人?」

范睢曰:「唯唯3。」

有間4,秦王復跽而請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

范睢曰:「唯唯。」

若是者三。

秦王跽曰:「先生卒不幸教寡人邪?」

范睢曰:「非敢然也。

臣聞昔者呂尚之遇文王也,身為漁父而釣於渭濱耳。

若是者,交疏也5。

已說而立為太師6,載與俱歸者,其言深也。

故文王遂收功於呂尚而卒王天下7。

鄉使文王疏呂尚而不與深言8,是周無天子之德,而文、武無與成其王業也。

今臣羈旅之臣也9,交疏於王,而所願陳者皆匡君之事十,處人骨肉之間?,願效愚忠而未知王之心也。

此所以王三問而不敢對者也。

臣非有畏而不敢言也。

臣知今日言之於前而明日伏誅於後,然臣不敢避也。

大王信行臣之言?,死不足以為臣患,亡不足以為臣憂〔13〕,漆身為厲被發為狂不足以為臣恥〔14〕。

且以五帝之聖焉而死〔15〕,三王之仁焉而死〔16〕,五伯之賢焉而死〔17〕,烏獲、任鄙之力焉而死,成荊、孟賁、王慶忌、夏育之勇焉而死。

死者,人之所必不免也。

處必然之勢,可以少有補於秦,此臣之所大願也,臣又何患哉!伍子胥橐載而出昭關〔18〕,夜行晝伏,至於陵水,無以?其口,膝行蒲伏〔19〕,稽首肉袒〔20〕,鼓腹吹篪〔21〕,乞食於吳市,卒興吳國,闔閭為伯〔22〕。

使臣得盡謀如伍子胥,加之以幽囚,終身不復見,是臣之說行也,臣又何憂?箕子、接輿漆身為厲,被發為狂,無益於主。

假使臣得同行於箕子〔23〕,可以有補於所賢之主,是臣之大榮也,臣有何恥?臣之所恐者,獨恐臣死之後,天下見臣之盡忠而身死,因以是杜口裹足〔24〕,莫肯鄉秦耳〔25〕。

足下上畏太后之嚴,下惑於一奸一臣之態,居深宮之中,不離阿保之手〔26〕,終身迷惑,無與昭一奸一〔27〕。

大者宗廟滅覆〔28〕,小者身以孤危,此臣之所恐耳。

若夫窮辱之事,死亡之患,臣不敢畏也。

臣死而秦治,是臣死賢於生〔29〕。」

秦王跽曰:「先生是何言也!夫秦國辟遠〔30〕,寡人愚不肖〔31〕,先生乃幸辱至於此,是天以寡人慁先生而存先王之宗廟也〔32〕。

寡人得受命于先生,是天所以幸先王,而不棄其孤也。

先生奈何而言若是!事無大小,上及太后,下至大臣,願先生悉以教寡人,無疑寡人也。」

范睢拜,秦王亦拜。

1屏:使退避。

2跽:長跪,挺一直上身兩一腿跪著。

3唯:表應答的聲音,相當於「嗯」、「是」。

4有間:隔了一會兒。

5疏:生疏。

6已說:《戰國策·秦三》作「已一說」。

說,陳述、述說。

7收功:得到輔佐之力。

8鄉使:假使先前。

鄉,通「向」,早先、以前。

9羈旅:寄居異國他鄉。

十匡:扶正、補救。

?處人骨肉之間:指處在昭王同其母宣太后、其舅穰侯的骨肉關係之間。

?信:果真。

〔13〕亡:流亡。

〔14〕漆身為厲(lai,賴):以漆塗身,使遍生癩瘡。

厲,同「癩」。

被發為狂:披頭散髮,裝瘋賣傻。

被,同「披」。

〔15〕五帝:傳說中的五個帝王。

通常指黃帝、顓頊、帝嚳、唐堯、虞舜。

⒃三王:通常指夏禹、商湯、周文周武。

⒄五伯:又作「五霸」。

春秋時在諸侯中勢力強大,稱霸一時的五個諸侯盟主。

其說不一,通行的手法是指齊桓公、晉文公、秦穆公、宋襄公、楚莊王。

⒅橐:口袋。

⒆膝行蒲伏:用手和膝在地上爬行。

膝,一作「膝」;蒲伏,同「匍匐」。

⒇稽首:古代最恭敬的跪拜禮。

肉袒:脫一去上衣露出肢一體。

(21)篪(chi,池):古代竹管樂器,似笛。

(22)伯:諸侯盟主。

(23)同行:同路。

指同樣遭遇。

(24)杜口裹足:閉口不言,止步不前。

杜:堵塞。

(25)鄉:同「向」,面向。

(26)阿保:指近臣。

(27)昭一奸一:辨明邪惡。

昭:顯明。

(28)宗廟:指代國家。

(29)賢:勝過。

(30)辟:偏僻。

(31)不肖:不賢。

(32)慁(hun,諢):煩勞。

范睢曰:「大王之國,四塞以為固,北有甘泉、谷口,南帶涇、渭1,右隴、蜀,左關、阪,奮擊百萬2,戰車千乘3,利則出攻,不利則入守,此王者之地也。

民怯於私鬥而勇於公戰,此王者之民也。

王並此二者而有之4。

夫以秦卒之勇,車騎之眾,以治諸侯5,譬若施韓盧而搏蹇兔也6,霸王之業可致也,而群臣莫當其位。

至今閉關十五年,不敢窺兵於山東者,是穰侯為秦謀不忠,而大王之計有所失也。」

秦王跽曰:「寡人願聞失計。」

然左右多竊一聽者,范睢恐,未敢言內7,先言外事8,以觀秦王之俯仰9。

因進曰:「夫穰侯越韓、魏而攻齊綱壽,非計也。

少出師則不足以傷齊,多出師則害於秦。

臣意王之計十,欲少出師而悉韓、魏之兵也?,則不義矣。

今見與國之不親也?,越人之國而攻,可乎?其於計疏矣⒀。

且昔齊湣王南攻楚,破軍殺將,再闢地千里⒁,而齊尺寸之地無得焉者,豈不欲得地哉,形勢不能有也。

諸侯見齊之罷⒂,君臣之不和也,興兵而伐齊,大破之。

士辱兵頓,皆咎其王⒃,曰:『誰為此計者乎?』王曰:『文子為之⒄。

』大臣作亂,文子出走。

故齊所以大破者,以其伐楚而肥韓、魏也⒅。

此所謂借賊兵而繼盜糧者也⒆。

王不如遠交而近攻⒇,得寸則王之寸也,得尺亦王之尺也。

今釋此而遠攻,不亦繆乎!且昔者中山之國地方五百里,趙獨吞之,功成名立而利附焉(21),天下莫之能害也。

今夫韓、魏,中國之處而天下之樞也(22),王其欲霸,必親中國以為天下樞,以威楚、趙。

楚強則附趙(23),趙強則附楚,楚、趙皆附,齊必懼矣。

齊懼,必卑辭重幣以事秦(24)。

齊附而韓、魏因可虜也(25)。」

昭王曰:「吾欲親魏久矣,而魏多變之國也,寡人不能親。

請問親魏奈何?」

對曰:「王卑詞重幣以事之;不可,則割地而賂之;不可,因舉兵而伐之。」

王曰:「寡人敬聞命矣。」

乃拜范睢為客卿,謀兵事。

卒聽范睢謀,使五大夫綰伐魏,拔懷。

後二歲,拔邢丘。

客卿范睢按說昭王曰:「秦、韓之地形,相錯如繡(26)。

秦之有韓也,譬如木之有蠹也(27),人之有心腹之病也。

天下無變則已,天下有變,其為秦患者孰大於韓乎?王不如收韓。」

昭王曰:「吾固欲收韓,韓不聽,為之奈何?」

對曰:「韓安得無聽乎?王下兵而攻滎陽,則鞏、成皋之道不通;北斷太行之道,則上一黨一之師不下。

王一興兵而攻滎陽,則其國斷而為三(28)。

夫韓見必亡,安得不聽乎?若韓聽,而霸事因可慮矣(29)。」

王曰:「善。」

且欲發使於韓。

1帶:被環繞。

2奮擊:指勇於搏擊的士兵。

3乘:古代四馬一車叫「乘」。

4二者:指地利與人和。

5治:制伏。

6施:放。

韓盧:韓國的壯犬名。

蹇(jiǎn,減):跛足。

7內:指宮廷內部太后擅權事。

8外事:指穰侯對外用兵之策等。

9俯仰:低頭和抬頭。

這裡喻指動向、態度。

分類:史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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